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的圆月又垂了垂,伥人牢里不断发出低哑的暗吼声,水波一样撞击着铁牢,蟋蟀叫得更急躁了。
燎叶跟着沈无淹经历过大大小小的战役,胆子比没来前练壮了许多,此刻孤零零一个人候着,也忍不住深吸一口气,长出一口气,来平衡自己。
帐中巡防的计恩来到近前,只见燎叶有些怪异,便问他发生了何事,为何主将帐前没有卫兵。
燎叶还没来得及答,远处用高栅栏围起的伥人忽地静默而立,不再走动,也不再张皇。
二人警惕地对视了一眼,还未传令全军警戒,身旁的主帐忽然悄无声息地炸开,帐篷四裂纷飞,一团强光骤然亮起,惊得马匹长嘶一声,撒开四蹄狂奔而逃。
燎叶离得近,也瞬间被震飞出去。
紧接着,人惊马奔,轰声震耳,营帐的门楼和木板房倒了,沙土漫天,树动地摇,人晕难立。
黑风从土地的裂缝中涌出,内城中有人在号叫、哭泣。
战鼓急起,士兵持着器械杀将出来,却望不到一个恶敌。
庚柔慌里慌张地跑出来,手里还攥着一个酒壶,却见主帐已不知所踪,沈无淹站在一片耀眼璀璨的银白里,一手持戟,身披铠甲,化作天神模样,令人惊惧不已。
因为铁浮屠,她看不清沈无淹的神色,但那副大敌当前全身戒备的样子,怎么看也不像是寻常的他。
等到银光散去,她才看见李及双倒在地上,断裂的木架重重地压着,身上似有乌血。
余波还在荡漾,沈无淹已经抽身离开,他的战马脱了缰绳,自发奔到眼前,那栅栏里关着的伥人接二连三地攀爬翻出,稳当落地,同时如军纪严明的军队一般,朝他走去。
“发生了何事?”杨年急声催问左右,朱丁也在问,所有的将士都在问。
伥人自发组成了阵营,虽无统一的铠甲戎装,但整齐划一到丝毫不差,若不是老弱残伤混在其中,举手投足都像极了训练有素的精兵。
杨名挤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望着沈无淹扬刀立马,脱口而出的一句话便道明了真相:“沈大人真的变成了伥人?”
杨年呵斥道:“别胡说!”实际上心中惴惴不安,已料到了几分,谭泽浦或许说对了。
沈无淹策马出城,伥人军队浩浩荡荡地跟在身后,如静默且无法撼动的精兵,唯一的声息,便是厚重的脚步下,激起的漫天黄土。
计恩下了马赶来,精准地找到了燎叶,看他迷迷糊糊有些痴傻,用力地摇着他的肩膀,喊道:“到底出了何事?”
又听到后边庚柔在喊大夫,直把他扔下,奔向庚柔怀中的李及双。
另一头,杨年已上了马,调了一个小队,道:“我等前去察看,城中不可大乱,朱丁、计恩,守好营帐。”
他急急跟着,追出城去,到了城外见那阵势,饶是他征战南北多年,久经沙场,都忍不住腿软。
城外岂是十万大军,简直是百万阴兵。
所有伥人都听令般肃立在道旁,他跟伥人交手多次,从来没见过如此温顺但杀气更甚的伥人。
看过去,这些伥人仿佛不再蛮悍凶残了,那暴戾的本性仿佛收敛,但逼近才感觉出来,膨胀的戾气近乎沸腾。
远处忽的走来几个巨伥,高大魁梧,远非常人,他只是见过巨伥的尸身,瘫在残砖碎瓦中,如同数十人的尸堆。
他当时震撼于李及双是如何制服这庞大的怪物的,现下再亲眼看到,仍旧震颤不已。
这场面诡异中带着极强的压迫力,如同一道静止的旋风,下藏着摄取一切的暗网,一旦有生人踏入,便毫不客气地啖肉食髓。
他不敢贸然进入,远远地候在后方,看着沈无淹长驱直入伥人之中,走到那曾凶厉残暴的敌人前,以移山倒海的意志确立起不容置疑的威信,啸聚起庞杂且骇人的大军。
直到所有肃穆的、静默的伥人听令离去,杨年才深吸一口气,驱马踏入极深的黑渊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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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及双醒来时,有人正守在旁,握着她的手,人坐在地上,靠着床睡着了。
屋内光线晦暗,应该是个阴天,北风呼呼地吹动着窗棱,除此之外,没有半点人声。
窗下燃着三足黄泥火盆,轻烟袅袅,在角落中回旋流转。
是寻常人家的寻常一天。
没有战乱,没有厮杀,只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应是下雪了,她心想,鹖旦早已不鸣,但今年北方还没有开始下雪,再不下,来年又是一年的艰苦。
她看不到庚柔的脸,但知道握着手的人不是沈无淹。
“敖衍呢?”她出声问,听到自己的嗓音如被刀剑挫过,粗粝且沙哑,继而肺部开始收缩,她不自主地咳了起来。
庚柔瞬间惊醒,见人醒了,连忙给她顺气,又喜出望外,连声轻抚:“慢些慢些,莫急。”
像是知道李及双记挂什么,不等她问,先一股脑地把这几日来的战报都说了:“敖哥哥已经把南郑军打退了,几乎就要肃清了京畿一带了,想必不日便会有好消息!”
她好不容易停下来,倒回枕上,送了一口气问:“真的吗?”
“真的。皇上加封他为骠骑大将军,擢升超等啊。”庚柔将她垫高,端来水给她喝下,“一路上所有的伥人都成了我们的兵将,没有伥人随意咬人,同时我军力量极速扩张。听说闻蕃林的部众已经向西北回撤,恐怕我们说话的这时,已经退回天山外了。”
“敖衍呢?”她又问,其实她问的不是战况,是他的安危。
“他很好啊,战报都是杨大哥递回来的,我特意让计恩在信中问敖哥哥的情况,杨大哥说他精神百倍,甚至连觉都不睡。你就放心吧。”
她没有太大的反应,一来身体尚虚弱,二来她的思绪断裂在沈无淹看她的最后那一眼。
当时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光络脑还没罩在他头上,他周身的寒气已经弥甚,将将触到发丝,他已经痛苦地蜷住了身子。
账内愈来愈冷,像是有豪雪一团一团地搭在袒露的皮肤上,钻进骨肉中。
她发着抖,周身战栗不止,眼泪流下来近乎在面上结成冰凌。
那一霎,她几乎想要放弃了,可箭已在弦上,他受不住剧痛,反而伸手将她的手按下,光络脑顿时渗入皮肉之中,不见了踪影。
颤栗猝然止住,大地开始震动,她看见他眼里那抹深绿一点一点地加深,最后,整个眼白都被乌黑渲染,他一眨眼,又恢复了如常。
可下一霎,光络脑便在他身上显形,光亮耀眼,如同层层巨笼。
紧接着,光络脑的边缘,有刺目的鲜血汨汨流下,像是利刀重器自百会劈砍下来,那具刚强的身体近乎被光劈开。
她吓住了,动弹不得,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她做错了,或许不是这样的。
哪怕是如此骇人的场景,他也未有呼痛,反而利落地站起身来,周身忽地腾出一圈火焰,热气扑来,轰得她发丝立时弯曲了,唯有向后急退。
疯狂上蹿的火焰中,他的面目渐渐清晰。
身上没有被光燎过伤过的痕迹,他还是他,面如雕塑,身如神官,红黄的火翻腾着,渐渐被蓝色吞没,是杀气炽盛的筋蛟钩。
烧了许久,光络脑一点一点被逼回体内,筋蛟钩复渗进发肤之中,身火熄灭。
她连忙靠过去,问他是否还好,他垂首掠了她一眼,目光冷漠狞厉,似要将她剜穿一般。
他从来也没有这样看过她,脚下不由得仓皇,伸手去碰他。
他先一步拉住她的手,空掌中的光点噼里啪啦地依次亮起,从手套的丝线中穿出。
“太吵了。”他狠声道,松开她的手,光点猛然聚成一团,越聚越大,最后轰然爆炸,将她撞倒在地。
后来的事她全无印象,但她很清楚一件事,那一刻的他,似乎怀着极深的恨意。
这恨意会没来由地让她发冷,冷到心头里。
有时候她在梦里,会梦到他戴着铁浮屠,一身铠甲地站在远处,就这样望着她。
她朝他跑去,未到近处,光络脑复地显现,淋漓的鲜血从盔甲里漫出来,又把她从梦魇中吓醒。
睁眼环顾,一切如旧。
沈无淹一路势如破竹,以所向披靡之势横扫京畿全境,南郑开始还负隅顽抗,很快就军心浮动,以致大乱,主部仓皇逃窜。
李吉大喜过望,宣布大赦天下。
前线捷报频传,瑞雪越下越大,宫里的凌人开始藏冰,百姓腌起大肉肥了屋檐,街头出现了敲铴锣卖饴糖的商贩,夜市甚至开到五更才结束。
只有她仍在忐忑不安。
她不知道沈无淹在这样的行军条件中,是否会更觉寒冷,也不知道他是否还痛。
听说他没有让伥人咬人,没有制造出更多的伥人。
他只是发挥了伥人最基本的效力,既不需要太多装备,也不需要半口军粮,活人需要的一切辎重,他们都不需要。
最重要的是,伥人无论如何都不会背叛主将。
麾下有这样无可比拟的杀人武器在,哪怕天气再冷、局势再难,战争也必定会在春天之前结束。
但走到这一步,本不是她的期望。
若不是青络脑无解,她不愿看到本是手无寸铁的平民,为这个国家做出此等重大的牺牲。
或许也有人像她一样意识到,这些人,原来都曾是活生生的人,既有父母亲友和所爱,也会痛会哭会害怕。
现在,一切都颠倒了。
曾经是人人喊打、唯恐避之不及的瘟神,现在却能为国战斗至死,实在是荒唐又讽刺。
等到胜利号角吹起,天下太平安乐,恐怕也没有一个人能记得住它们的名字。
第90章 当时轻别意中人
东都光复当日,文武百官当即入朝恭贺,李吉激动得泪流满面,翌日便遣使到杞阳,请李及双一同回洛阳。
表面上,这是邀请她一同庆贺胜利、等待沈无淹凯旋,实际上,李吉有更深的意图。
沈无淹调令数十万伥人,所到之处,弹指间就荡平敌寇,平定叛乱,已经不是天才的军事将领这么简单了。
沈无淹若想称王,便没有人能阻拦他,他能将敌人的军队,变成自己的军队,所以就算举国兵力翻倍,都无法抗衡。
倒是她,或许还能约束他七分,所以她去洛阳,是去当人质。
旁人都是这样想的,只有李及双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
她在路上耽搁了一段时间,因为身子太弱,马车根本不敢疾行。
本来说好到东都过年,最后只能在路上吃了简餐。
在李吉的敕令下,大家伙儿都跟来了,队伍浩浩荡荡,蜿蜒绵长,颇有当年从南方出逃的架势。
那一年的年夜饭虽没有宫中的奢华,但异常温馨,后来她记忆中,再也没有吃过这样热闹喜庆又朦胧不安的年夜饭。
烛光微耀,小孩儿们奔跑着,在冰天雪地里赤脚比拼,看谁能在雪地里跑得最远。
十几只小脚踩进雪地中,每张嘴都冻得嗷嗷大叫,手舞足蹈、欢欢快快地跑回来。
众人饮酒畅谈,遥祝沈无淹光复长安,畅谈各自听到的战况。
最新的捷报是,沈无淹指挥若定,麾下伥人匕鬯不惊,所过之处民众交口称赞。
南郑军无力抵抗,全军投降,京畿之困已解,全境官民欢欣鼓舞,一扫阴霾之气。
初三时,杨年传来书信,说是南郑降后,蓬川三大长老都救出来了。
妫伯公受不住南郑营中的酷刑,危在旦夕,沈无淹便派人将他们送回蓬川。
启程之前,蓬川三长老与沈无淹呆了整整一夜,出来之时,沈无淹便没了那冷硬狠厉的杀气。
按杨年的话来说,又像是原来的样子了。
倒是妫伯公,哭陈自己没有受住恶人的威逼,一错再错,令天下人蒙难,实在是罪不可恕,最后偷偷用刀了结了残命。
刘代这一乱军还在,伥人的威胁消失了,虽不能说日子已太平,但这世道,总算免于倾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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抵达洛阳时,已是冬末,众人忽的收到刘代逃窜,长安收复的捷报,更是一片欢天喜地。
在此期间,朱丁请媒提亲,求娶吕士芩,吕士芩当李及双是自家人,便来征询她的意思,她只说:“你来问我,定是心悦便可的。”
当下皆大欢喜,旁人忙不迭替二人张罗起婚事来。问名、纳吉、过大礼等逐项繁琐事宜都走完,便等着沈无淹回来了。
众人翘首以盼,也不见沈无淹的动身的迹象,大家都觉得李及双在此,他总是要回来的,其实并没有人问过他是否愿意。
黄道吉日眼看就要到了,李及双便为他们主持了婚事。
那一日鼓乐渲沸,朱丁新买的小宅前人头如粥,四方街坊都来随喜道贺,所有人都忙着看新郎官,忙着等新娘子。
云锣声远远响起,人便涌出去,挤在狭巷里,喜气欢腾。
李及双总觉得这热闹里少了什么,但没有表露出半分。
喜庆把她卷起来,她便迎着这气氛微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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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几日,李吉连下几道诏令,封沈无淹为镇国公、威武大将军,命他速来迎驾,他只是恳辞不受,却未动身。
封赏已经到达了极限,就差把江山拱手相让了。
最后李吉要为他赐婚,他这才从长安出发,连夜赶往洛阳。
他进城的那天,声势极其浩大。
李吉亲自在城外迎接,鞭炮震天,白烟飘荡,沈无淹坐在高头大马上,昂首而来,承受着所有敬仰的、艳羡的、嫉妒的和臣服的目光。
李及双没有去接他,数月来,杨年的来信中都没有提到她,沈无淹也没有给她写过只言片语。
他在镇国公府安顿好后,马不解鞍进了紫微宫面圣,一同被叫去的还有她。
李吉的意思昭然若揭,这是要给他们赐婚了,可是她明白,这婚多半成不了。
她去晚了,沈无淹已先行入内详谈,她便先在外头候着。
当时不过刚刚破晓,天仍是半黑的,各处殿宇屋檐下挂着数对屯头灯笼,重檐殿顶上,盘绕着一对金甲长龙。
不知哪宫的宦官排着队,缩着首,从宫墙边上雁行而过。
洛阳宫城制式与长安不同,但在她眼里,深宫就是深宫,从来都一样。
沈无淹从明堂出来时,正好在阶前碰到了她。
她望向他,他也望过来,二人目光撞在一起,像是蝶儿的双翅点在板硬的石身上,一瞬轻微的凝滞后,他不声不响地避开了。
通侍太监先行了一礼,“拜见十六公主。”
她说了声免礼,目光就只看着沈无淹,绕着他的面庞,最后落在他的眼里。
眼里那抹绿不见了,当初那个在校试上潇洒恣意又青涩内敛的少年长成了一个手握重兵、举足轻重的大将军,一如当年蓬川人给他卜出来的所有预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