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不出那几个字,李及双替他说了:“不堪一击。”
他敛了敛神色,又道:“但不知怎么他觉得我功夫很好,想让我到府兵营中当个教头。我说此事需你准许,他便没有强迫,只是说了别的。”
她不用问都知道这位兄长又在编排她什么,便没有追问。
最后他说:“今日相王说,南郑军已逼近京畿一带,若关中不能击退敌人,杞阳必定有险,他想让我领兵两千支援。”
李及双大吃一惊,不是从教头直接升到带兵,而是她没有料到南郑军队竟如此神速,按照哨探来报的时间估算,他们几乎是日行近千里且五日攻下一城的速度直抵关中。
南郑在前,李成检在后,南郑军队的补给想必没有半点问题,接下来,李成检收拢降军后,必定还会给南郑补充兵力……
“两千不够。”她道,但如果只是放伥人,恐怕就是另外一种打法了。
沈无淹道:“今日杨校尉派人来信,说是不日将抵达余安,他们在路上征集了许多残兵,队伍已近千人。但此事我还未与相王说。”
“这是你的兵,你当然不需同他汇报,到时知会他一声便罢了。”她说道,虽然这一路上都是她在发号施令,但具体到整肃队伍时,都是他全权处理。
她又问:“你可愿去?”
沈无淹身有长技,但未经百战,领兵打仗也不是儿戏,她不免有些担心。
他握住她的手掌,答:“自是愿意的,有一分力定当出一分力,但我不放心你一人在此。”
她立刻虎着脸反问:“你想自己去?”
他张口要答,她便扑上来,一掌捂住他的嘴,“不许说。”
他微仰着去看她,缓缓笑起来,又拉下她的手,道:“我想说‘求之不得’,这也不可?”
以往他是眼里有神,但这一刻,这双眸子格外鲜活,像是风沙弥漫在天地间,他在无边旷野里,目不转睛地望穿了风暴。
他伸手环住她,将她拉靠过来,低到两人的唇锋几乎快贴到一起了。
她从来没有这么近地望着他的眼,只是一瞬,感觉人都快落进那片温润的幽绿中了。
“你可有来看我?”她轻轻地问,唇瓣轻轻刮过他的双唇时,她的心跳得烈,全然盖住了自己的声音。
他沉沉地应了一声,音色散在阒静的夜里。
他每晚都来,像个吃不到春饧,每日眼巴巴地在店肆外的街角徘徊的孩子。
可她睡得熟,累坏了的样子,鞋子随脚一蹬,连朱钗也不取,抱着成团的薄被,蜷着,呼吸又匀又长,他没有叫醒她。
她明明根本没有察觉到,听了那一声,没来由地心疼起来,开口道:“我们走吧。”
他再抑制不住,启唇咬住了她的字音。
他不知道她说的走,是往哪儿去,也许是出征,也许是私奔,但那些现在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她现下在他怀里,两个人一同摸索着,每走一步都是往全然的陌生之地探去。
她虽然极有主见,但在这些事情上,都由着他主导,快慢随他,轻重随他,连呼吸也随他。
先前他说求之不得,是真心话,但也有顾虑,譬如她的名声,譬如再置她于险境。
哪怕是他们一同经历过坎坷波折,哪怕很多险境都是她一手造成且乐在其中的,他仍然希望她安乐。
他拼命忍着,忍着要触碰她更多的念头,只能慢慢加重手上的力气,以加深这一吻,抵消无边的欲。
这是饮鸩止渴,他何尝不知。
她没来由地轻轻从喉间发出一声低吟,如悦如泣,更如一枚激射而出的箭矢,一下子命中了他的心脏。
在所有理智行将被摧毁的紧要之刻,他不得不放开她,喑哑着提醒自己:“时候不早了。”
她还没反应过来,像是大梦一场,不觉已醒,双眼还迷离着,又像有氤氲的水汽,渗到口齿中,弥漫了一身。
“我走了。”他说,不去望她鲜红饱满的唇。
她后知后觉地点了点头,一张脸泛着薄薄的红,还是没有回过神来。
他将她的双手整整齐齐地放回她的膝头,踏下罗汉床,快步离开了,又荒唐又潇洒。
那一夜她不知自己怎么躺到了床上,睁着眼就是睡不着,翻来覆去只想着他。
她说走的时候,他却不答了。
而且她笃定,事情没有完成,这不过起了一个头。
原本只是这样她就满足了,当初在幻海,哪里想到这么多。
可是现在,她觉得不够,那点小小的心思,早已膨胀成参天的欲望,只是无处扎根。
就这样思来想去到了夜半,将将睡着时,门口猛然响起两声极重的脚步声,踏破了寂静的夜。
她猛然睁开眼。
第68章 江暗雨欲来
此脚步声不同寻常,像是马蹄重踏在石面上一般,又沉又脆,绝不可能是伥人发出的,也不可能是寻常人。
轻轻掀开锦衾,她起身先将衣裳穿好,蹑手蹑脚地走到窗边,将眼贴到窗纸上,极力想要看清来者何人。
薄韧的油纸破了一个小角,她借着小洞往外一望,黑洞洞的廊庑下,站着一个身形高大的人。
他一动不动地正对着她的房门,看不清面目,像极了黑无常,又莫名有些像……
生起的念头还未来得及再次确认,那人脑袋猛地一转,盯向她所在之处。
她吓了一跳,赶紧从窗边退开。
黑暗本就是一直都在的,这一刻忽然像水波一般围上来,恐惧瞬间生起。
还没能彻底感受到害怕,铁蹄一般的脚步声骤然响起,紧接着,一个庞然大物破门而入,如同巨石,砸开了厚实的门板。
她刚叫了一个“沈”字,黑影奔冲至身前,喉咙瞬间就被死死掐住,接着整个人被甩了出去。
花架被撞散了,她砸到墙上,重重落下来,背部一阵剧痛,连喉骨也几乎被掐断了一般。
那人大步踏来,沉硬的鞋跟在地面上嘚嘚作响。
她翻身要逃,却不知什么东西打在了腿上,痛得叫出了声来。
正是此时,沈无淹已从门外飞赶而至,拔步一跃,手中长剑一挥,一道银光幻化出半轮弯月。
那男人毫不闪避,任由他的剑尖刺向胸膛。
“哐呛”一声,那把极利的好剑折断了剑尖。
雪亮的剑尖在黑暗中发出一道寒利的银光,落在地上时,响声也极清脆。
她这会儿看清了,那人上身未着片褛,更未套着护甲,可那坚实的胸膛竟如一面刀枪不入的盾牌。
再往上一看,她立时认出了那张脸。
不怪得她觉得身形眼熟,这是那日在巴黄江边假扮沈无淹,诱她至巷中,最后被沈无淹割喉的杀手。
他竟然没有死!
她把这事告诉了沈无淹,话说得急了,背部被扯痛了,气息怎么也顺不上来。
“不可能。”沈无淹道,收剑回鞘,打量了一番,把住了空档,趁其不备连发数枚霜刀。
霜刀薄利坚脆,近于无形,只见那男人的脖颈被划出一道道银淬色的亮光,没有血从当中溢出,他也没有倒下。
但他显然被激怒了,重重地跺了一下左脚,握着拳头,超前赫然一击,仰天长啸起来。
气流忽地被这一拳搅得浊乱,同时喉间的喊高亢尖锐,李及双连忙捂住耳朵。
窗框里的窗棱被震落在地,就连好端端的烛台都被震地侧翻,滚落至地面。
沈无淹迅速绕过那人,来至李及双身旁,看了一眼她的情况似乎不太好,便用口型对她道:“先不要动,当心伤到筋骨。”
说罢站起来,挡在李及双面前,又扯出一枚暗器,直直刺入对方高仰大张的嘴中,逼得他不得不停下来,难耐地用力一咳,止住了啸声。
他缓缓抽出剑,已看穿了眼前人:“我还以为是恶鬼来索命,原来是夹谷蛮山。”
“什么,山?”李及双问,声音续断。
“就是将死之人,用铁钉缝起筋骨血脉,令他不生不死。”他将剑提在手中,也不急着进攻,只先解答她的疑问,“这是蓬川的秘术。”
“那要如何杀?”她道,一喘气,整个胸腔到背都在疼,而脑子还在飞快地转,蓬川的秘术和李成检的人,这证明了一点,二者恐怕早已经勾搭在了一起!
李成检当初阻止她进蓬川,想必就是怕她发现这一切。
沈无淹接话道:“可以杀,但死不了,因为它本来就已经死了。”
夹谷蛮山听着不耐,气焰一蹿,又踏来一步,将沈无淹逼退。
说时迟,那时快,沈无淹举剑上刺,对方抬手格挡,但因行动没有生前便利,晚了一瞬,直让沈无淹将耳朵都割了下来。
黑色的锈水汨汨而流,很快就止住了。
李及双留下的两个婢子惶恐地提着灯笼跑来,在破烂的大门外战战兢兢地问:“十六公主,出、出、出了何事呀?”
她半点声都发不出,连呼吸都要勉力支撑。
那两个婢子又惊又怕地嘀咕了起来,不知是商议对策,还是要逃命为上。
屋内沈无淹已经与夹谷蛮山斗了起来,床架撞断了,桌椅垮了,铁足劈砍声、刀剑碰撞声此起彼伏,更有断木从黑暗中飞出,差些就击中门边的婢子。
两人一听不对劲,连滚带爬地狂奔而出,惶恐不堪地朝正院跑去。
李吉正瘫在虎皮榻上,沐浴在袅袅升腾的安神香中,一旁爱妾捏肩捶腿,好不惬意,听了管家的传报,还顿了两瞬,反问道:“是哪个公主?”
管家知道他刚服用了一枚丹丸,有些迷乱,小心翼翼地提醒他:“是十六公主呀,前几日来的,您想起来了吗?她还带着一个天神一般的郞将。”
李吉合掌一拍,记忆涌上心头,“我道是谁,这些妹妹里头,最能惹事的就是小十六了!”
他站起身来,两个爱妾去取衣服先给他系好。
他连声催促,旁人还以为他动怒了,往时他服过丹丸,便会变得急躁易怒,这下也不管三七二十一,随便给他系上就把人半请半推地送了出去。
他兴致高涨地冲出了房门,直往别院杀去,还催那提灯笼的婢子脚步快些,要是慢了,他可半点好戏都看不着了。
听他要看好戏,管家不免担心起来,忙劝道:“王爷,老奴已传令卫队先去绞杀刺客,您别走得这么急,当心被误伤呀。”
李吉厉声阻止:“不,不要唤卫队。”
“啊?”管家大惑不解,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李吉想了想,又反悔,“那就叫吧,先不要让卫队动手,我要看看那个沈无淹的本事。”
管家差点背过气去,“可十六公主在里头,沈大人一个人应付得来吗?您就不怕她有事?”
对这份担忧,李吉甚是不屑:“他?他能有什么事?”
二人一路说着,已赶到了别院外,果然听得黑漆漆的院子里头砰砰作响,动静确实不小。
李吉没有直接闯进别院,而是在岔路上一个旋身,直奔西苑的小楼赶去。
他早就想好了,到那两层高的小楼上,正好能将别院一览无余。
等他上了楼,十几人的卫队也赶来了,训练有素地士兵们一字排开,将别院围了个水泄不通。
李吉好久好久,也没有看过这样的大戏了。
夜里视野有限,他命人把火点起来,将这落寞了数年的小院照得透亮。
里头,李及双已经不顾疼痛,挣扎着爬了起来,扶着墙面,颤颤巍巍地走出了门。
却见外头灯火大盛,光亮把他们三人围在圆心,她一时有些恍惚,以为自己闯到了一个光辉高亮的戏台上。
她的脚都是抖的,但见沈无淹还陷于恶斗之中,夹谷蛮山的耳鼻均被削去,战斗力丝毫不减。
于是回过神来,提起一股气,朝沈无淹喊道:“挑铁钉!”
沈无淹应了声“好”,身子一侧,虚虚一让,夹谷蛮山立刻上步出拳。
待它离近了,沈无淹猛然提剑,那剑已折,但他仍能使得来如雷霆,罢如江海。
那粗砺的剑端斜挑入夹谷蛮山胸前的皮肉中,瞬息之间便插入硬结的铁钉下。
他未用全力,顺着夹谷蛮山前驱而来的阻力,借势一压,如一指撬起千斤力,那枚黏住血肉的铁钉立刻飞旋而出,在空中划出轻轻的回响。
李吉已经跑到小楼的最边上,沈无淹这一招他看得真切,忍不住大喊了一声:“好功夫!”
李及双不可置信地循声望去,只见她那个没心没肺的哥哥正站在小楼上,敦厚的身子左移右晃,兴致勃勃地跟老眼昏花的管家解说着什么。
沈无淹是打得很精彩,但很明显没有占到上风。
沈无淹刚刚还对她说,夹谷蛮山身上布满了铁钉,恐怕这把剑全都折了,也没挑完。
一个肉身,如何能与近乎无坚不摧的怪物相搏?
她正想着,夹谷蛮山被挑出一钉,如断了一骨,猛然朝沈无淹扑来。
沈无淹拧身回转,它扑了个空,差些栽地,一怒之下,余光瞥见正前方远处的李及双,忽地压身垂首,脱缰野马一般直冲过来。
李及双猛退一步,余光看到沈无淹折身来救,心道来不及了,便站着等它冲来,在它撞到自己的前一瞬闪身避开。
她只想着诱它来撞,忘了自己身法远逊于习武之人,等意识到不避不可时,夹谷蛮山已经撞了上来。
侧身避去之时,夹谷蛮山正好撞上她的肩膀,此力夹着一股劲风将她整个人旋翻在地,一头撞在立柱上,顿时眼冒金星,刮擦出数道红印。
夹谷蛮山来不及收步,一头撞上墙面,直将屋墙撞出一个大窟窿。
她这一招叫以虚应实,虽自损一千,杀敌可能也不够八百,但在她来看也算成功了,只是血流进右眼,染得世界半红半黑。
她抹掉血迹,没有察觉到从石墙里复站起来的夹谷蛮山回身又要来杀。
正是此时,沈无淹已飞奔而来,挡在她前方。
他身子往前一钻,瞬息之间便蓄满全力,同时手握金刚掌,脚根向后一碾,周身猛地一颤,拳锋从腰侧震出,如苍龙出海,翻起巨涛。
第69章 万转云山不相离
只听得“嘭”的一声轰响,一股巨大的气流自他拳中震出。
夹谷蛮山的胸腹被狠狠击中,向后上方斜飞出去,头部撞断了横梁,砸在平基上,落下来时又砸断了一截横梁。
最后是一声厚重的闷响,夹谷蛮山坠地,地面都晃了几瞬。
沈无淹回身去看李及双,她一眼瞥见他指背上全是触目惊心的红痕。
不用想,她都知道这一拳力透皮肉,直抵在横立出来的钉帽上,才会造成这样的伤痕。
这一拳发生在廊庑下,小楼上的李吉瞧得不甚清楚,却也见到空气中的波流横荡,仿佛亲身感觉到了这一冲天的气势,情不自禁地拊掌大喝:“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