伥人志略——重装朱丽叶【完结+番外】
时间:2023-08-06 14:54:30

  他想要称王,不过就是一个念头的事,李吉会紧张害怕,是情理之中。
  照理说她要向他行礼的,毕竟品阶低到微尘的她,并没有高傲的资格。
  可这世上也唯独她一人,永远不需要向他行礼。
  沈无淹不在意这些礼节,面上没有半点表情,听到通侍太监的叩拜,才微微向她颔首示意:“见过十六公主。”
  通侍太监望着眼前的两个人,没等到李及双行礼,便觉得有些奇怪,“镇国公,您不记得十六公主了?”
  她是流言的中心,他陪她走过那么多路,也沾染着她的印记,以前旁人认得他是她身边的人,现在他凭一己之力,让她成了他身边的人。
  “此次见过,下次便会记得了。”他有理有据地回答,也看着她,但那目光是全然陌生的,甚至还有几分微不可察的敌意。
  李及双说:“公公,请容我与镇国公……”
  宦官都是人精,不待她说完,立刻弯腰垂首直退十几步,远远地候着。
  沈无淹望了一眼她的手,又移开,只通过话语面向她:“十六公主有话要说?”
  “你……”她欲言又止,一时不确定他此刻的回避是因为在丹墀之上,众目睽睽之下,还是别的缘故。
  不过犹豫了片时,他便等不住了:“公主若无事,在下便先行告退了。”
  “稍等。”她轻声叫住他,两步踏去,心鼓如雷,低声问道,“你不记得我了?”
  “我记得。”沈无淹稍稍退了一步,垂眼瞧她,神色寂淡到疏离,“公主的手,极是锐利。”
  说罢,他背手在后,太阳从远处的宫檐后一跃而上,在他们之间射下万道金光。
  她忽地明白了。
  若他记得自己,便不会不知道那是光络脑,所以尽管如此,她还是脱口问道:“那还疼吗?”
  还未等到应答,传旨的人到门前站定,弯腰恭敬地对李及双道:“十六公主,皇上有请。”
  沈无淹垂眸道了一声告辞,便头也不回地逐阶而下,玄色的袍角和袖角飘拂着,他走得如此坚定。
  李及双不再看他,转身进了明堂。
  殿内空旷安静,鎏金飞鸿纹的火盆里烧着火红的银碳。
  外头草芽露了尖,春意生发出来,这殿内若不是烧着火炭,想必还是寒冬。
  李吉见了她,开口便问:“你们闹别扭了?为何他要拒婚?”
  她正矮下身去要行礼,李吉摆手免掉了,“你们在杞阳城不是还好好的吗?他出去征战时瞧上谁了?”
  她极平静地向他解释:“为了控制伥人,用了一些巫术,所以他忘了我了。”
  李吉没想到这个答案,张着嘴愣了好一会儿,才说:“是只有你,还是其他人都忘了?”
  她摇摇头,“还不太清楚。”
  李吉长吁一气,颇有些不忿:“当初还摆出吓唬人的姿势,说是非娶你不可,我答应他王师北定长安之时便给你二人赐婚,现在居然又没了这个心思了。世事真是变得快,若是当初你们就成亲了,现在岂不是两厢看来形同陌路?”
  李吉絮絮叨叨地说着,她一会儿在听,一会儿又神游天外。
  忽然,她看见殿中默默坐着的那个妃子,不是别个生面孔,竟是蒋梅。
  蒋梅靠坐在须弥座旁的锦团上,垂首绣着一把蓝绿精扇,丝线上下穿梭,但双肩垂着,曲着背,甚至没有扇上的半截游鱼鲜活。
  感受到有人在望着自己,蒋梅抬起头来,对上了李及双的目光。
  那目光不再生动,也没有半点精气神。
  蜻蜓点水般扫了一下,便飘到了李及双身后整面排开的半窗门上,外头有无限的阳光,她只是一团小小的,连日光也无法穿透的墨点。
  李吉喋喋不休地说着,“忘了就忘了,重新认识就行了。过几日让静陵摆宴,给个机会你们多多相处。不过你可得抓紧,保不齐他喜欢上了别个,到时可别说朕没给你出头。”
  她恭敬应下,走出气势恢宏的明堂时,忽然感觉蒋梅的视线,沉甸甸地落在了两肩上。
  每一座宫城都豪大庄严,气象万千,可以傲立千百年不倒,但越是庞大与坚韧的宫宇,越容不下一个小小的女子。
第91章 短歌可咏
  她还是没有食封光有名号的破落公主,李吉没有给她封号,只是让宗禄寺把欠她的那几个月食封发了下来。
  她用这些银两,租下了镇国公府隔壁的宅院。
  镇国公府位置极好,闹中取静,恢弘气派。
  而那间宅院就没那么好运了,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且历任的主人都没有一个能善终的。故而便是买得起的人不愿意买,想买的人买不起,最后成全了李及双。
  庚柔同她一起住,燎叶军务缠身,索性住在校场附近。
  租了大房子,李及双没钱找护院、仆人了,就由着宅子自生自灭。
  风吹来的时候,屋檐上的黄叶枯枝就落下来,飞飞扬扬铺了满地。
  连庚柔都说:“这宅子自己长出一片原野了。”
  但也只是说这一句,她知道大宅子家居冗食和各项杂费开支颇多,李及双没法承担。
  东南角有一座二层高的圆形攒尖顶亭子,登上去能望见镇国公府的后花园。
  此亭是前三任屋主建起来的,为的是潜进镇国公府,即当时的睿王府,摸那府上的玉器与瓷瓶,结果忍不住偷回来,被捕入狱。
  她在亭子上等了好几天,不要说沈无淹,连半个人影也没见着。
  只有在夜色里半掩的屋门,低敛、暧昧地露出深深的黑,像是也有人在盯着她,耐心地等着,等到她耗尽最后一口锐气。
  正萌生退租之意时,郭申出现了。
  像是早就知道她在亭上守了多日一般,一见面就说:“十六公主,您等错时间了,大人都是晨时来此练功的。”
  他一面说,一面不停地朝后看,做贼一般。
  冷不防,像是真的听到了说话声,开溜前又叮嘱了一句:“您可千万小心别掉下来。这池子里当初为了防贼,是装了铁尖栅的。”
  她一句话都没问上。
  前一夜她没睡好,到第二日,险些睡过了头,等赶到亭子上时,天还没敞亮。
  提裙狂奔上亭,呼啦啦惹飞了满院的灰雀,一眼看见他的背影,立在扁圆的水池旁,不知怎么的,竟抑制起急促的呼吸来。
  他正收剑回鞘,已是收功的架势,又稍站了俄顷,提脚便走。
  眼看着人就要离开了,半截话语堵在胸口,她箍着石栏的十指用力到全泛起冷白。
  那只空掌甚至还没来得及用手套裹住,就这样暴露在日光之下,让她像个十足的异类。
  她终于还是没有叫出他的名字。
  若他愿意,早就转回头了,机敏警惕如他,不可能不知道有人在近旁。
  也罢,她心道,否则或许还要向他解释这掌上的空洞,解释自己并不是肉眼看起来那般怪异。
  只是垂眼下望时,水池中向上高耸的铁尖刺如此骇人,默默地用闪耀的银光与幽森的寒气提醒她,不可妄来。
  那一日,她收到了长安张准的复信。
  长安光复后,她第一时间就去信询问岳庸的近况。
  回信中,张准委婉地告诉他,岳庸不大好,整日只想咬人,牙齿嗑着铁笼,都嗑掉了,手上脚上全都生了虫,一身溃烂。
  但长安被占领、楞伽寺被毁、刘代纵容突西人洗劫长安时,他们躲过了一劫。
  想来也是,再丧心病狂的强盗,都不会往安放着怪异病人的悲田坊里钻。
  她收起信来,心中久久不能平静,当下又遣了些银两,托人送给张准。
  过了两日,静陵公主府派人来送帖,请她翌日赴宴,庚柔接了喜帖,比她还欢喜。
  她将帖子拿在手上看了看,只说了一句:“那得准备一套像样的衣裳了。”
  像样的衣裳她就有那一套,可她那天换上衣裳,却没有往静陵公主府赶去,而是在南市口转了一个弯,直往南山去了。
  等到越过了南校场,庚柔才意识到不对劲:“这路不对吧?怎么还出城了?这荒郊野岭的……我们要去哪儿啊?”
  李及双忽然勒住缰绳,那老牛好不容易才停下来。
  “到了。”她说。
  庚柔一看,前方一排营帐,帐外写着“擅入者斩立决”六个血淋淋的大字,叫起来:“不是要去赴宴吗?!”
  “当然不是,我去看看伥人。”李及双捡起牛车上窄长的包袱,背在肩上,望着一脸惶惑的庚柔,“担心的话,就在外头等我吧。”
  “什么,我们到了莫邙山?等等等等。”庚柔忙叫,一边把老牛栓好,一面赶过来,“非要今天看吗?你要出事了,敖哥哥非杀了我不可。”
  李及双果真站住了,转身问道:“他会吗?”
  庚柔一时语塞,半天答不上来。
  她们从来没有聊过沈无淹。
  沈无淹到洛阳后,庚柔和燎叶都去见过他,但庚柔回来后对相见的情形讳莫如深。
  那时李及双便猜出来了,沈无淹只是单单忘记了她一个人。
  见她又要走,庚柔加了一句:“那你也不用以身犯险来引起他的注意吧?”
  李及双不明白她是怎么把这两件事强行联系在一起的,当然,庚柔也不明白她的心思。
  相处那么久了,果然除了以前的沈无淹,没有人了解她。
  “与他无关。”她只这么说,头也不回地走上了荒道。
  莫邙山是禁山,里头圈着所有的伥人,李吉想要把它们杀了,但沈无淹没有同意,言说未来西征兴许还会用得上。
  最后李吉不得不退让,划了这座山头,关住了所有伥人。
  莫邙山脚下扎了一圈营帐,帐中多半无人,只有一支小队巡守,以防有人误入。
  除了误入者,不会有人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李及双很快穿过了荒道,看见了漫山遍野的伥人。
  那些伥人像是圈养的羊群,不眠的羊群,默默地挪动着步子,无意义地在林间穿来穿去。
  在黑夜里望去,这番景象异常地渗人。
  静默的高山像是活了一般,在深不见底的夜空中涌动着无数人头汇成的浪花。
  仿佛只要观望之人再靠近一步,这滔天的巨浪就会从至高处翻卷下来,将人骨肉都吞没。
  她不再仰头去看,只往低处望去,山脚挖了一圈壕沟,沟中布满水,此外,既没有栅栏,也没有拒马,就这样,就困住了伥人。
  最近的那个伥人见了她,忽然不管不顾地扑过来,一下子掉进水中,怎么爬也爬不上来。
  她连忙放下包袱,拿出事先泡好的桑麻纸,贴在伥人的血盆大口上。
  远处有伥人听到动静,立刻围上来,她毫不慌乱地抽出余下的黄麻纸,一张一张贴上去,可是贴了十张,那伥人仍在扭动着身子。
  其他伥人早已奔至对岸,扑通扑通全跳下水来,一个踩一个,眼看着就要填平沟渠了。
  正此时,巡防的小队发现了她,庚柔也找到了她。
  队正张弓挽箭,大喝一声:“哪里的贼人?”
  庚柔连忙叫:“莫要伤人,那是十六公主!”飞身挡在了她和巡逻队中间。
  李及双那边刚从包袱里抽出一把四弦琵琶,还没来得及弹奏,一个兵将已扑过来,抢了过去。
  其他人忙支起火把,用焰头逼退伥人后,才把李及双和庚柔五花大绑地“请”到了营帐中。
  庚柔挣扎着大骂:“你们敢绑公主?”
  那队正看着李及双双手已经被绑了,厉声反问道:“怎?难道你也是公主?你是第几个公主?”
  倒把李及双逗笑了。
  “你说她是公主,玉牒呢?”队正转过头来看了一眼乐呵呵看戏一般的李及双,竖眉吊眼,目光透着狠厉。
  庚柔愤愤不平:“把镇国公叫来就行了,他认得的。最好直接绑到人无力,让镇国公知道心疼!”
  李及双看她一眼,庚柔气鼓鼓地挪开脸。
  “不用叫他来,有什么罚我自受了便是。”李及双仍是不痛不痒地说,但手腕上的绳索捆得半点也没客气。
  队正叫道:“外头立了几百个牌子,写着‘擅入者斩立决’,你是公主你不识字?”
  她便笑了,“那你杀了罢。”
  队正看李及双丝毫不惧,拿不定主意,律令没说要斩,外头挂的牌子也只是吓唬人而已。当下便吩咐属下好生看着,他骑上马向上禀告。
  等人走了,李及双便问那四个小兵:“沈无淹是怎么困住这些伥人的?”
  小兵们面面相觑,一言不发。
  她又问:“他们怕水,下雨天的时候能走能跑吗?”
  当中一个小兵瓮声瓮气地答:“这两个多月来就没下过雨。”
  “山上一共有多少伥人?”
  没人应,她又问:“我可以出去给他们弹一曲吗?”
  “它们现在也不会咬人吗?我看它们刚才很想咬人。”
  庚柔喊叫起来:“十六主,你还真的是来看伥人的啊?真是魔怔了,你要是想看伥人,可以跟杨大哥说,找计恩,找燎叶,随便哪个都行,犯得着这样吗?”
  李及双看了一眼脚边被摔破角的琵琶,反问道:“你第一天认识我吗?”
  庚柔“哼”了一声:“那也不是非要今天吧?你赴了宴再来都不可?”
  她云淡风轻地回:“上个宴会我差点就杀人了。这次若去了,搞不好真的要出人命。”
  庚柔头摇不止:“真的没人管得住你了!没人了!”
  四个小兵分走三个人继续巡防,剩下一个坐在门外,背对着帐内,生怕李及双再问话。
  庚柔坐不住,在凳上扭来扭去,不同于李及双只是捆了手的“优待”,她可是被五花大绑的。
  但看罪魁祸首李及双没有半点愧疚,便开口说:“之前镇国公府设宴,我去了,大伙儿都去了,计恩来得晚,到了之后才发现你不在。”
  “他当时便问敖哥哥你在哪……”庚柔咬了咬下唇,本想挫挫李及双的威风,自己倒先进退两难了,“敖哥哥许是没听清,便问计恩指的是谁。”
  李及双默默听着,没有半点反应。
第92章 山海几千重
  庚柔望了一眼她的手,她左手仍戴着手套,但那空洞里再也没有光了。
  “当时计恩有些情急,因事前并不知道敖哥哥的情况,便反问道:‘你不觉得这里少了一个人吗?’”庚柔说到这便止住了,饶是快人快语如她,都很难再重复那些话。
  李及双不以为然地替她说完:“我知道,他忘了我了。”
  早在所有人都发现这一点之前,她就已经意识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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