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回答,阿依古丽先扯起马鞭,往远处走,扬声道:“先别回答,你再想想,过几日我来找你。”
说完疾驰而去,身后留下一道黄色的浓烟。
天地间忽的只剩了他们二人,瘦马嘶鸣了几声,垂下头在干涸的土缝里拱着蓬蓬草。
她捂了捂伤口,应该没有撕裂,于是轻轻地爬上马,对沈无淹说:“去找你的马,到庚柔那儿等我。”
他听她又要分开,一时情急便道:“一起走吧?我记起你了。”
她面目一直藏在面纱后,哪怕就在眼前,他也看不清她的神色。
“你没有。”她一眼看穿,驱马先走了。
他知道不能硬来,回身便去寻马。
他的马儿匍匐在地上,干等着风暴过去,等他又翻过河谷,来到对岸时,却见天地宽广,再没有一个身着红衣的姑娘。
茫茫戈壁,他是找不到她的。
于是策马回城,到酒肆里耐心等着。
庚柔看他竟没把人带回来,还占着一个桌,直接就把他送进了李及双的房里。
“别拘束,你们向来都是住一屋的。”扔下这句话,她扬长而去。
开始他的确放不开,缓过来才看清,布满划痕的木桌,纸张凌乱地垒成山包,两个桌角下垫着小石块,维持平衡。
床铺干净整洁,但床架是木板制成,望之摇摇欲坠。
倒是那张软塌,有些精致与结实。
天光暗下去,周遭轮廓模糊起来,他开始疑心到底有没有见到她。
前院一直热闹着,他终于还是忍不住,起身把她的桌面都整理好。
这才发现,纸张都是手稿,满满的植物和横七竖八的方子。
正看着,门被推开了,回身一看,李及双出现在门外。
跟旧时不同,那张脸庞惨白到毫无血色,双唇只是淡淡的粉,倒是漆黑的眸子还有神光。
像是夜幕里洇出的一团血,泼在了她身上,而她,这般飘摇的她,反而将这凛冽的鲜红全震了下去。
她不知他心惊神叹,只是将帷帽放在衍架上,极缓地在塌上坐下去。
她捂着腰时,他才看见她身上缠着一块布,那布已被乌血染红,看不出原来颜色。
脱下鞋,她慢慢挪进卧榻深处,“镇国公找我,有何要事?”
“你受伤了。”他走近一步,“我可以帮你看一下吗?”
她忽的笑了,眼里却没有笑意,“说吧。”
他一时凝噎,原来也只是想见她,就凭着此念,行了这千万里。
“你还好吗?”他问,甚至想朝她走去。
她只看着他,重复了一遍:“说正事。”
他垂下目光,像整冬的寂寥泄出数分,“我就想知道,你是否安好。”
现在的他,像极了初见时的模样,拘谨,但又诚挚,刚强,却又脆弱。
“我好的。”她直说,不假思索。
“我们以前非常要好吗?”
她用他的话来堵了回去:“是你说的,不要沉湎于过去,徒生忧愁。我放下了,没理由镇国公忽然捡起来。”
第100章 踏雪也相过
“若放下了,刚才你为何会来抱我?”他问。
“怕你摔了,若是一只黄羊飞出来,我也会抱的。”
“……”这理由实在牵强,他也不想勉强她,转而问,“那夜在莫邙山的人,是你吗?”
她摇摇头,“近来记忆不好,不太记得了。”
他望着她,只想看穿她的心思,可是她缓缓退进阴影里,看不清面貌,“在来路上我想起来了些许。”
他自顾自地说着,时间在他声调里慢了下来,“我记得我爱上了一个姑娘,可怎么回忆都想不起她的模样、声音。好像戏本里,有人特意逐行逐字地抹掉了她的名字和样貌。”
“我们在海里游,前方是巨大的光点,海底燃着熊熊火焰,她忽然转头来望我,接着竟沉了下去。”他慢慢地摇了摇头,似乎这事荒谬得不像真的,“我还跟着她在漆黑无人的空城里奔跑,她好像是要抓伥人。”
“而且,她的手还会发光。”那光又亮又长,一直照到他的心坎里,久久不灭。
“我知道她一定是你。”他正对着她,望着黑暗里的黑影,话说得似是哀求。
她终于开口,话说得很慢,“我没明白,你如何确定是我?”
她慢慢抽出手套,伸到从窗外流进来的月光里,十指修长白皙,但左掌中赫然空了一块,伤得触目惊心。
翻了翻双掌让他看清,她退了回去,“若有会发光的人,我也想见识见识。但你不觉得你的记忆像是一场梦吗?”
“刚刚庚柔说,我们以前就住一间房。”他仍不死心。
“对,若你再多打听打听,就会知道我名声不好,像这样的流言,如江如海。”
他不愿听这番话,面容也悲切起来,“公主为何不愿与我相认?”
“没有不认,我们的确相识已久,以利而交,一同南下,我给你惹了不少麻烦。你尽职尽责,一路劳苦功高。我是喜欢过你没错,因我这人为所欲为,不择手段,你只是屈服于我的淫威罢了。”她听着自己长篇大论,仿佛看见自己在黑暗中闪躲腾挪。
他摇摇头,视线极力想要穿透黑暗,“我给了你凤形佩,就不可能是被动的屈服。”
“替你保管罢了。”
“抓伥人很容易,若不是喜欢你,我不会跟你一起满城跑。至于其他,我去问问庚柔便知。”他这么说,却立着不动。
李及双叹了口气,“即便你推算出我们相爱,那又如何?你仍旧忘了我,没有那些记忆,我就不是你当初爱上的人。”
“可你没有变,怎会不是?”
她语速快了起来,“对,我没变,独断蛮横,孤行己见且不知悔改,试问现在的你要如何与我相处?一直以来,我都是想去哪儿便去哪儿,想做什么便做什么,这些你能接受吗?像当初那样接受吗?”
“就如刚才那场风暴,你做的很对,但以前的你,是不会走开的。”她扯过药箱,箱盖已松脱,在拖行中发出哐当哐当的响声,“我要更衣换药了,还请镇国公回避。”
他没有为自己辩解,就这样僵持了好一会儿,他看不到她,可她看他看得清清楚楚。
他影子长长地,延伸到门上,萤亮的月光笼着,身形高大挺拔,锦袍上明灭的云水暗纹静涌,恢弘壮丽。
末了他先退一步,从袖中取出一枚树叶,放在桌面上:“若需要我,公主可以吹响这枚叶子。”
人走后很久,她也没有打开药箱,眼泪一颗一颗地掉下来,两只袖子都抹湿了,可她死咬着唇,就是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她很想他,没有一天不在想他。
现在回想过去的两年,她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撑过来的。
一片夜是安静的,但几百个夜色拢在一起,就成了巨大的、密集的、无可回避的喧嚣,迫使她总是醒着,始终无法安眠。
当初离开,就是不想要面对这样的状况,她不想在他脑海里灌输他们曾经有多默契,这长长的一路,不是几句轻飘飘的言语就能概括的。
若是只凭言语就能重拾爱意,那爱这件事,未免也来得太轻易了。
最后累极倦极,稀里糊涂地睡着了。
圆月淡下去,乌云移过来,将半个天空都遮蔽了。
沈无淹又回来了。
敲门时没人应,他一直在后院里,也未见她出过门。
将桌上的豆灯点燃,才见李及双在塌上睡着了,半躺半靠,蜷着一条腿,姿势不甚舒适。
他朝她走过去,豆灯微弱的烛火将他的影放到极大,投在她身上,如同一个紧密的拥抱。
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想见她,哪怕只是这样看着她,也很好。
“殿下。”他开口唤她,唤了数次,也未有回应。
于是他单膝上塌,软塌承受着他的重量,发出一声悠长的“呃吱”,似是不悦。
她忽然睁开眼,目光迷迷糊糊地扫过他的面庞,复又闭上了,似有笑意从轻轻牵起的嘴角露出来,很快消散。
他都看得到她脸上的泪痕,一道一道,网在心上,风一动便缠紧来,要他连呼吸都要绞断了。
伸手从她的背上穿过去,指掌掠过乌缎般的长发,痒意迅速漫到心口里。
另一只手臂正要从她膝窝下穿过,她再一次醒来,意识到眼前的人不是梦里的人,按住了那只要抱起她的手。
她气力很小,几乎是软塌塌地搭在小臂上,但他乖乖地停住了。
“我有哪儿没有说明白吗?”她问,挪了挪身子,想避开他身后的手,没有成功,他自己抽出来了。
她其实没有完全清醒,只知道他靠得太近了,近到她忽地陷入前功尽弃的危急时刻。
“我知道你的意思。”他端正坐好,敛起神色,谈判一般,语气坚决,“白天因为想要听你的话,顺你的意,反而做错了。或许不要听,才是对的。”
他欺身上来,双手环撑在她身侧,在离得极近之处停住,望着她的眼睛,“殿下,我知道我来晚了。”
他忍不住握住她的手,她的手腕如此纤细,腕上再无当初被缚的红痕。
“在洛阳的神贶节,人们会游着你的神像,那神像与你不像,但你都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惦记你。”他说得认真,也是实话。
她敛起锋芒,宽慰一笑,对这时隔两年,从千里之外翻山越岭而来的消息报以最平和的善意。
但她没有回应,仿佛听过就过了,不需要言语来确证。
“其实我觉得自己不单单是忘了你,我还忘了当初为何出发,这一路是如何坚持下来的,所以我现在几乎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说,声容哀婉,细碎的烛光塑起他的轮廓,倔强又迷人。
“我不知道当初你为何选中我,或许你后悔了……”他努力说着,每一刻都想要恢复那些回忆。
“没有后悔。”她打断他,开始不敢回应他的目光。
他眼里有微弱的光亮起来,“我也没有,一定没有。”
她嘴角微微往上牵动,将手抽出来,不以为然地狠心拒绝:“问题不在于你如何,是我不想了。”
一遍遍领教她的残忍,他神色近乎破碎,很快,他伸手圈住她的背,道:“那你亲口说一遍,你不要我。”
她说不出来,且看得出来他生气了,眼尾泛着一角狠厉的潮红,但他的手克制着,只是温柔地挽住了自己。
他猜想当年南下,路途极苦时,自己曾背着她上山下山,一步一脚印地跋涉。
可他猜测不出她的那只手,到底是受了怎么样的伤。
她不会告诉他的,而以前的那个他,什么都知道。
念及此,心也碎了,便将额抵在她的发上。
“你怎么能这么残忍?说不要就不要了?”他极轻极克制地问,其实已然崩溃,身子抑制不住地颤着,“你都不怕我哪日想起来,却再也找不到你吗?”
她鼻子一酸,这辈子其实没有对他说过什么重话,此刻也只能说:“当年若同我南下的人不是你,我早就死了。”
她缓缓叙述,重重地呼吸着,“现下的每一日,都是托你的福赚到的。我想要这世间再无伥人,当年这也是你的愿望。”
他深吸一口气,“如今也是。”
“不,如今我们不同了。你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镇国公,甚至随时称王的紫微星,我是只想蹉跎一生的闲人。”
“荣华富贵不过如此,我的功勋是建立在万骨之上的,这算得上什么荣光?”他一向看得清,征战沙场从来也不是为了求名利。
她摇了摇头,替他可惜:“何必呢,这两年你怎么过的,往后便如此过就好了。”
他眼里泛起幽绿:“如今天下太平,我也没了用武之地,若是国家有需要,另当别论。”
“天下太平了?”她缓缓相问,像个久居枯井中的人,颤声询问井外的大千世界。
“南郑已降,栎阳关失而复得,南方全境收复,李成检也死了。”
“南方安宁了么。”她忽地一顿,眼中慢慢有光亮起,“李成检死了?你确定?”
“我用筋蛟钩把他烧死的。”他思忖了一会儿,有些难以启齿,“他死之前没少赌咒痛骂,而且主要是骂你,顺带也骂我。”
他没说的是,当时的场景,不止周围的士兵都看呆了,连他都有些讶异。
看起来八竿子打不着的贵公主,竟然能把一个自视甚高的人气得如此风度尽失。
人家说李及双很有无法无天的本事,其实他那一天“第一次”见识到。
“所以这两年你南征去了。”她其实想过这个可能,可这儿太远了,长安的消息总是很晚才到,“你没有花天酒地、醉生梦死、美人在怀、乐不思蜀?”
沈无淹眉头皱起,越听越深邃,“难道我以前是这样的人?”
她几乎都要抱上去了,却只是垂下了头。
他错过了那么多,来得那么晚,两年时光,足够她长成一棵榕树,在茫茫大漠即将枯死的南方的树,只剩呼吸是暗绿色的。
“你想要紫草,对吗?我去陪她一日。”他咬着牙说,“她喜欢什么样的?也是没日没夜的翻云覆雨吗?”
李及双大吃一惊,没料到他连突西语都听得懂,还装作不知,一时气极,脱口威胁:“你敢……”
“我不敢,但我能怎么办呢?”他闷闷地答,凝成一丝苦笑,对自己恼怒不已。
他根本不知道怎么哄她。
失去记忆的他并没有获得大自在,反而被困在一个庞大的迷宫里,若是她总是不应答,他永远都走不出去。
未见到她时,只是想她,都觉通室寒凉难忍,现在终于见了她,哪怕她怎么也不愿认他,他都比以前心安。
“九岁那年,我第一次参与追捕,因为要埋伏,所以整夜不能生火取暖,那也是我第一次感受了什么叫寒冷。但那时我觉得四野的风不止吹着我一人,再冷也可忍受。”他慢慢地说着,用他惯有的语速,也不看她,只是看着他们之间的距离,那么近,却无法翻越。
“后来,我中了蛊,练出筋蛟钩,才知道还有一种冷如此深长彻骨,如影随形。南下后,我曾体会过暖意,可如今,我紧围着篝火,却总觉得半个自己仍浸在霜冻中。现在我知道了原因,因为我的姑娘独自在凛冽的长风里,她走得那样快,走得那么远,她不回头,她不需要我了。我没法把她留在暖室里,所以我要与她一起走,让所有的风雪都只落到我身上。”
她听得心都碎了,其实他让她骄傲,她的心上人,是一个真正的英雄,她什么时候,也没让他这么痛苦过。
在泪涌出来之前,她已扑进他怀里。
这人世太冷了,哪怕烧烬自己都不过只热上短短的几瞬。可若是有人甘愿同行,便一定能在巨大的寒冷里生起不熄的火,相互支撑着,攀过陌生的雪域和绝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