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到此处,一时恍惚:“隔壁不是公主府吗?”
郭申可算是找到机会提起这事了,连忙答:“大人指的事十六公主吗?她早就不在了,那大宅子难脱手,蹉跎至今,这才卖出去。”
沈无淹终于站住脚:“什么叫不在了?”
郭申两手抻着媒官留下的画卷,摆在他面前,尽心尽力地展示着,嘴上不忘解释:“公主走了很久了,洛阳大乱之后,陛下封她为宁国公主,但是她恳辞未受,拿了赏赐就走了。”
正说着话,忽听得外头的巷子里扬起铿锵作响的锣鼓声。
院子里的主仆二人循声回望,只见有一空心竹骨神像搭成的女神像被人高抬着,一起一伏地从墙边经过。
“大人您看,这可不是公主嘛,比去年做得还要像了。”郭申叫起来,又喃了一句,“原来今日是神贶节。”
那女神像蒙着面纱,出尘绝伦,他看不出是哪个公主,只当是别个,抬脚便往里走,快回到书房才随口问了一句:“她去哪儿了?”
郭申摇首哀叹,“这小的也不清楚。话说那日她们正在搬家当,刘婆子从后门出去正巧碰到了,也就十六公主与庚姑娘两个人。她不敢跟公主搭话,只好去问庚姑娘。庚姑娘怎么也不愿意说,最后还吼了一句:‘我自己都想知道呢,你有本事去问十六主。’”
他绘声绘色地讲完,又颇有些痛心,觉得要是自己出马,肯定能问出来。
“那就去问问燎叶。”他面无表情,取下头盔,解开铠甲。
郭申得了令,兴致勃勃地冲出去了,一个时辰过去,回来的时候抱着个包袱,垂头丧气的。
“大人,燎校尉也不知道。小的又去问了计大人,计大人说这个东西是当初公主走的时候托他转交的。”郭申把包袱恭恭敬敬地放在案上,又拍了拍根本没有的灰。
他仍是埋头看着手上的卷宗:“怎么现在才拿出来?”
郭申嘟嘟囔囔地答:“计大人说,什么时候来问公主下落,什么时候给。不来问,就……”
“就什么?”他掠起眼皮扫了一眼郭申。
“就等您跟别人大婚的时候,八抬大轿送上门。”郭申说完,生怕他发怒,急忙退到门边,看他若无其事地翻过一页,小声告退了。
房间迅速陷入安静,他一页一页地翻过卷宗,像是没有半点心事。
一炷香燃尽,郭申先头挂在屏上的画卷蓦地卷了一个边,发出凛冽的脆声,他这才转眼望去。
白卷上画着一个美丽的女子,眉目温婉,让人甚至能从这容貌里猜出其人的音色来。
温柔韵致,像是笼在青花瓷上的水雾。
这样的大家闺秀,绝对不会问出“可否给我一个伥人”的荒唐话,更不可能擅闯禁山,直面伥人。
全天下,只有李及双才会这样。
第97章 东流水,别意长
不过见了她两面,就深深地记住了她的模样。
她留下的包袱仍放在案上,像一块沉重的巨石,维持着这个书案、这个房间,甚至是他和她之间的平衡。
他只要不走向她,天地就不会倾倒。
**
那一夜,他忽然梦到了她。
南征时,他偶尔想起那个亭子,但没有梦到过她。
在梦里,她穿着一身牙白短襦鹅黄长裙,坐在褚红瓦顶的亭子中,不时看他使剑,不时看白鹇鸟飞过朝霞。
瑰丽磅礴的流霞布满天际,染得她馥白丰润的双颊都泛着薄薄的桃红。
等他练完收工,她也未发一言。
他收起剑,将心中的疑问吐露出来:“你为何要住在那儿?那宅子里死过人的。”
她没有回答,只是问:“你忘了我吗?”
不知为何,他忽地心虚起来,矢口否认:“莫听人胡说,我没有忘记你。”
她坐直身子,疑惑不已:“那为何我连自己都想不起来了?若你记得我,我也会记得自己的,对吧?”
他无法反驳,只想着或许能捡起关于她的只影片句,那他就不算忘了她。
时间一点一点耗去,她仍等着他承认。
可太久了,久到天际的日头不向上攀了,他也没有回忆起来。
梦里的沧海桑田,其实不过一念起落。
忽然,她的指尖、下身都散成一道道纯粹、明亮的光点,风一吹就朝天扬去。
“我去哪儿?”她慌了,看了看双手,又望向他,“你会来找我吗?”
他疾步跑到池边,“殿下,别慌,我现在过去。”
可她消散得极快,不待他纵身越过水池,飞上亭子,她已经化作了无数的光点,朝阳霍然升起,大地一片炫白。
他一下子便从梦中惊醒。
当下再不犹豫,翻身下床,到得案前,把她的包袱拆了,才想起来没有点灯。
又点了灯剔过,才看清包袱里的物什,一支平平常常的贴梗海棠木簪,小巧别致但不金贵,看起来不像是公主会用的贵物。
一本皱皱巴巴的《舆图》,翻开可见里头画的是蓬川外围的山行图。
还有一扎捆好的书信,他初初不敢打开,最终还是解开了书信上的麻绳。
他以为是她的信,结果是他的字迹,每一封展开都只有四个字:“如是甚好。”
不知道他收到了怎样的信,信中描绘了何种天地,会让那个他觉得“如是甚好”的。
既然不记得,那必定是与她有关的一切。
转念再想,手里的这枚木簪也必是她的无疑了。
包袱里还有一个小袋,取出来一看,是一枚凤形佩。
他隐约记得这枚凤形佩,记得自己曾珍宝一般揣在怀中,小心翼翼、懵懵懂懂地到各个珠宝行去询价。
每个珠宝商的报价都超过了他的预期,他诧异于此物如此值钱。
等到这枚凤形佩出现在她的包袱里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应该是给了她,否则他不会忘记。
指腹在冰冷的玉器上摩挲着,他不敢去想她是何种心情归还此物。
又拿起《舆图》来翻,这才发现册子后画着几十幅图画,画中主角名叫沈三郎与秦九娘,由于画得太小,他不确定这个沈三郎画的是他。
除此之外,再无文字说明,但一眼就猜出这是一个才子佳人的故事,而且很明显,故事没画完,停留在两人几乎就要相见的前一章。
他不知道这是有意为之还是无可奈何,因为这是末页,再无纸张可以下笔了。
俗话说睹物可思人,他只觉得这开始变成一场折磨。
在大殿前,她端庄得体,但仍是那个令他承受了无数剧痛的罪魁祸首。
她没有解释那日的所作所为,也未对他表示过半点歉疚,时至今日,伤已痊愈,他也忘却了那些苦痛。
他确信先前那个自己是明白这一切的,既然他愿意让她动手,那便是十足的、全然的、毫不退却的信任。
他疑心他们或许还相爱过,可是关于她的讯息,甚嚣尘上短短数日后,忽地销声匿迹了。
没人再执着地提醒他遗忘了一个人,连她也似是毫不在意般,说消失就消失了,说不要,便不要了。
好像他们之间,也没有那么深的牵绊与纠葛,风一吹,就断了。
这一刻想起那场在禁山外的对话,她胆大妄为且毫无悔意,却莫名地透着一股不服输的可怜劲。
她的嗓子不知道是怎么哑的,像是叫了心上人千百遍,都得不到回应,便伤了。
可他总觉得她不像是这样的人,不顾影自怜,也不委曲求全。
即便她整个人都是破碎的,内伤裹在身体里,却如雨水,将她洗得清冽。
即便是在没有日光的营帐里,即便是在百转千回,郁郁不宁的时刻,她都是顽强的。
如同那一片光点,无限细、无限弱、无限飘忽,却执着地向上,绝不退却,把他的心都搅乱了,他开始想知道她不管不顾地,都要往哪儿去。
合上书页,他叫来郭申,“可认识一个叫秦九娘的人?”
郭申恍惚了良久,果断摇了摇头,“从未听说。”
“先前十六公主每晚都上亭子吗?”他又问。
郭申还有些迷瞪,听了李及双名号便精神了些:“每晚,一次不落。”
“我让你去打发她的时候,她怎么说?”
郭申毫无防备,哪想到事情过去这么久了他突然翻起旧账来。
左思右想还是说了实话:“小的没有打发公主,小的还告诉她,您都是早些时候来练功。”
他老老实实地坦白,倒也不太怕,再来一回,也还是要说的。
沈无淹没有动怒,他知道她来过一次的,她没有叫他,他便若无其事地离开了。
这些小小的插曲,现在成了扎在心上的刺。
“你们就这么向着她吗?”他随口一问,已不想再谈了。
谁知郭申说:“不是的,是因为大人您自己也舍不得啊。若不然,怎会让小的们把水池里的铁尖栅撤走?您自己不记得了,但现在的您同公主分开时是一样的,从来也不笑。后来,公主逃出来找到您了,您跟她啊,整日都有说不完的话。”
灯影颤颤,他一动,烛火就熄了,寂静的房间霎时变得既深又寒。
他不知道她从哪儿逃出来,如何逃出来,一路行了多少路,来见他。
他忽的有些生气,若他们真的深交到此,她怎能如此轻易就抛却?
郭申望了望烛台上的青烟,又望了望暗中的人,立刻检讨:“都怪小的多嘴,说好了不在您面前提前十六公主的。”
“你跟谁说好?”他那时是不大喜欢别人常提她,利用她来动摇自己的意志,但他不会下这样的命令。
郭申站得累了,摸着黑自顾自收拾起案桌来,独独不去动那包袱里的东西:“燎校尉说,走前公主叮嘱过,让我们不要在您跟前再提起她。”
“公主说,”郭申仰着脑袋想了好一会儿,才道,“忘了的人自有不被过去所累的自在,她希望您得此大自在,而她即是一半,也圆满了。”
他忽地松手,才发现那枚木簪已在掌中弯折,黄粱一梦,日薄西山,也未有这般追悔。
“你今日说,十六公主被封为宁国公主?为何?”
郭申眨了眨眼,一幅“您竟然不知道”的模样,“她救了洛阳啊。”
说完又恍然大悟:“您不知道也是正常,那夜其实没人记得。后来大家听得树上鸟雀在叫,叫的像是‘十六公主救洛阳’,互相一问,才知原来所有人都做了同一个梦。”
郭申抬起头来,像是望到一整片星空:“大家都梦到她手上牵着光,在天上画出一道道闪电,这才镇住了伥人。所以大伙都说,连鸟儿都知道的事,人竟然忘了,此后神贶节,便也塑起她的神像来,今日大人见到的便是了。”
时至今日,沈无淹对当时的情境仍是混乱模糊的,“你是说,她那一日在莫邙山上?是只有她?”
“这小的就不清楚了。但她的确是从莫邙山那一头,拉着闪电飞过来的。”郭申言之凿凿。
“啪”的一声,木簪断成了两半,他像是大梦一场,从一场浸透了人间的秋寒里幡然醒来。
还没走向她,天地就全朝她倾倒了。
**
他要去找她,可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燎叶说她会写信,但这么久了,也没有写过一封。
计恩只是问他,想起公主来了?冷口冷面,像是前世的冤家。
直到找到皇帝李吉,才得知她的下落。
但李吉自己都说不准,还反问了一句:“不就是突西边上那个地儿?我跟她说了那地方山大沟深,十种九不收,不知道她赶着去干什么。说自己重病了来不了长安,倒能带着两个伥人满地跑!真是没人管得住了。”
还不忘挖苦他:“怎的?这会子想起她了?是不是太晚了一些?”
李吉在政事上都要仔细考虑他的意见,唯有谈到她的时候,语气甚是不忿。
他默默听了几句训,拜辞过李吉,马不停蹄地出了宫。
半道时想到岳庸,狠了狠心,又折转马头前往楞伽寺。
楞伽寺大部分毁于战火,但前来此刹祝发焚修的云游僧人比往年多了很多,官府亦有打算重修此千古名刹。
穿过由几百个高低参差,残败歪斜的砖塔组成的塔林,再由偏门转出去,一眼就望见歪斜在山道后的悲田坊。
拾级而上,那股有些腥恶的味道扑来,脑海里没来由记起一件往事。
第98章 瑶草寒不死
他记得当时有病家托他杀鸡,他不喜这些尖嘴的家禽,那惊恐的啼鸣总是让人难以下手。
刀架在鸡脖子上,又踌躇了片时,竟错失良机,直让那红冠公鸡从手中飞出去,蹿进茂密的树林中。
当时他想,这等差事还是等张准来做,他就生火烧柴罢了,于是先去寻那公鸡。
疾步追进茂密林灌中,才见公鸡慌张起落扑飞的身影,便听得林木深处有异响。
记忆到此忽地断裂,他甚至想不起最后是否有寻到公鸡。
正想着,已来到别院残破的大门边。
箍着裤脚、撸起双袖的张准正握着一柄大耙子,一点一点地耙着草地上的落叶。
与记忆中的那个憨厚大哥相比,张准老了许多,几年的时光在他身上行得极快,像有七八年那么长。
见了沈无淹,他一时还未反应过来。
呆望了半晌,才抖动着两腮,双眼通红,忙不迭单膝跪下,恭恭敬敬地拜过沈无淹。
沈无淹快迎过去,双手将他扶起:“大哥不必行此大礼,当时收复长安就应来看您与岳大人的。”
只是他忘了,那时他的记忆,七零八落地弥散着,被成片成片的浓雾覆盖住。
张准愧不敢受,忙道:“这些年镇国公同公主为岳大人奔波,为国效力,末将在此还能有瓦遮头,实在惭愧。”
他说着,又伸长脖子张着眼,想要看李及双是否在后头,姗姗来迟。
沈无淹道:“大哥说的是十六公主吗?”他问得从容,其实讶异。
他并未想到她在自己的过往中,留下了如此深长的痕迹。
张准只听闻他立了大功,成了功勋卓绝的镇国公,却不清楚他是不是还有别的公主,便实诚应道:“回镇国公,末将指的正是十六公主。”
沈无淹点点头,侧头望向神足山。
风吹过来,山上的树叶成片翻动,叶尖沾上的簇簇金光耀眼无比,瑞香花已经开过,他忽然意识到她当时来过这座山。
“大哥不必拘谨,你我还是以兄弟相称。”他还记得岳庸的所在,兀自朝那处走去,一面走一面问,“大哥最后一次见到十六公主是什么时候?”
张准快步越到前方带路:“就是你们一道南下的那天,也有数年了。不过前头儿公主还来信,说想着岳大人实在太苦了,不如找个方式,好好将人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