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才落,沈无淹便望见牢中的岳庸。
羸弱、颓败,甚至衣不蔽体,耷拉着脑袋,在牢中转啊转啊,像个辐条都已被水流冲散,却停不下来的水车。
沈无淹记得旧时的岳庸,记得他坐在高头大马上,马术还未到游刃有余的地步,甚至还带着几分瞻前顾后的书生气,但遭遇伥人时,紧握刀剑、屡败屡战的模样,比那些强壮却不忠的兵将,更像一个真正的勇士。
青络脑发作前,岳庸有过一时的清醒,当时他说:“我或许要去一个地方,那儿青鸾信杳,黄犬音乖。我解脱了,只怕留在这世上的人,执着不忘。”
这死而不败的剧毒已将岳庸的面目冲刷溃烂,连同他的姓名事迹和旁人对他所有的记忆,一点一点掩埋。
那双眼里已是灰白,早就看不到半点了,闻了动静,眼珠子还缓缓地、稳稳地移动着,又好像还真的活着。
“大哥,你可知公主为何要南下?”沈无淹这么问,其实隐约知道答案。
张准以为他要考考自己的记忆力,认认真真地答:“公主想救岳大人,她想要解青络脑。”
他心上一陡,忽的像是看到她在一旁,兼权熟计后做出一个旁人不可想象的决定,然后执迷不悟地走上去,最终竟真的走出了一条道。
他知道李及双是对的,她从来都是对的。
但有是些事她不能做,只能由他来。
于是缓缓地收拢心念,以意志筑起一片虚幻的光络脑,覆在岳庸的百会之上。
忽然,岳庸的眼珠不再移动,整张脸微微地扬起来,像是沐浴在阳光里,再次感受世间的一切,山风,鸟鸣和蝴蝶落在身上的触感。
有什么猛地清晰,是曾生而为人的自觉,是之后死而不安的痛苦,但很快消于无形。
紧接着,他两眼一闭,嘴边浮现一抹难以察觉的笑容,仰头倒下。
如一棵挣扎求生的枯树,终于回归了大地。
握紧的拳头彻底松开,沈无淹默默颔首,以示送别。
张准猝不及防,“呜”地一声痛哭出来,双膝触地,伸臂长拜,悲恸地呼喊着:“岳大人,这一世受苦了!好走,一路好走啊!”
岳庸的魂魄,想必早已走了很久很久了,不放手,是因活着的人,执着不忘。
沈无淹同张准一道处理岳庸的后事,岳家早就无人来探了,也不知是否还活着。
他们最后决定将尸身焚烧,骨灰洒在了神足山上。
岳庸解脱了,张准也卸下了重负。
二人一同出了长安,在青城门外别过,沈无淹转过身,即夜向西出发。
离开长安,一路黄土渐盛,有平川,亦有高原。
白天烈日高照,晚时气候极寒,有些苦命的旅人,会在入夜前在地上起过篝火,火熄灭后,扒开下方被烧热的沙土,赤身躺进去,再用土埋上,却再也没有醒来。
他看过,那些旅人里没有她。
有时候山林上覆盖着莽莽松林,但下一日,便是龟裂的土地,蔓延到天边。
偶尔会路过鸡鸣狗吠,生机盎然的村庄,但更多时候,他独自一人穿过苍黄狞厉的群山,像只不落地的飞鸟。
他甚至没有想好见了她要说什么,大概是,他觉得她说的不对,或许在太平盛世,他会更喜欢她,喜欢到不论再痛的苦楚,都不能将她忘记。
可她若是嫁了人,这些话不知还要不要说。
很快他就怀疑起这个可能,哪个男子,敢娶一个带着两个伥人的姑娘?
念及此,马蹄声也快了起来。
一个月后,他抵达了陇苏。
边关不比中原,哪怕是最繁华的边关,比起长安和洛阳,都更像是人口辐辏的大村庄。
可真的踏入陇苏,他才发现此城全然不同。
房屋像是从黄土里长出来的,天然而成,即便杂乱,也自有一番秩序。
风卷起黄沙与市井之声,他在嘈杂鼎沸中听到了字正腔圆的琴音、高亢的秦腔、温婉的南调,和粗犷有力的胡音,好像世界在此处交汇了。
这一刻他忽然意识到,师父用了各种方法让他到突西,谁知辗转多年,才在这时抵达了塞外。
第二日,他就找到了庚柔。
她在城里开一家酒肆,既卖龙膏酒,也卖三勒浆,还未踏进店里,醇厚的酒香便扑面而来。
这位故人一身胡服,在一爿五桌的小店内转来转去,转到他身旁时,还一时未将他认出来。
殷切的招呼打过,她才错愕地险些打翻手里的木碟,“敖哥哥?”
他侧头看她,语气仍然沉稳:“许久不见。”
庚柔“呵”了一声,忽地又警觉起来,一番左顾右盼后,暗中接头一般迅速问道:“你想起来了?”
他摇摇头,单刀直入:“殿下呢?”
她充耳不闻,眼角一抬,又换上那副热情而疏远的面孔:“客官喝酒吗?不喝请恕小店不能招待。”
他起身,看向内院:“她在里面吗?”
“不在。”庚柔硬邦邦地拦,“你究竟想怎样?”
“有些事情要问问她。”他复又坐下,不容置疑,“那我便在此处等。”
庚柔一步踏去,干脆在侧旁坐下:“你有什么事要问她?可以先问我,或许我知道。”
“那夜她在莫邙山?”
“对。”庚柔答得干脆,“只有她,若是你觉得见了鬼,那也只能是她。”
其实他心里早就有了答案,只能是她,也只有她。
庚柔叹了一口气:“两年了,敖哥哥,你不觉得太久了吗?”
他默然不语,目光陷进木桌纹上的年轮中,连带着婉转的纹路都苦涩了。
庚柔心有不忍,语气也委婉下来:“久也就罢了,你还连记都没记起来?真不明白你为何还来。她在这儿好好的,要你来添乱?”
“她真的很好吗?”他诚恳地发问,像是心酸,又像是欣慰。
庚柔抱起双手:“我不知她好不好,一天也见不了一次。初来那会儿她可招人喜欢了,我都替你担心,万一她瞧上别个,你又忽然想起了,这事怎办。好在你没想起来,也好在她这个人,油蒙了心,对谁都狠,没人制得住。”
她就是忍不住话里藏刀,非要一吐为快,才生出悔意说起别的:“有段时间,没日没夜地在伥人面前弹琵琶,伥人还没烦死,琴技倒是进步了。”
她边想边说,长长的两年,现下说来,竟这么短。
伸出手给他倒下一碗茶,她继续道:“前几个月鲸死草终于种活了,招了群郎中开药方、制解药。后头被几个蕃林人踩了,气得她用光络脑控制着两个伥人跟人决斗。闹了身伤,但威名算是盖住了美名。”
他脸色一沉,还未发话,庚柔以先一步平了他的心思:“放心,那伙人比她还惨。”
“旁人看来,伥人早已伏诛,但她总担心生变,非要彻底了结了才甘心。”她摇摇头,神色都晦淡了,其实她心疼李及双,沈无淹听得出来。
“好好的公主不当,跑到这种地方来受罪。届时青络脑的毒解了,有谁会感谢她吗?不会!没人知她做了多少。”她最后道,又自嘲,“我替她不值,她半点不在意。”
“你别嫌我拦你,今日不同往昔。那阵你是她的护卫,什么都得顺着。现下你若是没法像以前那般惯着她,这一来岂不是又伤人?”她絮絮叨叨说着。
一旁有客叫添酒,她将脸一抹,高声应下,站了起来:“所以你告诉我,她过得好不好?”
第99章 风吹一夜满关山
他默默起身,转头便往外走,庚柔从内院装着酒出来,一把扔在客人面前,追上去:“你去哪儿?”
“去找她。”他已翻身上马,坐在了鞍上。
“真是的,为何一个二个都这么着急!就不能等等人吗?”她急了,使力抹开额上的汗。
拉住缰绳,她细细说来:“你从西城门出去,沿着城外的大土丘一直走,越过佛寺背处能见一条河道。别离河道太远,留意左手边,若见一颗孤高的大树,便朝那去,她应该会在附近。”
“多谢庚柔。”他急着就要走。
“等等。”庚柔还拽着不放,“哪怕骗骗她说你还记得,让她高兴几天都是好的。她兴许不会马上发现。”
他的心攸地就痛了,旋即握紧缰绳,“我不认为自己当初是因为身份才顺从。”
庚柔猛地放开手,马蹄奋起,他往西行去。
从一排高大的骆驼队伍便擦过,马匹急速出了城门。
日光愈烈,他戴着檐帽,也遮不住刺目的阳光。
沿着土丘驶去,他路过巍峨耸立在渺无人烟的戈壁上的佛寺,漠然的沙色墙壁上画着功德庄严、衣袂翩翩的紧那罗和一众天龙八部。
佛音广大,遍洒三千十方界,也渡一切众生。
当晴日悬在正空之时,他终于见到了她。
她一身红衣,在几丈外的高崖上,手中牵着一匹瘦马,他们中间隔着一条更深广的河道。
庚柔说的那棵老树,在她身旁几步之外,原来他走错了,这条宽长如低谷的裂缝,才是河道。
其实他不太确定那个红衣姑娘是不是李及双,因那姑娘头上戴着帷帽,像当地人那般把裹得严实。
倒是她身旁站着一个戴着风帽的胡姬,露出半张蜜色的脸。
天上合拢的云层攸然分开,万里之外的日光毫不吝啬地倾注下来,照得世间璀璨无比。
他将三角绊拴在马腿腕上,忽听得远方天际传来轰轰隆隆的响声。
雷暴正在逼近,但他丝毫不忙,戈壁上的雷暴天不会有多大的雨水。
从容系好马绊,雷声越来越密,越来越大,几乎连风也紧紧地扭在了一起。
他回头望了一眼,那两个女子仍站在对面的高岸,胡姬频频转头,对着身旁的人说些什么。
心中迅速计较过两侧的高低,他纵身一跃,毫不犹豫地跳下数十尺高的岸崖。
对岸有人惊呼了一声,在轰隆的雷声中显得如此高亢尖锐,是那名胡姬。
很快,他便知道她为何惊呼了。
刚刚落到河槽上,雷声滚滚而来,右方的弯道里赫然冲出一大群黄羊。
后来他知道是黄羊,可当时在他眼里,那是一群裹挟着漫天黄沙,行动迅疾到任何军队都无法抗衡的神兵天将。
黄羊还未到近前,滚滚黄雾就将半道上的他吞没了。
**
李及双还未从忽然见到他的惊诧中回过神来,便看到他猛地从高岸上跳下来。
她急切地喊出了他的名字。
可是她的嗓子比以前哑得更厉害了,在黄羊震天动地的迁徙声中,他根本听不到她的声音。
她迅速从马上翻身下来,腰部的伤口猛地一扯,似乎有血流了出来。
阿依古丽下马来拦:“不能去!”
话音一落,忽然一个高大的身形从浓雾之中蹿出,紧接着迅速落在笔直陡峭的岸崖上。
黄色的浓沙弥散开来,阿依古丽拉着她,掩住口鼻往后退去。
强风又起,忽的将岸上的沙尘又吹向对岸。
她挣脱阿依古丽的手,不管不顾地冲过去,还未到岸边,便再一次看到他飞身跃起,稳稳当当地落在近前。
她脚下也不停,一头扎进了他的怀里。
沈无淹滞了一瞬,犹豫着要伸手回抱,她忽然抽离开,道了一歉:“失礼了。”
声音暗哑,像是许久都未曾开口说话。
风停下来,天地又澄净了。他不知如何是好,只问她:“是十六公主吗?”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她这样冲进怀里,怎么可能不是?何必多此一问?
李及双没有回答,退了两步,对他说:“你等我一会儿。”
说罢转身朝阿依古丽走去。
沈无淹看得清楚,她身上有伤,走时一步一顿,略有些艰难。
还没走到对方近前,远方的天空顷刻间乌云密布,大团黑云正飞速移动而来。
呼啸的风声正从远处卷地而来。
阿依古丽回头一看,叫起来:“风暴!”说罢便飞身上马,朝沈无淹伸出手。
李及双紧牵起自己那匹羸弱不堪的瘦马,扬声道:“你同她一道。”
他听话,翻身爬到阿依古丽高大的马背上,马儿扬起前蹄,疾驰而去。
刹那间,天昏地暗,飞沙走石,咆哮的风声顿时淹没戈壁大地,他回头去寻,却几乎睁不开眼,根本望不到她在何处。
很快,他们就到了巨岩群后,阿依古丽将多的帷帽和面纱塞给沈无淹,要他护好口鼻。
风暴呼啸着,阿依古丽依偎在沈无淹身旁,他只担心李及双:“她去哪儿了?”
阿依古丽抓着他的手臂,只是摇摇头,复又靠过去。
但他实在不放心,抽出手,对阿依古丽说了声:“你别出来。”起身就追了出去。
阿依古丽想要去拦,他早已飞扑进黄沙之中,登时被漫天黄沙冲飞而去。
当下便气沉丹田,将身用力下压,竭尽了全力,才在风势稍小之时落了下去。
他身形颠晃着直线下坠,连下落都是被狂风刮落,直坠入河沟之中。
河沟作为屏障,挡住了大部分风势,他得以稳立住双脚。
再一次攀爬上来时,风暴已过境,阿依古丽骑着鬃马奔来,在沙枣树旁找到了牵着瘦马的李及双。
三人一会合,确认了大家都安然无恙。
阿依古丽对沈无淹甚是好奇,追问个不停,第一句话就问:“这人谁?”
“一个故人。”李及双答,拍了拍帷帽上的残沙。
“你抱他,是心上人?”
李及双没有回答,只是问:“此次你觉得如何?可以给我一株紫草了吗?”
阿依古丽撅起嘴:“你说带我看黄羊,结果杀出来这么一个怪人。”
“那不好看吗?”
“好看,人比黄羊还好看。”阿依古丽笑起来,一双眼只看着沈无淹,“我想要他。”
阿依古丽不会汉语,他们说的是突西语。
李及双想都不想:“谁都行,他不可。”
“为何?”阿依古丽坏笑着,“我看他就是那个整日都陪着你翻云覆雨的人,当初你羞辱我哥哥的时候,不就这么说过?”
那时阿依古丽哥哥想娶她,理由便是夸耀自己的本事,她只不过驳斥嗤笑了几句,就被记恨至今。
“说了不行便不行,紫草我不要了。”她将马鞭卷在小臂上,回身就走。
阿依古丽策马转到她跟前,围追截堵:“就一天,你让他陪我玩一天,我给你十株紫草。”
她摇摇头:“我不是非要紫草,紫草也不一定能解青络脑。”
阿依古丽追着不放:“那你以后想要什么草药,我要是有,都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