燎叶见了她二人,焦急地迎上来,道:“殿下,您还是快到府中回避,敖哥哥先前说山中有攀爬种的伥人,这可马虎不得。”
庚柔问:“怎的忽然跑出来?敖哥哥没说出了什么情况吗?”
燎叶不敢声张,凑近来在二人耳边低声道:“李成检半路截了巫缅大人,弄出来一堆夹谷蛮山。夹谷蛮山踏破了结界。”
话说着,忽听得城墙四角鸣起凌厉的号角,有军士疾驰而来,奔至三人身旁,喝道:“燎校尉,攀爬种伥人正登墙,将军有令,闲人一律回避。”
喊杀声陡然在城墙上方响起,庚柔抢过马鞭,不由分说策马回府:“十六主,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我们先回去。”
她不由分说地否决:“躲着不是办法,当下之急是杀了李成检!”
“这事有敖哥哥!”庚柔和燎叶异口同声地说。
却此时,天边飞来一直巨大的鸟儿,羽翅展开犹如大鹏。
李及双立刻认出来是拐子鹑,心上大喜,连忙挥手喊它降落。
身旁军士不依不饶,非要让李及双回避,拐子鹑早就看到了李及双,猛落下来,两爪按在军士肩头,差些把人吓得从马上翻下来。
坊中的街鼓不再敲响,但另一头城墙喊杀声四起,要给伥人迎头痛击,生铁羽箭发出流矢一般的破空声,刀身撞在雉堞上,呛啷不停。
军鼓急起,滚滚狼烟直冲云端,全副武装的兵士迅速集结后,一步不停地鱼贯上墙。
整个洛阳摇摇欲坠。
李及双一刻也不耽误,顺势爬上了拐子鹑的背:“到莫邙山。”
庚柔看着一人一鸟的配合,默契得腾空而起,一时不知要如何劝阻,最后只能望着半空,远远地叮嘱:“拐子怪,别把公主摔下来!”
拐子鹑知道事急,也不留在地面上同人斗嘴,一面起飞一面呶呶不休,“敢质疑你拐子爷爷的能力?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重。”
又对李及双说:“从幻山出来我就不见了你,我还以为你去了蓬川,好不容易飞回去,苍天个乖乖,你还是不在。”
风太大,她压根听不清它说的话,垂眼一看,只见山河大地满目疮痍,一片炼狱。
洛阳城内兵力充足,严防死守,应该可以抵挡一时,怕就怕战斗的兵将不慎被咬,功亏一篑。
但城外仍有村落棋布,她见得伥人在田间、林中如豺狼恶虎一般狂奔,见人便咬,嘶吼声、呼救声响彻大地。
有几个人背对背互相靠着,围成一个圈,被困在土垣围墙已经被扒塌的小院中,手中挥舞着镢头、扫帚,甚至锅铲,想要从卡在院墙的伥人群中奋力突围。
她抓紧拐子鹑的翅膀,矮身道:“去救人。”
拐子鹑道俯冲而去,却连声询问:“怎么救?”
“你是妖怪你不知道?”她大声质问,被强风刮得睁不开眼。
它也叫起来:“罢了!拼了老命罢!”
言毕,发力猛冲,借着飞翔掀起的强风和自身的冲击力把正扑上院墙的伥人一举撞翻。
这一招与李及双的自损一千杀敌八百有异曲同工之处,虽然打得不精彩,但给了村民争取了出逃的时间。
她知道它尽力了,忙道:“好样的,鹑儿。”
拐子鹑几百年才听到有人这么亲切地称呼自己,一时忘形,得意得连在空中转了数十圈。
李及双晃荡着,胃中翻滚,差些就要吐出来,昏聩聩地制止:“别转了,去莫邙山!”
拐子鹑得令,几瞬就飞到了莫邙山外,肉眼望去,山上已无一个伥人,但山脚下,有几个人缠斗的身影,如翻滚的黑白云团,酝酿着风暴。
飞低一看,果不其然,几个高低不一的夹谷蛮山围住了沈无淹,地上倒着一群阵亡的士兵,穿着我军的军服。
又看架势,沈无淹似乎想往山上奔,但夹谷蛮山正拼命阻拦。
连拐子鹑都叫:“老敖哪里打得过夹谷蛮山,没人打得过这些怪,让它们去杀伥人还差不多!”
第94章 志之难,在自胜
李及双急声道:“你靠近一些,让我同他说两句。”
拐子鹑心不甘情不愿地说:“你快些说,那怪身上的铁钉我也遭不住的!”
说话间已飞至离地面十几丈的低空,拐子鹑怕捱铁钉,闪着躲着,直在空中飞速急转。
李及双被晃得屡次要从它背上飞出去,只好朝着沈无淹所在的大概方向喊:“用筋蛟钩的火焰去烧!”
拐子鹑一听她竟然喊出筋蛟钩,双翅一旋,就震上高空:“怎么你连筋蛟钩都知道!筋蛟钩那玩意放出来了,收不住的话我也得死。”
李及双只担心沈无淹没听到,一直在喊“筋蛟钩”,喊到声嘶力竭,喊到拐子鹑飞入云霄,才停下来,被风灌得猛咳嗽不止。
彼时天色已暗下去,她在高高的云团间目眩神晕,低头望向大地时,只见地上星火点点,洛阳城中举着火把的士兵沿着城墙来回奔行,犹如火龙。
“到莫邙山顶看看。”她伏在拐子鹑身上说。夹谷蛮山阻拦沈无淹上山,山上必定有异。
再朝莫邙山飞去时,见得山脚下,沈无淹被一身神圣的蓝火笼着,与身旁的夹谷蛮山共浴在烈焰之中。
旧日场景重现,哪怕知道这火伤不到他半分,她仍旧忍不住担心。
他孤身单骑,夹谷蛮山却源源不绝,恐怕无力抵挡。
拐子鹑更惧筋蛟钩,不敢从蓝火旁飞过,绕了好大一圈。
快靠近山顶时,她看见身着重甲的李成检站在最高点处。风向攸转,吹来一阵极浓的血腥味。
一群身着白色巫袍的人,戴着青铜面具,一手拿着九环七星司刀,一只手不断向上空抛洒碎物,同时绕着地上某种不可显现的轨迹,几步一顿,数步相错地走着特定的步伐。
拐子鹑心中也怪,不敢飞得快,生怕羽翅扇飞的声音过大,暴露了行踪。
地上草叶涌动着,黑色的线条纵横交错,像有成片的介虫在穿梭爬行。
极仔细地盯了半晌,才看出来那不是介虫,是巫师抛下的铁钉。
巫师赤足,皮肉踩进铁钉中,后脚跟的袍角刮过处,留下一道道殷红的血迹。
铁钉移动着,倒着的尸体,一个接一个地站起来,有的迅速拢在一群,变成巨伥,有的身骨暴突,冲破皮肉,嶙峋的白骨忽的变成锈黑色,正是夹谷蛮山。
紧接着,巫师脚下踏过的脚印连成了一条崎岖蜿蜒的光带,只是那光带明中带暗,忽明忽灭,犹如将熄的烛火,几近油尽。
就在这急速生灭的光亮固执地向四周延伸之际,她忽然意识到,这是光络脑。
她立刻把这个发现告诉了拐子鹑。
“这是血络脑!此阵出自谁手,便会跟着谁的意识走!”拐子鹑忙道,“看来他们铁了心要让所有人都变成伥人!”
“那就杀了李成检!”她目光急转向山下,在茂密的树冠间搜寻着,“找沈无淹,只有他能办到。”
拐子鹑总不是普通的鸟儿,凭着法力很快就找到了沈无淹。
“不好!”它猛旋身子,朝沈无淹的所在飞去,“当初老敖定是在莫邙山施下意络脑,如今李成检的血络脑强行覆盖,必定会颠倒他的神识!等血络脑漫过莫邙山,他一定会走火入魔!”
还没容李及双感到害怕,眼睛先看到了沈无淹。
他正撑跪在树下,身形虚晃着,在一大片萤蓝的筋蛟钩里显露出难以承受的痛苦,像一只在群斗中负了重伤的野狼,比那一日被她的光络脑覆盖更甚。
拐子鹑不敢靠近筋蛟钩,在远处将李及双放下来。
它还想慢慢与她商量对策,却见李及双连站都未站稳,就朝他狂奔而去。
“不可过去!筋蛟钩是近者必焚的利器啊!”拐子鹑大声喊着,却见她毫不迟疑,急得焦头烂额,犹豫了几瞬,终于决定展翅飞身先去拦她。
不过只是顿了几瞬,李及双已经冲进了通透明蓝的焰火中,吓得它急急刹住,不敢再往前靠半步。
其实她不清楚看上去狂怒如浪的筋蛟钩会不会吞噬自己,她没有时间瞻前顾后。
奔向他的那段路很短,短到没有时间让她权衡、计较与考量,可置身其中时,这段路又那么长,长到她害怕他下一瞬就支撑不住了。
焰火燎在肌肤上,像是一阵极强的狂风,几乎将她掀翻。
冷焰如刀,越往里跑,越是一寸深过一寸,层层密密地刮过肌肤、割进血肉里,冲破一切拦阻,将来者都斩碎。
那一刻,她几乎是靠着意识,才冲跌至他身旁。
沈无淹听到了声响,撑起身一望,下意识张开手,将跌跌撞撞的她接住了。
她从来没有挨过这样的感受,极冷与急躁交织着,不可名状的痛苦深入进四肢百骸,要将她生生扭断。
她抓紧他的手臂,只觉魂魄都要被打飞了,唯有极奋力地说道:“给我应潮珠……”
她的声音是碎的,沈无淹听不清,视野更是一片朦胧,只见眼前的人如同暴风骤雨下的孤草,双唇努力开合着。
她望着他脸上的伤,若是脸上都伤了,恐怕五脏六腑也不会好过,眼泪将将就要掉下来,却是忍着剧痛,一字一顿地重复:“给我应潮珠,伥人我来对付。你去杀了李成检!”
沈无淹这一次听清了,却是身形飘摇,意识模糊。
火焰烧在眼前,筋蛟钩他用得太多了,远远超出了身体的负荷。
但他无法收回筋蛟钩,他已经不太能控制意志了。
所以这一刻,他根本不知道这个向自己哀求着下令的人是谁,只是凭着绝望中生发出的最后一念,颤抖着,咬着牙,从怀中取出了应潮珠。
李及双接在手中,那空掌迸发出浩亮的光芒,两人之间顿时一片白茫茫,这光如此厚重,就在他要看清她的那一瞬,遮蔽了所有视野。
萤蓝回到掌中,呼啸的冷风沉寂,筋蛟钩全部暗下,悉数飞回了沈无淹的伤口中,他渐渐面目如初,只剩零落的血迹,还有失焦的双眸。
身上剧痛没有一下子散去,她连呼吸都近乎停滞,可是看到他再如完璧一般,心便稍稍安定下来。
伸手抚了抚沈无淹面庞,将他拉向自己,两人的额头抵在一块,她极郑重地道:“敖衍,站起来,继续战斗。无论何时,不要忘了有人爱你。”
说到这时,泪才奔涌而出。
她环抱住他,忽然觉得此生恐怕再不能见了,可是多好,哪怕是忘了她,他也没有忘记使命,没有忘记当进则进,竭力直前,永不退缩。
松开手,毅然决然地朝拐子鹑跑去。
拐子鹑在远处,早已吓傻了,“怎的回事?筋蛟钩竟没有烧了你?”
“再带我到山顶!”她一边爬上它的背,一边吩咐。
堪堪抓住它的厚羽,林中忽然杀出几个夹谷蛮山,不由分说便向拐子鹑喷射铁钉。
若是拐子鹑有所预备,必不会被铁钉所伤。
坏就坏在它的注意力都在李及双身上了,即便耳聪目明远超常人,却连敌人早就杀至近前都没察觉,一下子身中数钉,还伤在最柔软的胸腹之处。
鲜血迸射出来,拐子鹑一头栽倒,李及双伸手想接,却被带翻在地。
夹谷蛮山大步踏来,听着铁蹄一般的脚步声似乎四面八方都有,让人逃无可逃。
拐子鹑受了重伤,却连哼都未哼一声,李及双生怕它会死,两只手死死地捂在它的胸口上。
但是鲜血从厚厚的细绒羽中渗出来,挤出指缝,染得双掌顷刻彤红。
拐子鹑一双眼珠子依旧黑亮高傲,声线却虚弱不堪:“我死不了,别太小看小爷。”
说着用力地转过头,用喙叼下两边羽翅上最尖的羽毛,递到李及双面前,有气无力地交待:“放在脚下,它能带你飞!”
夹谷蛮山大步踏来,饶是拐子鹑有意用翅膀扇挡铁钉,也错过了一枚,来势凶猛的铁钉生扎进了她的肩头。
却此时,萤蓝的火焰从侧方喷射而来,拐子鹑大叫:“老敖!不要把那玩意放过来。”
同时扭头朝李及双催促道:“快走!再不走我也得跟你赔命!”
李及双用力扯下玉带上的丝绦,一圈一圈先给它伤处缠紧了,才将两片羽毛放在脚下。
羽毛一抖,攸地变大,她看见沈无淹飞奔而来,跌跌撞撞但异常坚定的身影不断变小,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突出重围,飞到了空中。
筋蛟钩留下的余痛还未散去,被铁钉扎穿的肩头再一次翻起炙热,她撑着朝山顶飞去。
李成检还在制造夹谷蛮山,她手中没有兵器,也无法与他相搏,唯有接着飞翔之力,急速地、自杀式地朝他撞去。
那个逆贼身着重甲,本就强壮的身体更显沉重,她用凤纹螺护住右肩,用螺做盾,以肩身之力将他撞开。
李成检避让不及,从巨石顶上翻跌下来。李及双整个人也失去了平衡,在空中翻腾了数圈,直翻得目眩神晕,胃里翻江倒海。
几个巫师乱了阵脚,连忙去扶李成检,他们脚下本就闪烁飘忽的光带瞬间湮灭。
她也不待敌人稍事休整,顾不上神志不清,一次又一次地用肩、用脚去撞、去踩李成检,把跟他狼狈为奸的巫师们冲得七零八落,抱头鼠窜。
李成检暴跳如雷,挥舞着手中的大刀毫无章法地向空中乱砍。
“李十六,当年我饶你一命,你就是这样恩将仇报的吗?”他大喊起来,恨不得立刻把她拉下来大卸八块。
“饶我一命?真会颠倒黑白!”李及双蓄满全力,屈起双膝朝李成检的脑袋直踹而去。
第95章 万象为宾客
李成检闪身避开,青筋直突,举刀飞砍,却屡屡失手,最后干脆俯身捡起石块,不管不顾地乱掷一通。
他当初就是小看了她,哪怕在知道她果真前往蓬川后也未第一时间阻拦,以至于让她一路阻碍自己至今。
“我杀了你!!我要杀了你!!”他叫嚣着,口沫横飞,张牙舞爪地连连弹跳、冲杀,又神志不清地大喊来人,去取他的大武弯弓来。
李及双这次不待停稳,空中急旋,杀了一个回马枪:“你反易天常!致使白骨盈野,死有余辜!杀了一个我,还会有千千万万个我,要将你碎尸万段!”
这一次,她不负己望地踹在了李成检的后脑勺上,直把他踹扑在地。
一直被捆缚在远处的巫缅忽的飞奔过来,厉声朝空中喊:“公主!覆盖他的阵法!”
话说完,目眦欲裂地冲向李成检,想要抱住他一同滚下山坡,同归于尽。
李及双稳住身体,回身却见李成检暴突而起,一刀刺进巫缅体内,雪亮的刀捅穿了身体,拔出来时血溅了三尺高。
巫缅仰握倒地,一双眼怒目圆睁,死不肯闭。
她不忍再看,回头瞥见半山腰,一个萤蓝暗红的火焰团正急速向山顶赶来,她知道那是沈无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