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咬紧牙关,挺身飞至莫邙山最顶之上,扬起掌心的应潮珠,将手中的一大团光点,打向巨石。
巨石忽地爆裂开来,光点却未入地,与地面相撞后,反向冲上天空。
她来不及脱手,竟被光束直拽向上,冲入云层中。
到了足够的高度,光点猛然停下,她失去力量,又猛地坠下来,直直砸向地面。
眼看着就要摔死,被焰火卷了一身的沈无淹飞奔而来,以焰身接住了她。
悬在高空的光带还连在自己手里,她站稳双脚,纵身一跃,又飞了起来。
右肩疼得像是有一股力量正将肩臂生扯而去,她先用手护住肩头,却骤然听得凤纹螺又起雄浑海潮音,跌宕奔腾,任意西东,铺展开去。
紧接着,整个大地都震动起来。
是虫鸣蛙鼓,是飞禽走兽,是叶响石滚,是万物都在与她共振。
声调起来时,她竟然飞得更高,浩大的音律,像是载船覆舟的海浪,将她一泻千里般推冲至云霄。
李及双忽然了悟,原本她想要像当初在杞阳城那般,在地上画出光络脑,现在看来,许是要讲光络脑画在天空,才能成功。
于是,她接着这股力,飞向天空,开始画下了第一道光络脑。
海潮声翻涌着,她裹挟着狂风,狂风也卷着她,这一笔很快延伸到了洛阳城上方。
可洛阳少虫少树,没有万物齐鸣,只有一片克制的、隐忍的骚动。
如同舟船失去海浪的支撑,她猛然坠下,急速的坠落中,她有几瞬晕死了过去。
地面上的人们都看到了这一异象,天空亮起强光,光线如流星一般斜坠入城,所有人先是面面相觑,继而窃窃私语,最后吓得高声尖叫。
他们都以为这是一颗陨星,要抢在伥人之前毁了洛阳。
有一瞬,她被惊呼声托住了,滞了一滞,紧接着,又猛地直落。
光络脑过处,伥人纷纷倒地,动弹不得。
计恩正组织精兵斩杀翻越城墙的攀爬种伥人,见了此景,虽看不到高空中的人,但他立刻意识到这是光络脑,空中的人是李及双。
当下便扬声大喊:“十六公主!十六公主!来人!快去救人!”
杨年在城墙上,看见计恩朝空中大喊,那光点末端随着他的声浪不断起伏,鬼使神差地奔至军鼓前,高举起鼓槌,猛地敲了起来。
鼓声阵阵,纛旗猎猎,旁的军官不明所以,但见有大将击鼓,便也传令下去。
霎时间,城墙上鼓声大作,轰轰隆隆,号角声悠扬长啸,李及双悬在半空,渐渐向上。
有机灵的孩子听了计恩的喊声,瞧出了端倪,回屋拿起响锣,奔至她下方,随着鼓声击鸣起锣来。
一群小孩聚拢成群,一面追一面朝天空扬声大喊:“飞去!飞去!星儿快飞去!”
呼声钻进双耳,李及双幡然醒来,却见身下民众聚在街巷里,浩浩泱泱,有的敲盆打鼓,有的攀上屋檐,有的只是呐喊,声嘶力竭地呐喊。
“那是我们的人!原来是公主!”有谁喊道,声调破成数段,气势也未减弱。
“公主公主!高飞去吧!”其他人呼叫着。
紧接着四面八方的海潮声和人语声都翻腾起来,人们叫道:“是十六公主啊!十六公主竟然飞起来了!”
她听见人们呼唤她,叮嘱她莫要落地,于是便在空中稳起身形,心神一定,犹如双翅舒展,便真的像是苍鹰一般,飞向了心中锚定的地方。
那一刻,她一个人,却如率领着千军万马,在冲锋陷阵,在迸发驰骋。
而这场盛大的行吟,少了任何一个人都无法实现。
光络脑一道一道地画下去,飞离洛阳城时,山川河道震动起来,城墙一周的军鼓便息,人们静静站着,翘首以盼,望着被光带照亮的半边天空,连大气也不敢出。
等她拉着光线飞至洛阳城上空时,人群中爆发出巨大的呼喊声,如海啸浪墙,直冲天际,这是欢呼,是鼓舞,是声浪的托举,是永不坠地的信念。
呼声几乎盖过了军鼓,到后来,兵士们也放下了鼓槌,只朝着她的所在呐喊着,喊声雷动,气吞山河,像是要把这倾倒的天地再扭转了。
她就在这万物的声响与万民的托举中,奔涌往复,不疲不倦,画出不灭的闪电。
等到天空形成一个巨大炫目又辉煌无比的光络脑时,不止是伥人,连伥人变作的夹谷蛮山,也没了半点攻击力。
厮杀、战斗、烽火与仇恨在光明下灰飞烟灭,万千的银光犹如宏大广阔、不可抵抗的神意,闪耀在浩渺的苍穹之上,澄清宇内、重振山河的威势,重塑了这人间的法则。
耗尽最后一分气力,李及双跌落在一个不知是何处的山坳里。
光络脑在天空伸展,犹如她在武靖城里做的那场梦,那回她与沈无淹坐在光络脑的中心,看所有光束向无限之地迸发。
现在她坐在某条光线的末端,看见光线做的巨网,兜起了另一半天空。
光络脑终究还是有限,另一半的天空下,是一片没有形状的黑。
掌中应潮珠只剩微弱的光,她踏进了身后的未知。
走了许久,太阳没有升起,月亮没有显现,没有人烟,没有草木。
黑暗扼着手腕,她不知是自己双脚在走,还是被什么扯动。
“筋蛟钩到底是什么?”她听见自己在问。
“筋蛟钩就是意志练出来的气,刀枪水火都杀不了,你也可以理解为妖法。凡人练出妖法,就是比妖还要厉害。毕竟很多妖,连这个人世都不能沟通。”拐子鹑难得地严肃起来,“万物都是妖,只是凡人见识不到,妖与人之间有很深的沟壑。”
“那你是怎么来这个人世的。”
“你以为我想来啊!”拐子鹑深沉之气立刻消失殆尽,“我现在想回都回不去了!你以为蓬川之神是神吗?它不过也是妖罢了!这都是当初那个神将做的好事!”
她想起他,不知他是否安好:“那敖衍呢?他会死吗?”
“你先醒过来,再去想他吧。”拐子鹑有些哀怨,最后几个字,几乎与鸟鸣声混在了一起。
有什么攀在她肩头,哀怨地低鸣。
“我飞不起来了。”她听见它说,垂头丧气。
她摇了摇头,温和地劝慰:“你知道吗?其实你应该不是鹑鸟,你是迦楼罗。《法华经》中说它‘翅翮金色,居四天下大树上,两翅相去三百三十六万里。’你的羽翅在那儿,看到了吗?”
它顿了好几瞬,长叹道:“那是朝霞啊,公主。”
“不,是你的羽翅。”她坚持着,听见流霞之下,马蹄声碎,两翅翩飞过处,一片风吹云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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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计恩先找到的李及双。
他一直记得,她在水中如明轮一般的遨游速度,别的人都在山林间地毯式地找,只有他奔向一个一个水潭。
果然,她漂浮在洛阳北侧偏东的一个深潭里,身上立着一只涉禽,脖颈处套着一条蓝黄交错的丝绦,周身覆着灰白色长羽,长颈短喙。
他跳下水中,朝那一片覆舟一般的白游去,惊飞了涉禽,半空盘旋数圈才离去。
将人救回来,她很快就醒了,第一句话便是问伥人。
大家告诉她,洛阳一带已无伥人,但是京畿周围仍有探报,说是发现了不少伥人,但这些伥人浑浑噩噩,不仅不再咬人,被打死的时候也毫无还击之力。
不再有为虎作伥的暴虐,只有丧家之犬的颓靡。
李吉下令先将伥人押回莫邙山,修建防御工事,随后的事项过后再议。
但很多人都觉得,伥人不会再作恶了。
她听了,未有半点表态,只有四肢百骸和整幅身骨都隐隐作痛。
她不知道是不是他的筋蛟钩留在了身体里,当初盲蛛留在肩头的伤消失了,但痛弥漫开来,日夜不得安生。
或许他经年累月,受的都是这样的苦痛,说不出也道不明,于是她在思念他时,疼痛翻滚得更甚更炙,像热铁烙在心口,久久不息。
最后,她将自己泡在冰冷的池水中,泡得盲蛛之印现出来,才觉得自己又活下来了。
第96章 欲回天地入扁舟
此前欠下的宴席,很快补上了。
那日,所有人都早早到了,替她打扫庭院,修剪枝叶,掸尘疏沟,像是她要在此长居,享一世的安康。
开始,众人还热闹奔忙、相谈甚欢,落座后忽的面色全沉重起来,李及双见了倒哭笑不得:“怎么?劳碌了一整日才想起来还有半载才过年?”
杨年颇有威望,难听的话都得他先说,先是扫视了一眼众人,他小心翼翼地问道:“公主,听说您想出一趟远门?”
“也不能说是远门。”她回。
吕士芩连忙道:“殿下,听说秦晋峡谷有一飞瀑,现在冰凌消融,水流汹涌,颇为壮观,人说‘一里壶口十里雷,春水腾雾浪滔天’,您若是想去散心,我们也能沾沾光吗?”
这番话说得大伙面露憧憬,纷纷附和。
“听着甚美。”她也颇为认可,但是转头就道,“你们都可以结伴同行,不过你有身孕了,外出须多小心。”
计恩又要张口,她先压下了他的话头,开门见山,把话挑明:“我希望走了以后,你们不要再在沈无淹面前提起他忘了我这件事。最好就是,不要再提起我。”
两三句话,就浇息了所有人的热情。
她觉得自己真的很擅长打压士气。
燎叶望了望庚柔,说:“十六主,若换做您忘了敖哥哥,您难道都不愿想起他吗?”
“忘了的人,哪还能生出这样的心愿。”她面上毫无哀戚之色,“但若是旁人一再提醒,当事人却怎么也忆不起,才是折磨。”
“他知道能倾尽之时,半分都未犹豫,那一刻,他就已经是英雄了,更何况他确确实实做到了,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她向来不喜欢诉衷肠,但因说的是他,她愿意破例,“这份荣华富贵是他应得的,我只愿他别被卷入尔虞我诈的漩涡中。”
“他不是负心薄幸的人,你们便当我临阵脱逃好了。谢谢诸位的关心,但这到底是我与他之间的事。”她的目光缓缓地巡过一圈,“又或者说,是我一个人的事。”
大家沉默了许久,吕士凡稚嫩的嗓音先行打破了宁静:“殿下,您要去哪儿呢?”
“到时我会给你们写信的。”她拢了拢筷子,声音仍旧朗润,可手抖得如同一个耄耋,“菜都凉了,还不吃?是等着我再多说几句,说到大家都抱头痛哭吗?”
庚柔扁了扁嘴,有些不乐意:“没人哭,就怕你哭。”燎叶连忙用肘捅了她一下。
两个人推推搡搡又要闹起来,李及双先调侃自己:“我哭的,但你看不着。”
杨名没弄清形势,跟着她笑了,看着旁人神色不对,立刻用力捂住了嘴。
李及双却望着他,一双眸子亮晶晶的,杨年就是想训儿子,也憋住了话头。
众人纷纷提筷,装作如常的样子吃了起来。
像是没有听到她道别,也像是没有看到她握筷时无法控制的抖动。
计恩食不下咽,执着地要问出来:“殿下,你要去哪儿?计恩一同去。”
她放下筷子,两手放在桌下用力蜷住,止住了颤,才说:“谁都可以一同去,你不行,你要留在军中,在那儿你才是你。”
计恩不听:“我的名字是殿下起的,有‘恩’一字,是要我知恩图报,我无论如何不能让你独自远行。”
她只是盈盈一笑,松开双拳,“真好,我哪一次都没有看错人。”
但她仍旧不同意他相随:“你们都是忠将义士,征战沙场,为国纾难。活着是这国家的栋梁,死了也是忠魂傲骨,好在哪一个都未少,未来天地阔辽,必有大用。”
吕士芩又道:“那您也不需要离开的,留在洛阳养身子不好么?”
她仰头望了一眼庭院中那株枝繁叶茂的榆树,“一棵参天之树,可以为你遮风避雨,但也能让你不见天日。”
这便是她的全部理由,不单单是因为沈无淹。
杨年看李及双确实没有半点哀婉,举起酒杯,极郑重地叹道:“聚散有时,恩爱有时。殿下如此坦荡宽广,自不会被小小的困难所阻。我等不才,唯愿做疾风,送君上青云!”
朱丁大喝一声“好”,也起身举杯:“唯愿做疾风,送君上青云!”
其余人纷纷起身应和,向她致敬,仰头痛饮,苦闷一线入喉,在胸膛狠狠烧过,便见得人间如旧,美景依然。
阴霾一扫而空,阳光从乌云间漏出来,洒下万千金辉,每个人都将有广大的前程与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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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大乱后,沈无淹在朝中势力越盛,不是他独断专权、结党营私,而是他手中握着的几万重兵——伥人。
虽然从那日之后,游荡在四野的伥人都丧失了攻击力,浑浑噩噩地散落各地,但文武百官总不免忧心,保不齐哪一日,伥人又恢复了那般暴虐嗜血的秉性。
一批大臣联名力谏斩杀所有伥人,但沈无淹执意不准,李吉也下不了决心。
一方面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伥人军队,另一方面是无法操控的变数,李吉在杀与不杀之间摇摆不定。
况且,那时还有一件更要紧的事——李成检当夜在莫邙山上失踪了。
沈无淹亲率几百人的精兵分几路连夜追捕,花了数月,最后在圉岗城外斩了李成检,取其首级,焚其尸身,以防他施展夹谷蛮山秘术,再度重生。
随后,他手持鱼符,就地集结起大军,消弭叛乱,诛杀李成检余党,收回栎阳关至北一带国土,同时逼得南郑国结盟求和,从此再也不敢来犯。
困扰数十年的南疆之乱,终于在他手上尘埃落定,重振了山河。
待他回到洛阳,已是两年后了。
谢三军,论功赏等诸项事宜做过,他一下子空闲起来,没来由地生起了解甲归田的心思。
只是他不知道能去哪。
李成检在蓬川大开杀戒,岩骀已无柏黄遗民,而他也从来没有想要回去。
春光苦短,暑气渐盛,蝉声忽地四起,占领了整片大地。
又练了几日兵,他这日得了闲,才在暮色时分归了家。
郭申迎上来,一面接过马缰绳一面说:“大人,静陵公主托人送来两个邢州白瓷,说是答谢您前几日在游猎园中的相助。另外,平章事卢大人又遣媒官来说媒了,小的说您不在,他等了一整日,前脚刚走,留了画像,让您务必要看。”
郭申一手牵马,一手展卷,沈无淹连看也不看一眼。
郭申忙让马倌将马牵进去,又殷勤道:“大人,白瓷瓶您看摆在哪儿合适?”
“你看着办,这种事不要来问我了。另外你去挑些合适的送回去。”
郭申一一记下,又说:“隔壁的裴大人命人送来字画与帖子,问大人可否赏面去府中宴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