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等他看清楚一些,便有一侍女在外叩了门。
“景公子,夫人要您现在去见她。”
宋景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大概是他没老实在府中温书的事被知晓了。
他咳了一声,慌促起身,对闻澈道:“我娘,我不敢不去。殿下在此处稍等,我很快回来。”
闻澈朝他点头,便见宋景一路小跑地出去了。
房中霎时只剩了闻澈与元蘅二人。
元蘅看不出什么情绪,此时正在书阁前整理那些杂乱的书卷,并没有在意房中的闻澈。
而不知何时,闻澈已经起身走了过来。他衣袖挥动,烛火跟着跳跃了两下,将元蘅映在墙上的身影也显出几分颤动。
说不清楚缘故,他只觉得这般场景曾经发生过数次。
兴许是在梦中。
“你方才为何要说不认得本王?”
元蘅的手上动作微顿,淡声道:“元蘅本以为,您是厌恶元氏,不愿沾上什么关系的。谁知,竟是会错意了么?”
这话问得巧妙,若是顺着答了,以后便再不能给她摆什么谱了。
闻澈被她气笑了:“元姑娘这是用完人就扔啊?当日在衍州,可不是这个态度。”
“有么?”
“有。”
难得见闻澈这般孩子气,因为几句话就要急。
他随手将拿了一卷书,翻看了几页,叹了口气:“你爹是你爹,你是你。本王不屑于因你爹而迁怒于你。”
元蘅微怔,看向正在翻书的闻澈,觉得他似乎也没有那么傲慢。
他的侧影再度与容与的模样重合……
世间,竟会有这么相像的人么?
举手投足,一言一笑,相似到就好像是同一人。
只是容与品性向来温和,不像眼前这位一般浑身带刺。
将书页合上,重新放回原处,他才漫不经心地看向元蘅:“那你觉得,本王该厌恶元氏吗?”
他问得轻巧,像是在询问她经卷上难懂的释义。
当年纪央城之乱就是一笔糊涂账,谁是乱臣,谁是勤王,根本就分不清楚。兴许元成晖心里是明白的,但他为了元氏,他不敢说实话。
所以他站在了陆家人那边,将罪名全都推给了梁晋,害得梁皇后至今被困幽宫,不得与闻澈相见。
“你爹要投陆家那棵大树。可他又发现自己没从陆家人这里得到什么好处,便准备将你送给越王。别管本王恨不恨他,你呢,你恨他吗?”
他声音很轻,从语气上听不出任何能刺伤人的锋利,但却像一块捂不热的冰,将人周身的温度尽数褪去。
元蘅没想到闻澈会对他说这些。
被人当了棋子,自己又怎会无知无感?
但从没人问过她,会恨吗……
“我会退婚的,我从来不做棋子。”
元蘅微微仰面,眸中神色因为背光而看不清晰,让人猜不出她此刻在想什么。
这婚退不退自然不是她一人一言便能做主的,但是她自己的命,她偏要做一次主。
但闻澈显然没有就此罢休,他一手抵在书阁上,将元蘅的退路堵住了。
他似随口提起:“你父亲将人都得罪了个干净,你再退了与越王的婚,可就是断了他所有退路啊。”
元蘅的手不经意攥紧了。
自建北成以来,陆氏女几乎世代为皇后人选。因此历代皇帝的血脉,有一半都是姓陆的。但是前些年陆太后却兴了谋逆之案。虽说后来陆太后失败,以自戕保全了陆氏,但如今宣宁皇帝对陆氏的芥蒂是甚重的。
如今谁娶陆氏女,便是公然违逆皇帝的心意,自然与储君之位无缘。所以闻临求娶元蘅,亦是为了投皇帝所喜。
“凌王殿下。”
元蘅实在不想继续说了,“我不做棋子,照样能让我元氏安稳立于衍州。”
“好大的口气。”
闻澈眼角带笑地看着这个被他惹生气了的姑娘,“那本王就等着看了。”
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了。
是宋景。
宋景看着面前这两人,感受到了一丝冰冷的气氛。像是刚争吵过,但看闻澈的神色又不太像。
拿捏不准发生了什么,他便僵在原地不敢动。
张口无言了一会儿,他才怯怯地将手中的食盒提起来,小声问:“二位爷吃些东西么?我娘给的……”
“不吃了,该回去了。”
闻澈拢了袍袖,临走还拍了宋景的肩。
宋景回头看了他,不明所以,但还是将带来的吃食一样样摆了出来,道:“蘅妹妹,你不知道,他就这脾气,要不然能被困在俞州这么多年?他若说了什么不好听的,你别往心里去啊。”
看着桌上那些精致的小食,元蘅不见外地拿了一块水晶糕,咬了一口,但却尝不出什么滋味。
她还在想闻澈方才的话。
不好听,但很有道理。
但元蘅还是答了宋景的话:“知道了。对了表哥,夫人找你说什么了吗?”
宋景本来还兴致盎然地说些有趣的事,结果听到这句话一下子蔫了。
他连吃的都吃不下了,答:“我娘说,爷爷要我下月初入文徽院。我配不配?那可是文徽院!我去了能活活被闷死。”
“文徽院?”
元蘅惊叹:“为什么不去?入了文徽院,日后你也能有个好前程。”
如今北成朝中身居要职的大人们,小一半靠家族恩荫,但多半都是文徽院出身。
文徽院学子众多,经过考核便能入朝为官。当初□□建文徽院亦是为了给寒门弟子一个入仕途的机会。虽说后来世家专权,能进文徽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事了,但文徽院在北成仍旧享有盛名。
可是宋景却没感受到半点欣喜,反而唉声叹气:“我要什么好前程啊?日后守着侯府,能吃能喝饿不死就行了。官服加身入朝堂?不了不了,我不行……”
“何况!”宋景捯饬着小瓷碟,“爷爷此意也不是指望我能如何大展宏图,他只是看不惯我到处跑,将我送去管教罢了。蘅妹妹,旬日一回啊!以后你想见我,可就难了……”
看着他这副不思进取的模样,元蘅只觉得想笑,顺手将他的杯盏夺过来:“谁会想见你,表哥还是安心学习温书去罢!”
刚将宋景连催带攘地送出雪苑,元蘅便将门关上了。
她的手轻轻摩挲着门栓,似乎是在思虑什么,久久没动。
文徽院……
过往师父总是提及文徽院,若是她也能去……
第7章 反击
仲秋已过,启都的街巷十分嚣闹。
而侯府驶出的马车却避开了闹市,顺着僻静的小路往城外去了。
文徽院在洪山脚下,此刻被晨起的雾气弥漫浸透,更添了几分安适。
马车停在一座碑前。
元蘅踩碎了脚下的那片落叶,伸手将墓碑上的灰尘拂去了。
这里是文徽院在启都为褚清连建的坟冢。
她将自己带来的酒递了过去,笑道:“师父,只带了酒,您常念叨的梨花醉。”
褚清连隐居衍州,又没有儿女。
衍州战乱之时,褚清连离世了。只是死因蹊跷,至今元蘅没有查清楚。她不止顾不上难过,甚至连后事都办得潦草,只是将他安置在了衍州燕云山。
原本愧疚的心在听闻文徽院学子给他在启都立了衣冠冢之后,更加浓烈了。
如今面前的坟冢,里面自然是空的,只是让人聊寄思情罢了。
元蘅将冰凉的酒斟了一杯洒下去,想起当年自己耍无赖拜师之事。
那时褚清连退居衍州之事被她知晓了。那可是褚清连,天下学子无不敬佩仰慕。她又怎可能不去拜访请教?于是元蘅想尽一切办法打听到了他的居处。
但褚清连避而不见。
于是元蘅便在冬日里站于大雪中等待,即使天黑了也不曾移步。
她每日都会去,日复一日。
有时等得久了,她甚至会在小院前面的那棵树下睡着,手中还紧紧地攥着自己想要请教的书卷。
这世间多的是趋炎附势之辈,褚清连看不上。
也有那种真心来请教的人,但是通常被拒上几回,便再也不来叨扰了。褚清连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头一回觉得一个小姑娘这么难缠。
所以后来,他给那个在树下睡着的人,披上了一件衣裳。
“当初您动容的时候,大概也因我是女子而顾虑过。但我没给您丢人……可是如今……”
如今她想反抗既定的命途,但有些力不从心。
这野外的风甚是寒凉,将她的指尖吹得冰凉泛红。
半晌,她勉强笑了:“您当初告诉我,您已经辞官,一无所有,我从你那里除了诗书经义,什么都图不到。”
她当时答:“我不图您旁的东西。”
后来褚清连微眯着眼捋了胡须,只模棱两可地说了句:“不图好啊,不图才是有所图之。”
这句话元蘅没有一日忘记。
所以她没有想过靠着父亲的怜惜来得到什么,没想过嫁给越王之后自己是否可以成为国母。
她想要的东西,她会自行图之。
一片枯叶打着旋落在了碑上,被她捡去了,搁在洒过的酒水旁边。
似乎听见一些微不可查的脚步声,元蘅回头,正对上一儒生模样的人的目光。
在这里能看到旁人,那人也愣住,停在原地,看着元蘅一动不动。
元蘅倏而起身,看着那人道:“公子,有事?”
褚清连的坟冢偏远,周围也没有什么人家,能在此遇到自然不会是凑巧。
这人大概脸皮薄,眸光躲闪了下,双手也在自己的布衣上摩挲了下,才开了口:“啊,我……褚阁老,是我的师叔,我替我老师来拜祭……”
师叔?
褚清连没提过自己有什么师门,半晌,元蘅才想起来:“文徽院的杜庭誉杜大人?你是杜大人的学生?”
“正是。”他见元蘅能知晓他的身份,登时没有方才那么局促了,“在下文徽院的学生,沈钦,沈明生。”
这下豁然明朗了。
元蘅从褚清连口中听过此人名字。
据说他于上次会试中失利,居副榜,不愿依例充教,便入了文徽院以待下科。因其为人清明自持,满腹才学,备得杜庭誉欣赏,便收作门生。
沈钦与元蘅曾经想象的模样很不相同。
像是这样的饱经赞誉的才子,当是一身意气矜傲。可这些在沈钦身上全然看不到。
在入了秋的启都,他此时身上的薄衫显然很不合时宜,单单是看着都知道不太暖。
他的举止很知礼克制,虽说一开始看见元蘅时他有些局促,但眼下显然好多了,恭恭敬敬自报名讳的时候,还能让人看出他的清秀谦勉。
“原来是沈公子,幸会。”
元蘅回了礼,往一旁退了些,让沈钦简单地拜过了褚清连。
启都仲秋天气易变,一阵冷风拂来,便有豆大的雨点落下来。
两人便一同往外走。
刚走出林子,雨势骤然变大了。
“沈公子怎么来的?”元蘅往自己来的马车便凑过去避雨,接过了在马车旁等待的漱玉递过来的纸伞,顺势转递给沈钦。
沈钦犹豫了下,没接伞。
他知这伞接过之后便不好归还了。
“在下走路来的,来时并不知有雨……这点雨无妨的,能赶回去。”
见他没接伞,元蘅主动开了口:“公子不妨一同乘车回去?”
看到沈钦还在犹豫,估计是怕有失礼节。元蘅便道:“只到进城,有了能避雨之处,就让公子下车了。”
方才初见时的局促再次染红了沈钦的耳垂,但他见元蘅的肩已经被雨水淋湿,便知自己不好再犹豫,道了声谢,上车了。
到了清风阁附近时,沈钦便主动说要下车,并且对元蘅再三道谢。
他的眼睫微微抖着,还沾了些雨水的湿气。
漱玉将车帘放下,笑着打趣:“他这人生得真是清秀好看,说话还会耳红。”
元蘅不知在想什么,忽地,她挑开车帘,回头对漱玉说道:“去清风阁喝杯茶?去么?”
漱玉起初不明白,但只一瞬便懂了。
沈钦是杜庭誉的学生,杜庭誉又是褚清连的同门,两人还曾一度在朝为官。
关于平乐集,杜庭誉是能帮忙的。如此,元蘅便不必夜夜苦熬,也熬不出一丝思绪。能得师长指点,定能有一力拨千钧之效。
因为下雨的缘故,清风阁里人极少,但还是有人颇有雅兴,隔着竹帘饮茶赏雨。
还没找到沈钦,元蘅嗅到了一股浓烈的酒气。
竟然有人在此处饮酒。
没等元蘅回神,那醉醺醺的人便踉跄着扑了过来,带着一身酒气,轻浮地想要揽住元蘅的肩。
“美人……”
被他碰了肩的元蘅一时皱眉,而身旁的漱玉扬起小臂,用刀鞘挡开了他的手,重重地将他往后推去了。
刀鞘冷硬,将陆钧安的手直接拍出了一片红肿。
“嘶”
那人倒抽了一口气,站稳之后正欲发作,却将目光移到漱玉身上,笑道:“这个小娘子也漂亮!”
竟是个不记打的东西。
漱玉厌恶他再度伸过来的手,用力地握住之后一扭,冷声道:“喝多了就滚出去淋淋雨。”
有一人瞧见这场面,慌忙跑过来,骂骂咧咧道:“你们!你们知道我们公子是谁吗?松手!不要命了吗?”
元蘅睨了他们一眼,淡声道:“管你们是谁。”
漱玉闻声施力,那人疼得眼泪要出来,但根本挣不过漱玉的力气。
“这启都还有不认得我们陆三公子的吗?我看你们真是活腻歪了!我再说一遍,松手!”
听到陆三公子这几个字的一刹那,漱玉的动作僵住了。
那种像是无数根针刺向肌肤的疼痛,一时间让她无法忍受。过去那些尸山血海的回忆倒涌回来,迎头扑来,几近将她吞噬。
当初姜家满门覆灭,是托了陆家的“福”。
若非是陆家陷害忠良,漱玉不至于担上“罪臣遗女”的名号,痛苦又自责地活着。可如今仇人之子就在眼前,她却没有丝毫办法。
漱玉不自觉地松了手。
并不是畏惧陆三的名字。
而是担心自己恨意上了头,会做出什么冲动的事来。
如今她是元蘅跟前的人,若是她惹了这个陆钧安,只会牵累元蘅。
见漱玉松了手,陆钧安有些微清醒,咬着牙笑了一声:“小娘子还算识相。”
察觉到了漱玉的情绪,元蘅抬眼,面色冰冷地看着陆钧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