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想着是陆钧安那个混账兴许纳了姬妾,漱玉也不想多和陆府之人有纠葛,正准备离去,却听见其中一人极小声地道:“公主多日水米未进,她只喜欢这盒胭脂,你听我的一定没错……”
皇帝只有两位公主,一个已经远嫁和亲,尚未婚配的还能有谁?
回来后漱玉便将取药时的见闻说给了元蘅听。
几年前,在宫道上偶遇陆从渊时,元蘅便觉得他身上佩戴的香囊很眼熟,缝制手法与明锦所做的极为相似。这几年中也有蛛丝马迹能看出两人关系匪浅。
漱玉道:“原还听说明锦公主去祈福了,谁知竟是住进了陆府么?不过宫闱之事实在轮不上我们过问。”
元蘅却道:“你不是说她多日水米未进了,怎知她就是自愿的?”
在启都这么久,陆从渊是什么样的疯子,没有人不清楚了。只是若不知晓内情贸然做了什么事,只怕会祸及自身。于是元蘅只是交待漱玉这几日若是出门,多留意些陆府的动静,不必有其余的举动。
果不其然,在天色将黑之时,漱玉采买新药路过陆府之时,有人凑近过来,将布条塞进了她的手中。
算不上什么求救之信,反倒是明锦在试图救元蘅。信中说她得知了些关于春闱之事,若是元蘅能将她带出陆府,她可以助一臂之力。
再后来就是朝云殿上的对峙了。
元蘅不知明锦与陆从渊之间发生了什么,那日之后明锦便深居宫中闭门不出,她也再没找到机会感谢和问清楚。
听罢这些讲述,闻澈沉默良久,在心中细细忖度一些事该如何说,最后却只是简短道:“其实是能看出的,明锦心里有陆从渊。”
“你知道?”
元蘅有些讶异。
闻澈与她一同出了这间茅屋,清风绕林,枯草被风吹得作响。他随手折了一枝,回眸看向元蘅:“嗯。”
竟然这般轻淡无所谓?
元蘅不解:“陆家人视你为眼中钉,而公主是你的庶妹,他们二人纠葛不清,你竟不担心于她?若是你早些拦了,或许就不会出现公主被他困在陆府之事了。”
闻澈却苦笑一声,道:“我阻拦?我又凭什么阻拦?说到底明锦是我的庶妹,陆从渊是当朝正二品大员。若没有我在中间隔着,或许登对般配也说不定?世人立场向来不同,我就一定是对的么?”
“你……”
“当然,如今看来是我错了,那个陆从渊确实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我从来都相信明锦,她若看清楚了真正能舍下,就会如那日一般站在陆从渊的对立面。若是她舍不下,我说什么都没有用,不是么?你要知道,世人之心意向来不会因为旁人的干涉而动摇。”
闻澈忽然靠近元蘅:“正如我对你,亦是如此。”
忽如其来的剖白将她要说的话全都噎了回去。闻澈太熟稔于此道,甚至明白如何用瞬时的坦诚击溃旁人紧绷的弦。
元蘅张口无言,最后却只垂眸道:“那你,也合该看清楚我了……”
当年就该看清楚了。
若不然不会走得那般决绝。
闻澈故意装作听不懂:“看清楚了,元大人生得好看,惊才绝艳,为人蕙质兰心,做事稳妥持重,哪里都好。”
“我不是这个意思……”
“元蘅,我舍不下。”
第52章 春赏
林中纷飞而出的鸟雀惊落枝头杏花, 茅屋后的竹林也随风晃荡着。若非是这里才发生过惨案,这里确实是个安逸又适合谈论风月之地。
自打相识以来,闻澈就一直在打破元蘅自以为的准则。只要是他出现, 她总是会无法按照既定的轨迹行走。
就如同这不合时宜飞出的鸟雀。
本事打定心思重逢后装聋作哑,不再提及那些陈年旧事, 就不会再有牵扯, 可是闻澈就是要一遍遍地说下去,和死缠烂打也着实没有什么分别。
元蘅的眼眶热了下, 但是转瞬就被清风拂去了。
她仰面看他:“殿下, 您瞧这里适合说这些么?”
闻澈却抱臂而立, 将剑也抱在怀中:“你跟只泥鳅一样躲着我, 找着你不容易, 为什么不适合?即便是现下重兵攻城, 我提剑离去前, 也要听你说明白!”
“无赖……”
江朔这两年他的年岁简直是虚长的,实在是愈发混得不像话。她转身就要走, 谁知闻澈迅速地用剑鞘格挡早门框上,将她的去路拦了个严实。
这个姿势, 近到像是拥抱。
“无赖就无赖, 无赖也要听你说, 不准走!”
应对心思狡诈之人容易,但应对混账, 元蘅尚未想出什么适宜法子。
横竖走不掉,元蘅深吸了一口气, 狠下心来:“说什么?你想听什么?你分明知道我要说的话你不喜欢听。好, 我说。因为我也有舍不下之人,满意了么?”
果真还是这样。
闻澈的眼眶红了些许, 握剑鞘的手更加用力。
元蘅继续说着违心之言:“你当年说得对,就是因为你像他。但我如今不忍心了,不想祸害你了不行么?”
此言一出,闻澈拦她的手臂垂落了回来。元蘅还捏着他的香囊,伸手递还之时,他却没有接。
元蘅索性亲手帮他把香囊系回在他的衣带上。才系一半,手背却被一片温热给覆盖住了。
闻澈道:“元蘅,你还记得你那时说,你从未将我当成过那人么?”
言下之意是不是,他同样也在她心里占有一席之地呢?闻澈恨自己那时在气头上,不由分说地就闹了别扭,丝毫没有冷静下来想想如何对谈。
自然记得。
那夜他质问那么多,而她只有勇气反驳了这一句。诚然后来闻澈负气出走,恨她不坦诚,但这句话却实实在在地慰藉了他,哪怕只有一点。
与赤柘部的对战漫长而耗人,寒冬腊月的雪原上滴水成冰,即便是厚实的帐篷也实在是这挡不住呼啸而来的寒风。即便是哔剥作响的篝火也比不上那句话有作用。
赤柘人尖利的箭矢刺穿肩臂之时,他也只是咬着牙忍。
总归是想回去,若能再见一面。
两人只隔着一点距离,元蘅眼底心绪的流动能尽数被看去。闻澈忽然垂眸叹了一声,抬手将她的眼睛捂住了。
“不想听了,你别说了。”
被人遮住双眼的感受并不好。
漆黑之中,她能听到很多声音,有风过竹林的沙沙声,林间啁啾的鸟鸣,以及湿润的温热忽然轻柔地覆盖在她唇上时,她猛然跃起的心跳声。
只有这个瞬息,一触即分的克制隐忍。她不知道他此刻是什么模样,兴许他眼尾的红痕还尚未退去。这轻如点水的片刻亲昵却又化成江河流波,绵绵不绝。
他松了手,但是她仍旧没睁开眼,像是在给他充分逃离的空隙。
再睁眼时,这里只剩下了元蘅。
以及那个因为没系稳而掉落在地的香囊。
***
春四月。
西塞为能换回王子,亲派使臣议和,并且愿献上对北成的朝贡,补上过往十年的缺失。赤柘部因为被烧净了作战粮草,盟友降顺北成,它如同被折断了双翼的苍鹰,再没有回旋余地,于是愿与西塞同贡,以此休战议和。
海棠盛开之时,是皇后的生辰。
因为这些年被禁足庆安宫,直到今春才得以解了禁足。
趁着皇后的生辰,皇帝赐了春赏宴。
春赏宴上遍请群臣及其家眷。
繁花满园,宴饮尚未开始,元蘅只寻了个不打眼的位置坐了,而不远处的沈钦想说什么,但去顾及着前段时日的不快,不怎么敢去她跟前说话。
都说闻澈生得很像他的母后,直到元蘅亲眼得见之时,才真正信了。
皇后虽然已经鬓间已生华发,但仍见端秀毓丽,微长的丹凤眼敛着,在珠帘之下透出些许清冷来,掩映在湖面碧波辉泽之中。
当年皇帝尚未太子之时,便力排众议,执意要娶梁氏女,全然不顾陆氏的颜面。
原本也算启都佳话。
元蘅尚未挪开视线,却与皇后的目光相撞。为了不失礼,元蘅只得上前去行拜礼。
皇后的话很少,因着久病不愈还轻咳着,直到元蘅行完礼,她仍旧出神似的看着元蘅,一时间连让她平身都忘了。
“母后,就让人这么跪着?”
闻澈清朗的声音穿透这一层漫长的沉默,还带着些难得一闻的轻快。
皇后这下才回神,朝着元蘅轻点了头:“你就是礼部的元蘅?”
元蘅起身答:“正是。”
皇后轻扬了唇角:“好看。”
闻澈却笑了,示意宫人搬来座椅。
本是行过见礼之后便可以退下了,可这座椅一摆上,元蘅就轻易走不得了。犹豫良久,她还是应声坐了。
“母后,元大人为了国事不辞劳碌,竟只得你一句好看?”
这句话表面听着是正经的打趣,可是只有元蘅知道这话中含着几分戏谑。大庭广众之下,闻澈竟半分也不遮掩。
元蘅的耳根漫起一片血色。
皇后笑道:“没说不辛苦,好看也是真的。”
似乎看出了元蘅与闻澈之间微妙的僵持,皇后将目光挪至不远处小石桥上的倩影,道:“澈儿,那是不是裴家的二姑娘裴鸢?”
的确是裴鸢。
闻澈对于裴鸢的回忆实在是不怎么好,那夜他被苏瞿陷害,与裴鸢共处一室之时,元蘅还提着刀将门给劈坏了。但是亦是那夜他与元蘅互通了心意。
他牵强地扯出笑来:“是裴鸢。”
皇后道:“三年前就该定下你的亲事的,一直耽搁至今。裴鸢也算本宫看着长大的,性子和顺,父亲又是首揆。你们二人也算少时的情谊,我瞧着很好。”
当闻澈重新看向元蘅之时,却见她面上没有任何情绪,像是这些事根本就不入她的心。虽如此,他还是担心元蘅会误会。
“母后……”
闻澈下意识推拒。
皇后没给他继续说的间隙,打断他的话:“裴鸢对宫中的路不熟,你去陪着引路。”
意思这般明确,他若是去了,在群臣面前,这桩亲事就八九不离十了。
他自然不能去,正欲反驳时,却见元蘅起了身,很是通情达理地对皇后道:“臣就不在此搅扰娘娘与殿下清静了,先行告退。”
谁知皇后却伸了手过来,落在她的腕骨处,将她轻牵至自己身边:“澈儿去伴裴鸢,本宫闲来无事,还要元大人陪着说说话,可否?”
皇后都将话说到这份上了,元蘅只能坐了回来,但始终不肯看闻澈一眼。
闻澈心里闷着一口气,不上不下的噎得人难受。
“也好,裴鸢打小就路痴,还是母后考虑得周全。”
闻澈没从元蘅身上看出任何波澜,一时心底生了层恨意来。可话都说到这份上,元蘅的眸色却一如既往平静。
且不说吃醋,如今她竟是连气也不会生了么?难不成就那般盼着他移情?想到这里,他几乎一步也不停地就朝着小石桥走去了。
虽未抬头看,但元蘅能从嘈杂纷乱的人声中,轻而易举地分辨出他的声音。刺穿稀薄冷淡的春风,清晰明确地落进她的耳中。
皇后的笑意未褪:“元大人芳龄?”
“已过了二十的生辰。”
皇后颔首:“年轻,有为。北成历代没有几个二十岁坐上侍郎位子的,还是礼部。日后官拜内阁,前途大好。”
“忝列其中,实在有愧。”
北成吏治向来懒散,若非林延之辞官,皇帝一时想不到合适人选,如何也不会轮到她官至此位。短短几年,已经是旁人需要攀爬半生所能抵达的了。
皇帝的确是有意提拔所亲信之人,借此来对抗那些朱门望族,但无论是何种缘由,元蘅也万不敢骄矜。
皇后却道:“元大人何必自谦?北成国祚千百年,也就出了一个褚清连,出了一本平乐集。你能承他遗志做好这件事,如今的位子,就是你应得的。”
深居宫中,皇后养得一身清淡性子,无论如何也不会故意来奉承元蘅,所以她所说的话,也算带着真心。
她手中捻着一串佛珠,再度看向闻澈与裴鸢,出口却是:“元大人觉得澈儿秉性如何?”
忽然将话题落回闻澈,元蘅有些怔然,半晌才说出一句:“很好。”
“与裴鸢呢?看起来如何?”
元蘅的心漏跳一拍,抬眸看向远处的两人。斑驳的海棠花余影里,闻澈的肤色白得近乎透明。这人真是奇怪,江朔那么苦,竟还能养成这一副骄矜公子模样。
他跟在裴鸢身后刻意慢了半步,不知在交谈什么,他时不时颔首。
虽疏离守礼,但温煦。
元蘅有些哑:“般配。”
没想到元蘅会这么说,皇后揉着自己发痛的鬓角,笑言:“可惜世间姻缘不讲究旁人眼中的相配。终究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你说是也不是?”
这话听着哪里都怪。
但元蘅不敢细想。
“是……”
“那元大人觉得,这水是温是凉?”
“臣惶恐!”
元蘅离座,拱手再拜。
话才说一半就意会了,过往总听闻礼部女官为人慧极,皇后今日才算明白。
只消多留意两眼,便不难看出襄王有梦,神女也并非无心。只是不知其中又牵扯了什么盘根错节,导致如今的僵持。
皇后却笑了:“你总是很拘礼节,这样不够亲近。”
亲近?
元蘅险些以为自己听岔了。
凉亭之下轻纱随风拂动,繁花人影交织错落。皇后就在这香风中起身,将元蘅扶了起来。
“泓儿承欢膝下,明锦本宫也视若亲女。唯独愧对澈儿这一个孩子,没好好照拂上,就任他南来北去。虽说男儿合该如此,但身为娘亲总是会于心不忍,也总期盼他能事事得偿所愿。可是元蘅,你若是无意,就该断了他的念想。”
皇后的话就是和煦的温柔刀子,轻巧又熟稔地挑开一个缺口,将刀尖推入,整个动作从容不迫,连丝血都不见。她此刻才真正体会了自己说狠话时闻澈的感受。
“嗯……”
“那就好。他的亲事若能定下,成亲诸礼要礼部着手操办。届时便由你筹备。”
第53章 挑拨
皇帝并未亲临春赏宴, 赴宴众臣及其亲眷也便不必过于拘谨,拜过皇后之后便自行赏花闲谈。
她找了个避风的位置坐了,似乎打定了主意不去与春赏宴上诸人交游。
自打那年重病一场过后, 元蘅的身子一直不怎么好,春四月不犯咳疾, 但是久累难免昏沉头痛。方才皇后又说了由她操办闻澈成亲礼之事, 令她更厌烦这里的吵闹。
“忘了带药来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