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柔是束手无策的,当时沈无淹明确说过自己不记得她了,吕士芩还提议,不如大家都把过往的事情都忆一忆,或许能帮助他想起什么来。
可是这件事太奇怪了,沈无淹记得跟他们交往的每一个时刻,很多时刻是李及双都在场的,但他就是忘了她。
所以,沈无淹拒绝了。
话到此处便可了,再说下去并无益处,庚柔不会开解人,李及双也不需要别人宽慰。
帐内未有点灯,黑夜里有沉默张牙舞爪,却不见影踪。
她们默默等着,终于听到营帐外马蹄声起,队正回来了。
昏暗的营帐忽地亮了起来——两个侍从提着灯笼先钻进了帐中。
当沈无淹真的出现在帘外时,帐内的两个人都诧异不已,以他现在的身份,是不需要亲自处理这些事情的。
除非他下了令,与伥人有关的事情都须得直接报给他。
庚柔转头看了李及双一眼,那眼神明显认定了李及双就是有备而来的。
李及双只当做没有看见。
沈无淹穿着宽大的绣罗襕袍,一身华贵,一看就知是从宴席上赶来的。
也不晓得是与谁推杯换盏,整个人神采奕奕,翩翩俊秀,如当空皓月。
他一步踏进帐内,所有目光聚到他身上,先让手下解了绑,对着庚柔说了一句:“你先出去。”
庚柔不放心地望了一眼李及双,走过他身边时,暗声道:“别惹她,你会后悔的。”
沈无淹没有回答。
另外那个小兵忽的站起来对沈无淹道:“禀将军,公主不愿解绑。”
他终于看过来,先示意所有人都退下去。
未等开口,帐内又匆忙闪进来三个人,当中的贵小姐提着宽大的群裾,在左右护拥下跑了进来。
那贵小姐第一眼并未看到她,一股脑差点扑到沈无淹怀里,又急急站住,道:“将军,夜里风大,您走得急,忘了这身大氅了。”
说罢转头才瞧见李及双,一脸的讶色:“十六姑姑,您怎的在这儿?”又一眼看到她放在膝上被困得严严实实的双腕,更是错愕。
李及双早就认出了来人,是李静陵,她起身同李静陵见过,才说:“有些事要处理。”
李静陵恍然大悟,似已看穿她的目的,打量了她的一身装扮,继续道:“父皇吩咐静陵摆宴,特意说了要请姑姑到府,姑姑说是有事,原来是在这儿。”
李静陵一面说一面笑,似是毫不介意她的缺席,一脸小女儿的天真憨态,甚至像是初次见到一般,腼腆有礼。
场面中的人,就喜欢一些场面做派。
李及双也不能免俗:“是的,实在是抱歉,有事耽搁了。我怕三驸马出事,所以不敢前去。”
她说的委婉,暗中却有威胁之意,李静陵一下子掩饰不住面上的慌乱。
李及双知道此宴还有三驸马,按着之前断指的仇,三驸马这一次无论如何不会放过她的。
她已经倦了,不想再参与这些是非仇恨了。
正像沈无淹当时所说,当她变得强大时,那场必须要赢的战斗就已经结束了。
李静陵不答,还颇有些委屈地看向沈无淹,他这才谢过对方一路追来送东西。
二人自顾自地说了会话,李及双索性坐回凳上认真看着,没有半分不耐。
她看着李静陵毫无保留地炫耀自己的仰慕与喜悦,仿佛能与他交谈,就是一场胜利,又看着沈无淹如何进退有度地深藏心意。
才子就要配佳人,公主也要配英雄。
这样的美事,都给天下的痴心人,李及双是不艳羡的,她宁可做一个对这俗套满满的戏码最捧场的看客。
等到李静陵发觉无话可说了,才后知后觉地捡起礼仪,说是先到外头等一等,待会再载沈无淹回公主府。
等人都走了,走远了,远到不仅是窃窃私语,甚至是高声争执都不听到了,沈无淹才想起此行的目的:“公主为何擅闯禁山?”
她没有回答,只是望着他,现在他就在自己眼前,可离心一起,思念便无休无止地蔓延了。
她能料到将来自己会有多想他。
他冷漠地重复了一遍,她才回过神来,“我来看看伥人。”
她将视线拉回来,落在他的脚边,乌皮履上,他的袍角一动也不动。
倒是她和琵琶互相依偎的模样,像个被绑来,不愿上场一展歌喉的乐伶。
他走过来,在最远但能仍够得着的地方给她解绑。
那双修长的手是长了薄茧的,可半点也没碰到她,甚至全心全意地要避开。
她的目光拉上来,落在他削尖的下颏上,再往上,是凝然的神色,他开始像他的字,全是金钩铁划的锋锐。
忽然想起当时在呼水城,她第一次很近地去望他的脸庞。
他生得好看,仍旧那么好看。
许是昏黄眼花了,她仿佛看见他耳尖又冒出一点酡红,眨眨眼,那抹红消失了。
解开了绳结,他终于问道:“因为我忘了殿下吗?”
只是一句寻常相问,并未威逼之意,他也如庚柔一般,以为她来此闹事是为了让他着急、记挂。
她忽地一愣,继而笑起来,一下子觉得自己甚是不堪。
笑得眼泪快要夺眶而出之时,猛然停下,深吸一口气,止住了眼泪,“我只是想知道它们跟以前有什么不一样。”
他默默退了几步,拉开距离。
有一瞬间,他眼里闪过不解和困惑,但很好地掩饰住了,只是不厌其烦地解释:“它们跟以前一样,嗜血、残暴,最爱吃人。”
她无从反驳,只是问:“你可有想过,若你有什么意外,这些伥人怎么办?外头的人要怎么办吗?”
他想过这个问题,只是不想与她讨论:“公主的意思是把它们全杀了?”
她摇摇头,“你有你的考量,我有我的考量,仅此而已。只望不会酿成更大的灾祸。”
说罢,她将琵琶抱在怀里,问道:“我可以在伥人面前弹一曲吗?”
“擅开先例,难以服众。”他断然拒绝了,不问缘由且坚决生硬,不容辩驳。
“那你可以给我一个伥人吗?”她又问,只装作没看到他的退避与闪躲。
他毫不掩饰面上的震惊,仿佛这不单单是一个荒谬的问题,更是一场玩弄,最后干脆挪开脸,才调整好神色。
李及双都能猜得出他的心思——她是个疯子,他难道真的跟她交往甚密?
她垂了垂首,自我开解道:“罢了,反正我琴技也不好。”
解了绑,就可以走了,她站起来,走到他身边,离得极近之时,她忽然停下,问道:“你有受伤吗?”
他不由得退了一步,肃声搪塞过去:“上阵杀敌,难免有伤,多谢公主关心。”
不再悬而未决,不再犹豫考量,不再漠然置之,记不起来,便是记不起来,从此白刃相见,再不言和,隔山隔水,也不相望。
她五指扣紧琵琶侧边的下音柱,轻轻笑了:“若是以前,你都会告诉我的。”
沈无淹看着她,面上并无半分触动:“请公主恕罪,我不记得以前的事情了,望公主不要沉湎于往事,徒生忧愁。最好也不要再与伥人接触,它们仍旧十分危险。下次若是再有此事,我会让属下依律惩办。”
他的声音很近,但他很远,静静地站在这些话语后边。
她默然不答,许是自觉话说重了,他便木然地企图和缓僵局:“我们重新认识亦可,譬如现在这般。”
那股别扭劲又冒了点头,但她知道,现在连这一句话,也一并远去了。
她明白的,每当有人提醒他忘了她的时候,无疑是迫使他去完成一件力所不及的事情。
光络脑打下去有多痛,那一刻他就有多恨她。
现在恨消失了,隔阂还在,他能放下误会坦然相对,还健康着,硬朗着,摩拳擦掌期待明日,就已经是大幸了。
她缓步走过去,端详着他的面庞,忽然问:“我可以碰一下你吗?”
他们离得太近,他后知后觉地闪身避开之前,她的手指已先行点到了他的下颌。
指尖感受到的温度很快消散,但眼眶热起来,心也热起来了。
“你不冷了。”她说,没来由地短叹一声,似有着无限解脱在其中,“人还在,便能重新开始,只是我不愿。”
重新开始,就是要把过去的他从记忆里覆盖过去,她不愿,也不能,她要记得那个他,记得山长水远,他哪一步都未离左右。
水雾迅速在眼底集结,她只是自嘲:“而且,你不可能会爱上太平盛世里的这个我,还是罢了。”
几分诧异从双眸中闪过,他脱口道:“我们……?”
后半句话他问不出口,她也没有解释。
走到帐边,忽然觉得这块薄薄的帐帘有千钧之重,一阵风就能很轻易地推开,但当它落下时,她就再也不能回到他身边了。
“保重。”她最后道,幸好她还记得,这是莫大的庆幸,没有半点不甘。
第93章 舟楫再失坠
沈无淹伸出手想去拉她,却只抓到了她投下来的影子,人已转身出了营帐。
庚柔迎上来连声问怎么了,李及双抱着琵琶走得从容:“走吧。”
身后没有人追出来。
出了禁山辖区,她对庚柔说:“过两日把大伙都叫过来,一起吃顿饭。”
庚柔应下,急急跟在她身后爬上牛车,追问道:“你们在里头呆了那么久都说了什么?敖哥哥想起来了吗?”
“等不了他了,我还有些事情要做。”她扬鞭驱牛,“后日就出发,你同我去吗?”
牛车颠了一下,庚柔整个人弹起来,“去哪儿?干什么?不对,我问你们说了什么,为何顾左右而言他!”
李及双不答,架着牛车驶得更快了,她要在宵禁前把牛车还了。
庚柔抓着扶边,整个身子被抛来抛去的,也不忘喊:“你再给敖哥哥一些时间,指不定哪天他就想起来了。”
李及双专注着驱牛,黄牛在道上横冲直撞着,好在行人少,也没伤着谁,“你知道吗?幸好他忘了我,否则我定是要被关在宅子里做人质的!”
李吉没有把她关起来,也就是因为她暂时无用,没法要挟沈无淹了。若不赶紧抓住这一机会出逃,等到李吉回过神来,恐怕插翅也难飞了。
庚柔不知这份心思,只看到她的笑如此不合时宜且有些癫狂,不敢再劝,大喊着:“放我下去!”
老牛应声忽地一停,竟然就到了车坊。
李及双下得车来,把牛车还给赁户,庚柔也跟着跳下来,二人又匆匆往里坊赶。
回到家时,李及双才松了一口气,缓下来对追问了一路的庚柔道:“他永远不会想起我的,某种意义上,光络脑就是我,他需要化解光络脑做回正常人,就需要忘掉我。”
她猜当时蓬川三老在营帐时,就给他解了光络脑,用断想蛊,又或者别的什么方式。
庚柔急切地劝:“那重新再来就好了,爱过的人就算忘记了,也会再次爱上的。殿下,切莫冲动啊。”
李及双忽然说:“若你不愿跟我去的话,我这两日帮你找个好人家,你有什么要求我尽量满足。”
庚柔一愣,一下子没跟上她急转的思路,气急败坏地拒绝:“不要!我才不要随便嫁人!”
“这么想是对的,但你确定能养活自己吗?”她一面赞许着一面大声质问,脚已经踏进了房内。
“为何总是顾左右而言他!你就不能跟我谈一谈吗?”庚柔喊着,“难道你就可以离开他了?你上哪儿再找一个像敖哥哥那样好的人?”
她转过身来,“我同你说过,这一生不是非要成家,才算圆满。”
“且不说你这番言论对不对!”庚柔急眼了,“我不相信你甘心将他拱手相让!”
“他又不是物品,怎么能说拱手想让?”她自始至终都很冷静,“庚柔,我努力过了,把宅子租在他身边就是我最大的尝试。但我没法处心积虑地去算计感情、争抢男人。若真这么做,恐怕还未成功,我就已经怨恨满腹了。”
“我有真正重要的事要做。”当着对方的面,李及双“砰”地一声把门关上,世界安静了。
一个人的时候,沈无淹就出现了,还是旧时的他,也不说话,就这样默默看着她如何一点一点溃败,如涌动的浪,跃在高点,猝然凝固。
天下大乱但他们仍旧厮守,与现在这个和乐贞静的世道相比,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现在。
想到此,她也就释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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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就荒凉的宅子像被忽然摁进了荒无人烟的郊外,雾岚不管不顾地长驱直入,萦绕在空荡荡的院落中。
她不再往亭子那去,而是一心一意地采买物资,收拾行装。
这日她牵着新买的骏马回来,指挥起庚柔套马、装行李。
庚柔心中还是愤懑,不想同她搭腔,只顾埋头干活,偶尔瞥她一眼,眼里闪过一轮酷暑正午的烈日。
李及双悠然自得,缓缓往石凳上一坐。
还没歇够一盏茶,忽然听得外头有人嚷嚷,街鼓连声。
她与庚柔二人对视一眼,稍听了片时,才听清喊的是:“禁止出城,所有人不得出门,违令者斩!”
再看天色,还未日暮,怎地就宵禁一般,动静果然不同寻常,于是双双奔至后门,将门打开,只见几个虞侯敲着街鼓,一溜烟跑过去
庚柔眼明手快,正要去抓队末的小吏,那虞侯听了动静抽刀逼来:“说了不准出门!难不成你聋了?”
庚柔闪身躲开雪亮的刀刃,厉声问:“此乃公主府,问你出了何事?”
虞侯凶神恶煞,又要抽刀来砍,转头望见一旁是高墙深户的大宅院,李及双站在门边岿然不动,道是贵人,忙变了个脸,道:“这位姐儿,伥人围城,洛阳尉下令封城。”
此话一出,饶是最警惕的李及双也未料到,伥人之乱竟旋灭旋起,半点不让人放心,于是想也不想便问:“沈无淹呢?”
“镇国公的行踪小的可不知道。”虞侯慌慌张张地说,收刀便跑,“诸位莫要出门,当心性命。”
二人当下从后门绕出去,往镇国公府狂奔,才到半路,身后忽的传来急行猛停的马蹄声,回首一望,是杨名。
杨名见了她,连声禀告:“殿下,伥人忽的从莫邙山上跑出来,沈大人已经赶过去了。爹爹知道您不放心,特意要我来禀告公主。”
李及双忙说:“我去看看。”
庚柔自己也急,但就防着李及双冲动,一把拉住她:“不可,你现在没了光络脑,到那儿就是送死。”
她回身去取马:“无妨,先上城墙。”
好在还没套马,她与庚柔共骑一匹,一同策马奔至北门,一眼就撞见了正一板一眼指挥左右的燎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