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斥候报来的消息却是,南郑敌军人数恐有十万,甚至身无盔甲的百姓都被抓上了战场。
开始众人还有些不解,从来也未听闻用百姓来打仗的,唯有南来的那群人很快便明白了,那不是百姓,而是伥人。
李及双在烽火台上望过,漫山遍野都是伥人,他们就这样呆呆地站着,像是耸立着的冤魂,挤挤挨挨地望着鬼门关。
她甚至听到一个声音,从幽冥之地传来,吸引着伥人聚集在此。
再仔细听,却不是冥界之音,是有人在奏乐。
只是这乐调甚怪,不仅不合音韵,反而调走险奇,一个劲地往瘆人的方向用力。
她听了许久,忽然意识到,这曲调跟巴黄王府里尖啸刺耳的音调重合甚多。
原来李成检真的在寻找控制伥人的方法,而他竟然真的找到了。这当中恐怕还有蓬川那三大长老的助力。
城墙上,沈无淹已下令全军戒备,一旦有敌人进入射击范围,第一时间乱箭射死,以防攀爬种的伥人爬上城墙。
她从烽火台上下来,对沈无淹道:“他们找到控制伥人的办法了。”
他的神色倒不算凝重:“是光络脑吗?”
她摇摇头,“我想不是,是音调,你还记得迷濛林中那个军士的册子吗?里边鬼画符的东西就是几句谱。”
沈无淹仔细听了,说:“这音调对我毫无影响,这些声音应该只是将伥人吸引过来,并不能完全控制伥人。”
现下伥人围城,也不知这能不能算好消息。
事后,她试了几遍,在掌中结出光络脑的形,但这不是实物,无法脱手,也就是说一个光络脑只能控制一个伥人。
反反复复琢磨到夜深,仍一无所获。
却此时,忽然听到城内传来数声巨响。
她心中大惊,回身去望主将台后的沈无淹,他当先道:“城中有布防。”
这事他们白日里讨论过,伥人要么爬上来,要么会被空投。
空投难度最大,却胜算极高。
他们想过在杞阳城上空结网,但城市太大,此计难行,还不一定防得住,最后作罢。
燎叶急忙冲进营帐,禀告道:“敖哥哥,敌军朝我方投下巨袋,尚不清楚袋中何物,许是伥人。”
沈无淹此时已起身取剑,“每个巨袋派五人小队处理,不要解袋,直接火烧。”
燎叶听令退下。
沈无淹出帐前回身道:“你在这儿等我,你会的吧?”
她扬了扬手中的光络脑:“别担心,便是伥人杀进来,我也不出去。”
沈无淹颔首,弯腰出了营帐。
她坐在帐中等着,不一会儿,就听着外头连连巨响,人声鼎沸,马蹄声、嘶喊声、尖叫声此起彼伏。
巨响犹如除夕的炮仗声,好似有千家人齐点炮火,轰隆声响彻夜空。
她和沈无淹料到敌人会空投,却不知他们能投这么多。就算是把伥人装在投石机里,也不可能投到城中腹地。
这一下,她立刻将半刻钟前的承诺忘得一干二净了,取下墙上的佩剑,毫不犹豫地出了门。
她倒要看看南郑军是如何空投伥人的。
刚掀开帐帘,几匹马飞也似的从跟前刮过,血渍在刀刃上翻飞坠落。
有士兵嘶吼着,举刀杀敌,还有百姓几乎衣不蔽体地挥舞着手冲进营帐,只为躲避身后的伥人。
她仰首一望,却见天空不断地有巨鸟飞来,每一只脚下都抓着一个堪比身形的大囊袋,像是一只怪异的巨虫,飞速从空中爬过。
巨鸟几乎是无差别无规律地投下巨袋,有的甚至砸穿了屋檐。
先前已有军官督察过城中各户存放稀泥的情况,同时也有专人挨家挨户地讲授过伥人的危害以及应对方式。
可现在看来,再完备的应对举措,都禁不住洪水爆发一般的恐慌。
沈无淹已命弓箭手射击巨鸟,但城中早已大乱。
她杀出帐外,还没等跑出几步,忽见空中一只体型硕大,如王一般的鸟朝她俯冲而来。
她欲抽脚逃脱,却被这股疾劲的狂风压得动弹不得。
而且她看得真切,射向鸟王身上的箭矢无一命中,皆被那对厚重的羽翅扇挡开去。
等到鸟王攸地落在眼前时,它身上卷起的狂尘一下子溢进眼里,怎么挡也挡不住。
“公主!可让我好找!”那鸟竟然开口了!
她僵在当场,顾不上去抹泪,张口便喊:“拐子鹑?!”
“正是小爷!”它扬起脑袋得意地叫道。
她一把抱住它,怎么会来得如此及时!真是天降的救星。
忽地她神色一凛,责问道:“这些鸟是你招来的吗?”
“当然不是!外头有个婆子驭鸟,连我都招来了。”拐子鹑扭了扭脑袋,“不过多亏了它们我才找得到你。”
她计上心头,忙道:“背我飞!”
拐子鹑得意地扑棱着翅膀:“是不是想小爷了!我可留了几个月,才留够这么多的羽毛来找你。”
“快点的!”她一面说一面自己爬上它的背,看它还摇来晃去喋喋不休,忍不住轻斥:“有话等着我还有命的时候说!”
“扶好咯!”它等李及双坐稳,刚要起飞,忽然一个在一旁呆看了半天的小兵看到拐子鹑锐利的目光射来,吓得一激灵。
接着,大叫着“妖怪!妖怪!”张着双臂没头没尾地冲进了远处的混乱中。
她再一次抓紧拐子鹑,感觉到它身形微微一紧,宽阔双翅忽地舒展,极轻盈地一震,她也跟着微微一倒,便飞上了半空。
从空中看,杞阳便是人间炼狱,大大小小的火点燃着,伥人嘶吼着,军民奋战着。
她俯下身问:“你能把这些鸟儿赶走吗!”
“当然可以,我可是鹑爷爷啊!”它很是得意,紧接着压低了脑袋,从喉间滚出一道高亢尖锐的长鸣,李及双捂起耳朵,都能听到这声浪直冲脑门。
正要投下囊袋的巨鸟忽然旋身撤离,她连忙拍拍拐子鹑:“让它们把伥人投进南郑人的营帐!”
拐子鹑的叫声旋了一个掉,短鸣起来。
正此时,拐子鹑一眼瞧见了地面上正抽剑砍杀伥人的沈无淹。
它一面朝他俯冲而去,一面道:“你俩竟然还在一块!公主你怎么就看上他这傻小子了!”
话音刚落,正好悬停在沈无淹身旁。
第85章 出不入兮往不反
他望过来,两眼镶着寒光,落在拐子鹑身上时,杀气也半点收敛不住,却见它背后的李及双时,忽地松了几分劲。
她朝他一笑,快声道:“命人给我找几袋面粉,我们也可空投。”
他朗声应下,传令下去:“再命几个小队随后。”同时回身对传令官下令:“弓箭手停箭。”
拐子鹑攸地飞起,得意地从冤家——燎叶身旁掠过,燎叶猛然回头,大吃一惊,差些掉下泪来,颤声大呼:“拐子鹑!”
声调传来,悠悠扬扬,夹在鼎沸的人声,很快便断裂了。
拐子鹑飞到上空,在李及双的指挥下落在粮草库旁,两只利爪抓起数袋面粉,李及双自己也抱了满怀。
那粮草官以为是来袭的敌军之鸟,抽剑还要来砍,跑到一半见了李及双才猛地止步,糊涂着问她为何来抢粮食。
她拍拍拐子鹑,示意它可以起飞,才在摇摇晃晃的风势中告诉粮草官:“我去杀敌!”
拐子鹑不是第一次干这事,再次出发,一切都娴熟得不再需要她一个字的叮嘱。
而且鸟类善飞善落,对高度和距离都拿捏得超乎人类的精准,它喊“投”,她便对着南郑营帐里的篝火扔过去,毫不慌乱且袋无虚发。
火团一个接一个地在地面上炸开,南郑军营乱作一团。
敌方弓箭手紧急张弓挽箭,但拐子鹑身形飘忽旋转,别说他们射不中,就算射中了,凭着一身结实如甲的厚羽,也伤不到它半分。
沈无淹派出的突击小队很快接踵而至,直把南郑打得落花流水、丢盔弃甲。
那突击小队的领军原来是朱丁,见了她连忙大叫:“殿下,杞阳恐怕保不住了!”
她心上一凛,还未开口,拐子鹑已知晓她意,抖了抖双翅,一个急旋,往城内飞去。
越过高耸的城墙,便有浓重的血腥味扑面杀来,血像是夜里的火烧云,洇满了大片城区。
城中只剩了尖叫声,她耳里也只听得到呼救声。
火舌嚣张地漫卷,望过去,似乎有獠牙乱发、凶残丑恶的鬼混在其中,杞阳烽燹飘摇。
她浑身都在颤抖,强行镇定后,她道:“飞到丘顶上,我要结网。”
这回拐子鹑听不明了,但依言飞至最高那个丘顶上,李及双从掌中抽出光点,在双掌一合,心念一动,光点汇在一处,便聚成了光带。
沈无淹在前线奋战之时,她日夜琢磨,学会了此招。
接着她取出应潮珠,将珠子放在光带端部,朝地面重重一掷,便有光如水渍乃至墨痕一般落在丘顶。
“往南飞。”她道。
拐子鹑听令,背着她朝南墙飞去,应潮珠拖着她手上的光带,如神落笔一般,在地上投下了长长的光带。
光带一路进发,覆在树冠的顶部、歇山式的屋脊和横尸之上,最后止于城墙的垛口。
军士与士兵不明所以,心中大骇,四处逃窜,但见得光带所布之处伥人皆困于网中,动弹不得,立刻回身提刀来斩。
光带共有六十四根,一来一回也要耗费许多时间,拐子鹑飞到近乎力竭。
拉下最后一根光带时,光络脑忽地迸发出炫目的强光,刺得拐子鹑吱哇大叫,急旋回身,飞离光带中心。
须臾,强光忽地裂开,迅速湮没,丘顶的那株高大的扶桑树霎时燃起熊熊火焰,烧得城郭与天地一片通红。
万物忽然归于沉寂,她垂头去望地面,竟不见一个人,拐子鹑带着她转了一圈,也未见到城中还有活人。
不单是人,连尸体也没有。
那巨不可收的光络脑,像是夜里万千魂魄凝成的磷火。
忽然,她望到燃烧的扶桑树下盘腿坐着一个老翁,须眉古峭,身着玄色大袖祛袂,一望就不是今人穿着,更像是蓬川上的老古物。
她让拐子鹑把自己放在半山腰,拐子鹑睁着一双惊惶的圆眼睛问道:“你确定吗?这可是幻山。”
她一滞,即刻了悟,山火烧海田,原来当初在在幻海里见到的不是海田,是交错组成的光络脑。
拐子鹑落到地上,稳稳当当地挺立着,让她滑下来。
她刚站稳,却见它打了个摆子,双眼暴睁,几欲呼救,但还未出声,已瞬间消失于无形。
她看了一眼老翁,知道是他所为,心中也不慌乱,晓得光络脑在另一头已困住了伥人,于是抬脚朝他走去。
上山的路看着近在数十步外,却怎么走也走不到。
她想起身陷凤纹螺时的处境,大即是小,小即是大,那么远也是近,近也是长。
于是她索性站着不走了,以面对面的寻常音调问候道:“老先生,别来无恙。”
老翁猛然睁眼,颔首伸掌,长声一喝:“来。”
不过一眨眼,她便到了他面前,施施然跪坐于地。
他先开口,老神在在:“我们未曾蒙面,何以问我别来无恙?”
她道:“此是幻山,与蓬川相连,我有幸出入幻海,勉强当您为故知,故而问候。”
他赞许地将头一点:“不亏是能出幻海的人,小小迷障果然难不住。”
嘴里说的是溢美之词,但面上却无一丝活泛。
她也不痛不痒地回:“过誉了,敢问老先生如何称呼?”
“鄙姓长勺。”
她微微一拜,“见过长勺公。”
长勺公这才展颜,趾高气昂地道了声:“免礼了。”
他一动不动地望着她,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珠眨也不眨,像是算尽天机那般,“你非蓬川之人,竟能找到了制住伥人之法,的确天资雄厚,只可惜,命不久矣。”
她不知他是夸是贬,不卑不亢地询问:“请长勺公明示。”
“你生性冲动好强,又忠肝义胆,悲天悯人。得了此法,必会滥用不敛,直至肝胆俱损,血脉尽断。”
她听得仔细,顺着话头问道:“肝胆俱损,血脉尽断后,伥人是否可除?”
他本意只是想吓唬她,没想到她不单没有害怕,还如获至宝一般,顿时讶然。
“敖衍怎么会喜欢你?”他别过脸去,嘟囔了一句。
他自以为藏住了表情,却没想到那副挤眉弄眼的模样全让人瞧了去,人前人后两幅面孔,更坐实了她的猜测。
她耳清目明,一个字一瞬的表情也没漏过,立刻就反应过来:“您是敖衍的师父?”
长勺公不答,摆正脑袋时,又恢复了那副森寒冷厉的表情:“无凭无据之事,为何要乱猜!”
她又打量了他一遍,看他虽然故作严肃,其实眼清目澄,颇有小孩子的纯真,于是微笑着道:“他很想你。”
长勺公一听,不得了了,当下便原形毕露,用力抒出心中恶气,大声埋怨起好徒弟来:“我叫他去突西,这么久了都去不到。说什么师命难违,我看,天难地难,师命最好违背了!”
“为何叫他去突西,您有这等通天遁地的法术,自来见他不行么?”
长勺公终于有机会翻了个白眼,这一翻上去,眼珠子便怎么也不肯落下来:“妇人之见!我叫他去突西是为了他自己,他那一身筋骨,若不在风干气燥之地长居,那筋蛟钩造成的痛疼早晚会把他的骨髓都吃了。”
她忽地了然。
当初庚柔说她不关心沈无淹,不放他前往突西的时候,她就隐隐猜到了他要出塞还有别的目的。
她猜不出是何事,也没有费心去琢磨,只知一旦问出口,便不可能再心安理得地留他在身旁了。
“我不知道他会……”痛这个字怎么也说不出口,她岂止是不知道,甚至半点也没有察觉。
他隐藏得太好了,好得让人生气。
长勺公不再拿乔了,从袖中掏出一个灰桃,问她:“吃吗?中□□上的老胡子给的。”
她望着那蔫儿巴答的灰桃,毫无食欲,“吃了能消灭伥人吗?”
长勺公一听,兀自放进自己嘴里咬下一大口,嘟嘟囔囔地说:“你真是好没意思,开口闭口都是伥人,我告诉你吧,不吃也能灭了。”
她立刻正襟危坐,“洗耳恭听。”
长勺公鼓鼓囊囊的两腮好容易扁下去了,才向她从长说来:
“让我好徒弟上就行了,他周身的筋膜自成了筋蛟钩,如同一张绷紧的布,便是无数习武之人所追求的气。这既是秘术,也是实实在在之物,聚则刀枪不入,百伤自愈,散则无孔不入,万物可焚。反正他本就是当做伥人神将来养的,这副身板早晚也要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