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别哭。”她哽咽着,将头埋在他颈窝里。
冰冷的泪落在在颈侧,沿着衣领下的皮肤冲出一道雨路,还未到达心口,就已干涸。
只剩了那股暖意,他受过的暖意,将他拥住。
他伸手环住她,清透的水雾也涌在眼下,却轻轻地反问:“只准你自己哭吗?”
她想起在相王府那夜,他说的话,她也记住了他说的每句话:“别哭,笑着多好。”人间已经这般冷了,笑着多好。
他将她搂紧来,直到呼吸又是自己的了,“现下实在笑不出来。过后补来,每一日都笑着,好么?”
她点点头,仰起头来望他,这时才说:“我没有不需要你。”
他心砰砰地跳啊撞啊,很想说什么,却陷在她的眼里。
那双眸子里覆着薄薄的寒冰,在烛光里挣扎着,无声地等着有人来打碎,他便着迷又失神地吻了下去。
闭上双目前的最后一眼,他见到那云际一般透远的薄冰裂成了片片琥珀。
他们不会被风雪困住的,因为此时此刻,太阳已经照在身上了。
作者有话要说:
后边还有两章,是像番外一般的结局。
第101章 水月现时,风云自异
其实她并没有自己说的那么难以相处,那些怪异的行为,庚柔难以理解的行为,他都懂。
伥人能听音声,弹琵琶是为了找到沟通的方法。
鲸死草既然能延缓青络脑的发作,那么也许可以研制出解药。
她的方向都是对的,虽然一无所获,却孜孜不倦,乐此不疲。
因为她知道这是一件必做的事,她毫不避讳地设想若他有意外,青络脑再次肆虐,世间再无可调动伥人的神将,那千万人要怎么办。
所以,唯有解青络脑,才是最终极的武器。
就这样过了数日,阿依古丽来了,风风火火的,还带着帮手。
阿依古丽只是想跟李及双商讨商讨,倒是她哥哥赤木得横步宽行,一副志在必得的架势。
这伙突西人在后院拦住了李及双,团团围上来时,把那几个郎中全吓跑了。
她望着郎中们逃得近乎四肢着地的背影,无奈地收起手中的卷册,对阿依古丽道:“我给你,只怕你拿不去。”
“当真?”阿依古丽听不出话外音,面露狂喜,忙把一束紫草塞给她,“我会好好对他的。”
李及双还未回身喊人,沈无淹已经从小楼上走了下来,怀里还抱着一大捆书册,今日晴好,他给她晒书。
尽管身量还是挺拔如山,但那抱着书册的样子,怎么看都有些过于平易近人了,以至于落在赤木得眼里,便有了些任人宰割的味道。
阿依古丽指着沈无淹对赤木得说:“大哥,就是他。我也要他从黄羊群中飞出来见我,从风暴里追出来寻我。”
李及双没来由一愣,旋即轻轻叹了口气。这个人啊,半点都不知道替自己辩驳么。
但现下她得去把那些郎中召回来,没工夫同他们周旋,只对着一头雾水的沈无淹叮嘱了一句“下手轻些,莫见血”,双袖一震,头也不回地走了。
跟她不同,沈无淹是拿得住分寸的,就是他这个人,此生未有敌手,三两下就把人打服了,不止如此,还叫人把所有话都吐了出来。
主要是当初李及双如何炫耀他本事的话,一句不少,一字不漏。
以至于他找到李及双时,就不是汇报战果,而是兴师问罪了。
“我以前怎么待你,你就是不愿说吗?”他站在门边,眼里像衔着两枚银刀,但又不像真的怒了。
她这药方子大会开到一半,这会儿不得不停了,先遣退了几个郎中,才让他进来慢慢说,先想好了,再说。
等人走远了,他才道:“我都不知道我们以前真的这般那般了。”脸上已换上了云淡风轻,声调里却有些酸涩。
这话同她以前的“这样那样”比起来,不知要文雅多少。
“什么这般那般,我听不懂。”知道这一劫躲不过去,她先装傻充愣。
“就是肌肤之亲。”他的眸子暗下来,冷沉沉地望着她,“很多很多次。”
她不想多谈,但又觉得有些好笑,竟然还吃起自己的闲醋来了。
“叫你把人赶走,没叫你三堂会审。”她还扭开头去,强压住嘴角,持住肃容,“何况这些外人说的话你也要信吗?”
“他说那些话都是你说的,在场的人都证实了。”他不依不饶。
她张着眼,眨也不眨地就否认:“那是我诓人的。”
“你说我连喉咙都是硬的,这也是诓人?”
她这下接不住了,当初只顾着脱身,说的那些没羞没臊的话海了去了,哪还记得那么清楚,现下这样当庭对峙,倒施展不开了。
唯有先装个样子:“这种事我怎好告诉你?”
“嗯?”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能同我说,反倒能跟外人说?”
火越浇越旺,她只好道:“那你要如何?大不了以后再也不同你那般便是了。”
他不可置信地望了她一眼,咬牙切齿地先自行顺了遍气,才冷静下来:“有些事我想起来了。”
话说得像在威胁人。
他伸出手,虚点在她左侧锁骨下方的半掌之处,“你这儿有一颗痣。还有你说你不会哭,但每次都哭了。”
“没有每一次。”她又将头转开,像是要隐藏羞愤。
“你要瞒我到何年?到我求娶你那时吗?”
她张嘴要驳,想了想又憋了回去,说多错多,不如不说。
他怔了怔,猛地转醒一般,话都说不顺了:“该不会……你别告诉我,我们已经成亲了?”
她“唔”了半晌,才答:“不能说已经成亲了,只能说我们都同意了。”
他箍紧了拳,一时悲从中来,“我不知道我们,我是说,如果我知道,当时即便忘了,也不会置你不顾的。”
“过去便过去了,你当时的状况如此,好在咱们都好好的,总之我也没有怨你。”她继续哄着,多大点事啊,她看他就是太闲了。
他摇头不听,悲伤换作了歉疚:“我不知我那时竟这样喜欢你,甚至都到了未成婚就逾距放肆的地步。”
她拿不准他要怎样,只好连话也不接。
“既如此,我还忍什么呢?”他一个转念就下了什么了不得的决心般,忽的换了一副面孔,“从此刻开始,我还要同以前一样。”
她心上一凛,真的怕什么来什么,先头刚刚给几个郎中派了活,这几日万万不能落在他手里。
而且这样一直瞒着他终究不是办法,不如都说了,让他有些东西琢磨,先断了那些歪歪斜斜的心思。
于是将所有事情和盘托出,从神足山到杞阳城,全是正正经经规规矩矩的过往,说的也很简略,简略到只有时间、地点和经过。
当他追问细节时,她只是道:“那是我的记忆,或许你不是这样想的,我不想强加予你。”
他便不再发问,默默听着,越听越觉得记忆回来了,细想时,却好像什么也无。
旁人说她无法无天并不是没有道理,那些事情光是听听,就令人心惊。
到了最后,旁的心思生起来,他至少很清楚她如何令自己念念不忘,就这样坐着,也忍不住想把她扯到怀里来。
好不容易等她说完了,他伸手要去搂人,腕侧白日被木削刮出的伤口里忽的飞出一片莹亮的筋蛟钩,翩跹着双翅,就往她手掌飞去。
“不可!”他慌了,张手去挡,筋蛟钩绕过他的指掌,迅速钻进她手套中,溢出一大圈光亮来。
掌灯恢复得太快,连李及双也有些讶异。
他这时才想起她是连自己的筋蛟钩都愿亲近的人。
她捏住手套顶端,往上一扯,强光便倾泄出来,布满了整间屋子。
沈无淹怔住了,喃喃问:“殿下,你见识到了吗?”这时还不忘小小地提醒她嘴硬的事。
她翻了翻掌,“比以前的还要亮。”
伸手去触,他眼见自己的指尖被光亮吞没,就知道自己绝对没有记错。
他抬起头来看她,一片流泽的白光漾在脸上,她专注之时竟有一种可骗过所有人的乖顺。
当下情不自禁开口:“殿下,我们成亲吧?”
她怔了怔,蜷住掌,问道:“你叫我什么?”
“公主?”他连忙答,看她神色不对,又试了几个,“十六公主?心肝?夫、夫人?”
她摇头不止,听到“心肝”“夫人”脸色更难看了,“都不是。你叫我……”那两个字她说不出来,一旦开口,倒刻意了。
“算了。”她放下此事,浅浅一笑,“我应允了。”
沈无淹大喜,又不安地生起忐忑:“你确定?毕竟我都忘了如何唤你。”像是另一个人,借着这颗心在喜欢她。
“是我不确定,还是你不确定?毕竟忘了的人是你。”她压着双眸,不客气地反问。
他柔和一笑,那笑容如此动人,反压倒了满堂的秋日晴光。
他把她拉过来,在怀中搂紧了,埋首去嗅她颈后的香气,“日子我待会就看,最长不出两个月,可好?”
她环手将他抱住,应了声“好”,又说:“你做自己就好了,别怕说错,反正总是要说错的。”
沈无淹心上一横,也不客气了,腾地将她抱起,往床边走去:“既然怎样都会错……”
她还以为胜券在握,终究还是棋差一着,明明血气已经涌上来,她还得制止他:“且慢,日头还未落山啊。”
他脚步不停,甚至更快,一把将她放在床上,俯身将她圈住,重量一抬,也移到了床上。
却听得“轰”的一声,四个床脚都被压断,整张床板囫囵沉下去,他一下先将她护在怀里。
等到余波散去,怀中的人一动未动,他不敢看她,只是重复道:“殿下,床塌了。”
李及双没好气地答:“知道,我也在这儿。”
他便坐起,伸手将她抱起来,“我的床坚固。”
她蹙起眉,“这不是你炫耀的时候。”
“我是说……”他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本分上了头,“我给你做一张。不对,给我俩做一张。”
李及双未置可否,他又被成婚的欣喜冲昏了头,霎时间就左右奔忙,筹办起婚礼来。
先快马急递,向李吉“送日子”,李吉闻后大喜,反手就将陇苏尉向朝廷献的五十万缗钱当做嫁妆给了李及双。
这年头边镇将领献钱,目的都不是为了表忠,而是试探。
试探皇帝是否敢收,收了,日后就有底气向上讨价还价,多拿几个州县,多要几个封赏,若不收,便多了个造反闹事的理由。
李吉肯定想到这一层,但现在他竟然把这个烫手山芋扔到她手里,摆明了是借她对付沈无淹,一石二鸟。
这笔钱若是拿了,边镇将领搞事的矛头立刻就会转到沈无淹身上,毕竟他功高震主、让人牙痒不是一天两天了。
第102章 胜负犹未定
二人商议过,干脆来个将计就计,借花献佛。
朝廷的使者到达陇苏的这天,两人一道慰劳陇苏将士,反手就将这笔巨财赏赐了下去。
陇苏将士初初还未反应过来,等到沈无淹说这是皇上与陇苏尉的赏赐时,所有人同时跪倒在地,对着长安所在三拜九叩,山呼万岁。
陇苏尉当时脸上就五颜六色好不精彩,但沈李二人如此手笔,他不得不服。
陇苏百姓多是边军眷属,都是狠狠沾了这份喜气的人,百姓不关心政治斗争,真金白银入了袋,自然将恩人当自家人。
于是自发地要给他俩贺喜。
大婚未到,沿街小巷的屋檐下纷纷挂起大红的灯笼。
间中似乎不知是谁从哪听到李及双说红得有些太可怕了,红灯笼立刻换作了流彩花灯。
先是一点点,一团团,不多时便如海潮般荡漾开来,绣的、画的、堆的、抠的、绢的,各式各样,各有风情,无数的灯在城中绽开,煦色韶光。
不止教坊、戏院连奏曲目,连乡绅豪士也开场宴客。
婉转飘飞的胡旋舞一转就停不下来,从日场直跳到夜深,西域的圆毯与中原的绸缎,与“万过其谁辨终始,四座安能分背面”的叫好声交汇融合,日日不休。
傀儡戏的戏班顺势拉起幕布,悬丝的小木头人儿轻巧翻腾,演的是来自长安的话本,说的却是十六公主救洛阳的典故。
李及双没有看过,听了郭申绘声绘色的叙述,只评了一句:“属实是抬爱了,洛阳哪是我一个人就能救的。”
郭申是同杨年、燎叶和计恩他们一道来的。
所有人都来了,包括吕士芩的女儿,那个当时尚在腹中的娃娃,到了陇苏竟学会了走路。
吉日当儿,陇苏更是热闹非凡,钟鼓萧管,终夕不绝。
连她自己都被这冲天的喜气淹没了,这座城实在是太吵太吵了。
吉时一到,墨车领着,鈒戟仗队护着她的鞍马,从旧时的居处出发,向新宅行去。
一路上篝火成堆,照亮了瓦楼闤阓。
那一刻,她像是这连演了数十日的压轴曲目,缓缓登场。
人们恭迎着,眼里含笑,站在不知已是多少个十里红妆两旁。
她收敛着自己,像正午日头照着的树,将所有影子都拢在裙锯之下。
看清在门边迎候的沈无淹时,她的呼吸滞了几瞬。
他穿着数百年前的礼服,玄纁色的爵弁服,翩翩俊朗,英姿卓绝。
像极了飘泼烟雨墨画中,无论如何不会动摇的一笔。
她握住他的手,下了马,踏上毡席,跟着他一路转进西南角的青庐里。
那一刻很想告诉他,她早就见过了,在山长水远的南方,就是没想过还会再见到。
行过夫妻对拜的仪式,她与沈无淹用线绳穿过镜纽,系到一处,以示结合。
各式礼毕,排箫奏响,宴席又唱起华丽盘曲的长句,跳起令人目眩神晕的舞蹈。
新娘按礼要先回房稍候。
外头玉液满泛,珍果迭山,沈无淹须在上首酬谢宾客,将这世俗的礼都走过,才领着一众亲朋来闹洞房。
一伙人笑着闹着,意气风发地来到新房外。
可推开门时,所有人都傻了眼。
李及双坐在正堂中的凳上,已脱下繁复厚重的钗钿礼衣,换成一身利落的胡服,在銮金妆奁和红鸾花烛的簇拥下,格格不入得像个刺客。
杞阳数月前的消息传来,证实了她的猜测——光络脑所布之处,便可使青络脑失效。
本想昨日就摊牌,左右权衡过后,还是推到了这一刻。
朱丁醉眼朦胧,手上竹盘里的酒樽摇摇晃晃,两眼一巡,嘴巴一张,先行喊出来:“咦,公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