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什么时候,如此近距离地接触伥人还是会让她害怕。
按照以往的经验,只要不作声,等着那两个伥人走过去便行了,不论这两个是不是盲的,有沈无淹在,她应该是安全的。
可她这次错了,那两个伥人目不斜视地朝她直行而来。
她不自主地一动,鞋底的声响在静谧的夜里显得格外响亮。
像是诱人的乐曲,又像是催人进攻的号角,两个伥人同时举起了虬曲的十指,眦着乌黑的牙,歪歪扭扭地朝她奔突而来。
事情发生得太快,她甚至没有想到要逃。
在它们抵达近前,抻手便能擒获她的那刻,沈无淹已抽剑出鞘,赫然对着二伥,剑气混着利铁声在空中震荡。
悠悠扬扬,清脆如筝。
伥人瞬间止住了,如热水浇花,顿时蔫儿答了。
只是胸口仍因剧烈的起跑而起伏着,她还不知道伥人会呼吸。
“……所以我是狐假虎威的那只狐狸?”她干笑着,也不敢说得大声放肆,毕竟眼前还有两个虎视眈眈的伥人。
沈无淹倒是无辜,收回了剑,缓缓挪到她的身旁:“若殿下是狐狸,我也只是你嘴里的兔子。”
她直挺挺地跟伥人对峙着,忽然道:“你能试试把它们的口鼻捂住吗?”
沈无淹看了一眼伥人满口严重磨损的黑牙,颇以为然:“这牙齿的确有碍观瞻。”
“不,我想知道伥人能不能被闷死。”光这一个想法,就把她的八百个心眼扯出了一半。
如果能被闷死的话,剿灭伥人指日可待呀!
她摩拳擦掌,来了兴致,“若可,也许能命人研制一种泥浆做的箭矢,专门对付伥人。”
“那就先抓来看看。”沈无淹不太在乎此计是否能成,但是应得很快。
他上下看了一眼伥人的身量,道:“得先用绳索绑起来。”
话刚落,李及双就从她的包袱中抽出了一小捆递来。
她递过来时也没拿眼瞧他,仍旧毫不松懈地防备着那两个伥人,唯恐沈无淹这个护身符突然失效,到时是跑都跑不赢。
沈无淹一步上前,张开了绳便要往伥人身上套,却不料那伥人动作极快,见他逼近,退步就跑。
她一滞,还没料到伥人会有这种反应,连忙叫起来:“快追!”当先一步跟了上去。
沈无淹也立时追上去,但他追的是她,还朝她喊:“别离我太远!”
“快跟上!”她高兴地喊着。
掌灯在空旷的街巷里剧烈快速地左右晃动着,明亮让她跑得顺畅无碍,但也晃得自己眼花撩乱,只好先把光收了起来。
就这样,他们两个人追着伥人满街满院地跑,只要沈无淹一靠近,那伥人像是被冲力推出去一般,跑得更快了。
她先是追着一个跑进了书舍,角落里忽然冲出另一个,还没杀到眼前,她背后蹿出沈无淹,那伥人猛然一退,撞得书册哗啦啦全倒下来。
等她扑到书堆上时,那伥人游蛇一般早就从书下滑爬了出来。
她一时也分不清了,又掉头转出去,往狭窄处追堵。
风呼呼地从耳边吹过,跟上次在蓬川追着燎叶不同,此刻她觉得自己是矫捷的捕手,连最凶残的伥人见了都要逃。
好在这只是假象,否则必定会得意忘形到忘乎所以。
“我还不知道你还有这种作用!”她一面跑一面喊,下气死活接不了上气的。
沈无淹只是答:“我也没见过兔子追着狐狸跑的。”
其实抓伥人很容易,他只要执绳头,横向发力一甩,便能借回旋之力缚住猎物。
但她想自己来,他便陪她跑这一段。
她跑得不够快,他又不能跑离她太远,只能不紧不慢地跟着,像是教头带着新兵操练,新兵还百年难得一遇地乐在其中。
谁知才坚持了一段路,她实在是跑不动了,停下脚叫他自己去捉。
沈无淹将绳挂在肩膀上,问道:“我跑远了,你怎么办?”还是一副心不跳气不喘的闲适样。
她想想倒也是,顺了顺气,“这容易,我做鱼饵便可,你离远些。”
左右望了望,右边正好有间屋子,院中的陶罐瓦砾碎了一地,房门大开着,屋内一片漆黑。
她指着那间屋子道:“我引他们到里头,等它进了屋我便从窗外翻出,你随后进来,这样必能捉住。”
“公主,你的鬼主意真的太多了。”沈无淹只是看着她,说了这么一句,他有理由相信,如果他不在,她必定会想办法自己去捉。
她笑着,特意露出一排白牙,满脸阴险又充满期待地走了过去。
进了院子还不忘说:“离远些哦。”
他只好往一旁避开,让出了空间,让伥人能够顺畅地走进去。
李及双站在门边,借着月光打量着屋内。
这间屋子从外看不觉得有异,直到走进,才褪去面纱,现出原形来。
红黄黑三色的经幡挂了满墙,角落堆着小山高的金银元宝,供花供果都还是新鲜的,神龛上不知是哪几路的神仙,摆了长长的两桌。
才环顾了一圈,她就听到吱呀吱呀的响动声,低头一看,原本被夯实的地面不知被什么虫子拱出了一条裂缝。
她吓了一跳,连忙后退。
脚步一撤,踏到了一条硬物上。
回首去看,只见身后的地面上拱出了竖条裂缝,以她为基,向四面八方延伸出去。
她立刻脱下手套,用掌灯去照,并未瞧见有什么异物钻出裂缝。
倒是有光呼应着从裂缝里亮起,蛇形般的光条从脚下一直蔓延到墙与顶,却不知那亮的是什么,既不是火,也不是烛,更不是虫子。
有些像盲蛛身上的莹光,微微弱弱,忽明忽暗。
她犹疑了几瞬,最终还是蹲下身子伸手去摸,什么也没有触到,除了散碎干燥的土砾。
忽然,所有线条一并亮起,直延伸到墙壁顶端,形成了一个图腾般的牢笼,将她围在当中。
她觉得有些眼熟,但看不出来是什么样式的图腾,只是弯弯曲曲的线条,如风往一处吹,吹回了自己,又如水往一处涌,涌成了大海。
一旦这么想了,便有呼呼的风声和涌动的拍浪,起了又伏,奔涌不倦。
直到身后响起异动。
第53章 不死身
回头一看,正见身后的伥人在一步之外身首分离,乌黑的血横溅出来。
她吓了一跳,猛退一步,掌灯迸发出炽亮的光,屋内的光条也瞬间映亮,而且愈来愈亮,继而爆破一般,在最高点之处湮灭。
她忙用手遮眼,光线灭掉之时,沈无淹一步踏来,询问她是否无恙。
眼前一片漆黑,她一下没有反应过来,直到他的手包住了她紧紧攥着的拳。
“这是什么光?”黑暗随着他的幽凉漫上来,她恍惚了。
“没有光。”沈无淹答,又拉起她另一只手,“你的手掌不亮了。”
她低头去望,难怪她觉得不惯,空掌的光也不见了,“那刚刚你在外头可有看到光?”
“没有光,你进来以后就背着门站着,我叫你你也不应,我还以为……”
“以为我中邪吗?”
“不,我以为是什么新型的诱敌之术。”
“……”她无话可说,用手触了触空掌,掌心还是空的。
他问:“发生了什么?”
“我看到地面、墙壁和顶上都是一道一道的光,笼子一般。”她一面说,一面在黑暗中认真地向他比划着,也不想他根本看不清。
“还有吗?”他拿出打火石,微微的火点照亮了他的手。
“没有了,好像还有声音,但我不确定。”
沈无淹转身摸到了烛台的位置,火折子一点,房间亮堂起来,但地面和墙上没有光条,地上也平整如纸,未有半点褶皱的痕迹。
她确信不是幻觉,因为空掌的光无缘无故消失了。
但是一切痕迹都消失了,除了倒在浅浅血泊中的伥人。
“还要抓伥人吗?”沈无淹问。
“当然。”她毫不迟疑地回,顾不上脑子还晕乎乎的理不清头绪,先行一步走出了屋子。
屋外是一片黑暗,但开阔有风,呼吸稍稍顺畅了些。
沈无淹跟出来,道:“我把你放到屋顶,然后再去捉。”
“这样的好方法你怎么不早说。”她清醒了许多,转头就找起合适的屋顶。
沈无淹侧了侧脑袋:“我也是刚想到的。”
他一个飞身将她放到了路旁屋顶的正脊上,说了一句“我去去就回”,便跃下了屋顶。
屋顶的斜面太宽,正脊又不够高,他落地以后便瞧不见了,不仅不知道他走的是哪个方向,连脚步声也听不到。
她百无聊赖地坐了一会儿,忽然想到若没有沈无淹,这一路便是这样了。
高一脚低一脚地上山下山,追着伥人满城跑的事永远不会发生。
掌上的光仍旧没有恢复,她小心翼翼地站起来,脚下的瓦砾都覆了一层青苔,虽然湿滑,但也不至于把人顺下去。
沿着左路上去,可以攀到隔壁,那儿的屋檐窄一些,还高出半个身。
她一步一步摸索着移过去,好不容易到了尽头,手刚搭在邻舍的屋顶,楼下忽地传来沈无淹的声音。
“殿下,你要去哪儿?”
她垂头一望,只见他站在屋檐外的街边,牵绳的手悠悠垂着,绳子另一头牢牢捆住一个不停地往外跑的伥人。
她不远说想找他,就随便回了两个字:“逛逛。”
“好的,那我等等你罢。”他说,甚是悠闲的样子,不急不躁。
李及双只得转过身来,老老实实地伸出手说:“来接我。”
他应了声“好”,将缚着伥人的绳索缠在身旁耸立着的立柱上,飞身上来将她接下去。
落地后,他说:“刚刚我是在一间客栈里抓到这个伥人的,今夜我们可以在那儿歇脚。”
她道:“那便去看看,也顺便找找可有趁手的用具。”
一路上那伥人都走得极不安分,本来它是被沈无淹强行拖着拽着才过来的,现在它一面想咬李及双,一面又惧怕地往后缩。
李及双在前头走得威风凛凛,其实心有余悸,总觉得后脑勺被盯得发凉。
“它们为什么怕你?我记得在蓬川的洞里,它们不是这样的。”她问。
“我也不知道,或许是‘死’过一次,便有些不同了。”
“那你能看到鬼吗?”她还问,在这片荒凉颓败的黑城里,其实是不应该这么问的。
他老老实实地答:“不能的。”
“对了。”她转回来,忽然看见伥人耷拉着脑袋,两只眼睛直勾勾地朝她放着精光,那灰白、枯槁的面容像极了冤魂。
于是她又转回去,只望着前路,问他:“你用的什么暗器?怎么都没影的。”
他脚步加快,到得她近旁,半抽出腰间的剑,指腹在剑刃上一拨,一道银光飞出,路旁低垂摇摆的招幡上的流苏斜上一道,整齐断开。
“是霜刀吧。”他答,技艺娴熟如此,语气却不甚确定。
她伸手触了触他拨刃的指腹,没有伤口,只有一片透骨的冰。
她松开手,搭在他的掌心上,连他都感觉到从她指尖传来的冰冷。
“不冻么?”他问,只是后勾起手,让她借力,并没有握住。
“当然。但是从极寒里出来,需要微凉过渡一下。”
等到那份冰冷与他掌心的寒意融为一体时,她才收回手来,藏进袖中暖了暖。
总要想个办法才行,她心里暗暗想着,却没半点头绪。
又走了几步,客栈便迎面而来了。
他选的很好,客栈两层高,楼上起码有十数间,呈环抱之势。
但这间客栈受损的程度比界口的那间还要严重。
所有的器物都落了一地,门板被撞破,长凳散了架,连墙上几幅蹩脚的字画也摇摇欲坠。
没有掌灯,他们在黑暗中也找不到火烛,只好在客栈的内院,就着稀疏的星光开始了尝试。
首先是用布匹一层一层地缠在伥人头上,但是伥人实在太过凶悍。
它脑袋扭啊扭啊,嘴巴在挤压和啃噬下不断变形,它拼命地移动着牙齿的咬合方向,最后竟然咬住了布匹的边缘,头一转,就把布匹给咬烂了。
不管什么东西到了嘴边,它都要用牙齿去撕去咬,不论那东西是否能吃,也不管牙齿都咬掉了半颗,狂躁得不受控制。
最后好不容易缠上了,布匹用完了,它咕哩咕噜地发着怒吼,一边挣扎一边全身都在使力。
“既然它这么抗拒被缠,应该是需要呼吸的。”李及双站在几步之外,不太肯定地猜测。
沈无淹不太同意,“如果是常人,这么闷已经快没力气折腾了。”
她左右想了想,扔水缸不行,伥人可能会淹死,也可能不会,但这样就不能确定它们是否还需要呼吸。
沈无淹之前把手指放在伥人鼻子前,感觉到了强烈的鼻息,所以她决定再试。
想了又想,她说:“我把土刨开,然后你拎着它的脚,把它放进去,我再把土盖上。”
沈无淹愣了愣,眼见她回身摸进了火房,提着一把撅头出来时才说:“殿下,头先说你鬼主意多可不是在夸你。”
李及双将撅头仍在地上拖行,走了数步才反问道:“所以你是在骂我?”
?头刮过石砖面,发出尖锐刺耳的嘈杂声。
他顿了顿,忙说:“没有!”
她沉了沉眸子,又想到他根本看不到,刚想适度适量地来个冷笑,却听到他机智地用脚踩了踩了踩菜园里的土,道:“这儿的土很松,应该合适。”
说着就过来取她手上的撅头。
发现拿不动,他便问:“生气了?”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松开手转身就走,一边走向仓房一边道:“我怎么没想到呢!真是生疏了。”
他不敢再说旁的,又挟持着伥人跟着她进了后院。
她刚在仓房里找到了火烛,点了起来,又去找到了一把纸伞,拎了出来。
到了后院中庭,“嘭”地一声把伞撑开,将沈无淹和伥人都吓了一跳,那伥人咋咋唬唬又想朝她扑来,被无情地拽了回去。
她的举动越来越怪异了,沈无淹看到她撑着伞,仰着头望着伞底,打量了半晌,又摸了摸,最后扔到一旁,从腰间抽出两把纸扇。
她先是用力地将扇面撕了下来,然后“咕嘟嘟”朝上倒满酒,酒香飘了满庭。
酒见了底,她将手里一叠大小不一的纸递给他:“一层一层叠上去,我估计四五张就差不多了。”
沈无淹接过来,道:“这能闷得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