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
闻澈有些丧气,推了门准备出去,结果又听到了元蘅的声音。
“明天说罢,再骗我的话,以后都别想我理你了。”
闻澈心中一动,根本忍不住雀跃地转身回到屋中,用受伤不重的手握了她的腰肢,将她整个人都带着往后退了几步,最后抵在桌案边上,在她被这忽如其来的动作惊得忘了推拒的时候,他将吻覆了下去。
蜻蜓点水的啄吻后,他便立刻松开了,根本不听她的埋怨,也不顾砸到身上的一本文集。
他出了门去,还不忘将门关好了。
被人扑了个猝不及防,元蘅还没回神,这人已经溜之大吉。
也不知哪里学的毛病,撩完人就跑,让人捉都捉不住。
才出去了的闻澈步子松快许多,扶着木栏悠悠闲闲地往下去,准备找店家要一间挨着元蘅的上房。毕竟来都来了,他可不想就这么半途而废,毕竟元蘅的气定然还未全消下去。
结果楼才下了一半,元蘅却有些急地推开了门,叫住了他。
“你回来。”
闻澈转身看她,快要压不住唇角的笑意,但又克制住,道:“怎么?”
就在他刚走时,元蘅才恍然想起这家客栈是梁兰清开在此处的。方才闻澈来时估计两人没有碰面,若是任由他出去,保不齐就要撞见。
在她尚未确定梁兰清想要和亲人相认之前,她不能就这么任由闻澈出现在梁兰清的面前。
“姑娘这个时辰还没歇下?”
怕什么来什么。
梁兰清就在此时出现在闻澈的身后。
因着闻澈是背对着她的,所以她并不知元蘅面前此人是谁,所以才毫无顾忌地向元蘅问候了一声。
闻澈闻声转身,面上的笑意在看到梁兰清的那一瞬时凝固住了,手指微蜷了蜷,才怔怔地唤了一句:“姨母?”
谋逆案已经过去那么久了,所有人都觉得这桩事早已尘埃落定,其间再不会有何隐情之时,昔日已经被“处死”了的梁兰清又活生生地站在了他的面前。
他觉得自己在做梦。
梁兰清惊诧了片刻,可是与亲人久别重逢的动容冲淡了所有的惊慌失措。
她选择隐居琅州,一则是距离启都足够远,从此再无人能知晓她的身份,二则是因为此处紧挨着俞州,能时刻听到兄长梁晋与外甥闻澈的消息。
她并不奢求此生再见,但是能从市井商贩口中听到梁家一切都好,她就已经知足了。
“姨母你还活着!”
闻澈两步跨下了阶梯,站在了梁兰清的面前,想要触碰她又觉得这只是自己的一场梦。
梁兰清如今声名狼藉,这些年启都中关于她的传言都是不堪的。甚至是元蘅,这些年都无数次被人拿来与她比较,那些朝臣试图证明女官只会“祸国殃民”。
可是闻澈一句都不信,他只会记得自己年幼时住在宫中,梁兰清无数次给他束发,还给他偷偷带糖葫芦和各色只有坊间才有的糕点。他只会记得曾经宫中在梁兰清手底下做事的人无一不足够敬重她。
他只相信自己看到的姨母。
梁兰清想往后退,可是脚步却像是被黏在了原地一般。她缓缓抬手抚到了闻澈的鬓发,用极轻的声音开了口:“长这么大了啊……”
当年她走的时候,闻澈还是个半大的少年,身量不够高,也没有如今的结实健硕,说话做事都凭心随意,一点也不稳重。一转眼的功夫,他竟已经成了如今的模样了。
“姨母……”
站在房门口的元蘅轻声道:“这里人多,屋中叙话罢。”
几人在屋中坐定,元蘅又点了一支烛,屋中顿时更亮堂了些。她专注地剪着烛心,刻意给他们二人留下叙话的时机。
闻澈主动给梁兰清斟了茶,问道:“姨母,您怎会在……”
梁兰清捧着那盏热茶,看着杯中的清茶荡漾一圈,卷着茶叶浮沉,缓缓道:“我只是顶罪罢了。皇帝就是要拿我顶罪,又觉得对不住我,才留了我一命。”
果真是皇帝放了她。
元蘅剪好烛心,安静在一旁听着,并不搅扰。
“顶罪?”
这些闻澈也猜到了,甚至在护元蘅之时曾与皇帝争执过。他怪父皇拿女子顶罪,但是从未想过皇帝心软也没能痛下杀手。毕竟在梁兰清辅政之功仍在,有她的辅佐,解了许多当时朝堂之上的困境。再加之她是梁皇后的亲妹妹,若是真的就这么要了她的命,只怕帝后之间就再也回不到最初了。
帝王之心总是如此,有时足够冷血无情,什么都能拿来利用;有时又因为恻隐之心,做出一些旁人意想不到之事。
“当年并非是太后意欲谋反,也并非如传言所说是我挑唆。太后垂帘听政数年,后来之所以迟迟不肯还政于皇帝,也只是因为皇帝年纪尚轻不够稳妥。皇帝因此忌惮太后与陆家多年,在亲政之后便开始削弱纪央城的兵权。他太心急了,陆家人岂是那么容易就能清理掉的?陆家人便以陆家的前程胁迫太后做出决断,不然就要玉石俱焚。太后从始至终只是陆家人谋反用的任人指摘的靶子。”
梁兰清苦笑了一声:“女子顶罪,总是很容易被世人接受。就连所谓的扶泓儿称帝,也只是陆家人为了名正言顺而所寻求的方式。他们手中需要一个皇子,这样的谋反才更容易被朝臣接受。只要在位之帝永远年幼,这北成的天下就永远在他们的手中。他们用各种方式逼迫太后做下这件事,逼迫太后答允。”
说到底兵权在陆家人手中,听政多年的太后实在只是一个深宫中的女子。
她无能为力,也阻止不了。
闻澈问道:“后来呢?”
“后来……”
梁兰清道:“后来之事更令人想要发笑了。”
这些年梁兰清带着真相活着,却在史料之中已经死去。所有的痛苦和折磨只让她一人彻夜难眠。
她本想此生都不会再有机会把这些事告知另外的人。
“当时启都中乱成了一锅粥。有人在晴日里演了一出忠君大戏,可是是忠是奸都听他一人空口辩白了。当年纪央城外的那场厮杀,姜家和陆家谁是来勤王的,谁是来谋逆的,根本就说不清楚。陆家人拿出那些姜家与太后谋逆的书信,可见是早有准备。这些信,让姜家百口莫辩。最后一道圣旨下来,杀尽了……”
她并未直言,陆家人或许就在纪央城外等着,等着宫中那场叛乱传出胜负。
赢了,杀进启都。
输了,带了姜家“余孽”将功补过。
元蘅揉着自己的衣袖,道:“我明白了。当年的姜牧是被陆家人骗去的。是陆家人假冒陛下之名写信向姜牧求救,只为了把姜牧骗去纪央城,将叛贼的污名推给他和太后,最后陆家人继续明哲保身。就算陛下心有疑虑,但无奈证据确凿,加之陆家人余威尚在,陛下没有旁的路可走。”
没有旁的路可走,所以太后自戕了,姜家满门抄斩了,而梁兰清是这场叛乱中唯一一个带着真相活下来的。虽然不知皇帝这点恻隐之心来自于何种原因,总归是将真相留在了这个世间。
梁兰清轻笑:“陆家人输了,向皇帝奉上了一半兵权。比起硬碰硬与陆家人死磕到底,这无疑是个最折中的法子。所以我很能理解皇帝这些年的隐忍。当年的事就是一笔糊涂账,这火烧对了才能将沉疴消个干净,若是烧错了,恐将自己烧尽。慢慢耗,最安心。”
她选择了原谅皇帝,却将自己困在琅州。
这样的女官,不该在史书上留下那样的名声。
这些事都是心照不宣的,可真正在这里听她讲起,又觉得分外残酷。
闻澈一时无言,心中隐痛。
不想再提这些事,梁兰清忽然问及:“阿澈,你为何忽然来此?我记得元姑娘说过你有事要忙啊……”
“……”
哪壶不开提哪壶。
他总不能说自己才将元蘅哄好了。
闻澈道:“她……跟您提过我?”
梁兰清挑了眉:“是说过你是家中的……”
“梁夫人!”
元蘅急忙打断了她的话。
梁兰清意会地笑了一声,然后起身道:“今夜太晚了,有话明日再谈。”
她人前脚才走,闻澈就将元蘅的去路拦住了,小声问:“我是家中的谁啊?”
第86章 争吵
见元蘅别过脸不肯看他, 闻澈想要抚摸她鬓边碎发的手停在半空,微微抬起她的下颌,见她并未回绝, 才试探着抚至她的唇角,轻声重复:“我是家中的谁啊?”
“家中恃宠而骄的‘皎月’。”
元蘅去踩他的脚。
就是恃宠而骄才贴切, 不然方才还只会扑了人就跑, 现在得了句好听的,竟又粘着人不肯走了。
皎月, 宋景的那只惯会捣乱的猫。
闻澈倒是很认真地思忖了‘皎月’的模样, 轻轻笑了一声, 眼神在落在她的鼻尖上, 小声道:“我有‘皎月’那么好看么?既然好看, 能让你消气了么?”
提起好看, 元蘅忽然想起了容与的模样, 开口故意气他:“容与那张脸倒是不错,就是不知你还能否找到那张面皮?找得到就消气……”
这回换他气恼了。
才漫出来的一点柔情蜜意被此人一句话全给塞了回去。
他手中施力, 捏着元蘅的下巴迫使她抬高,然后与他对视, 眸中的那点不高兴全都涵在里面了。他就是要她瞧清楚。
“你喜欢那张脸?”
“起初是。”
“我不准。”
闻澈酸得要死。
哪里知道他惹了她生气, 还得将那副易容之貌找出来才能哄?这算什么奇耻大辱, 她难不成只喜欢那张脸?
还起初是,起初也不准!
可他在元蘅面前, 终究只能撑这一口气,没一会儿气势就弱了下来, 语声可怜近乎祈求:“那, 那张脸和我,你定然更喜欢我多一点, 对不对……”
“撒娇精,不喜欢。”
明白她口是心非,闻澈还是被一句“撒娇精”哄得满意了,伸手揽了她的腰,一拉一扯之间将她抱紧在了自己的怀里,然后笑了:“说好了明日听我解释,今夜太晚了,早些睡……”
说完他又补一句:“让我在这里睡,我睡另一张榻,行么?”
元蘅没挣他的怀抱,反而颇为自得地仰面看他,然后不咸不淡道:“你怎么还得寸进尺?”
“元大人胸襟宽广,给个尺又怎样?你怎么舍得把一个伤患扔出房去啊?”
看着他比她高出的身量,元蘅甚至在心里盘算了一会儿,确认确实没有法子扔出去之后,指着窗边那张小木榻,道:“睡这儿。”
闻澈自认没什么特别的优点,唯独就是见好就收。
榻上的小枕不够软,枕上去不免脖颈酸痛。但是比起奔波这么久没能得到安眠来说,眼下能与元蘅共处一室中这般对望已经足够令他松缓下来。
隔着屏风依稀可见她换衣时的朦胧的身影,瞧不清楚,但亦能让他回想起那头长发滑落在手心时别样的触感。
“好看。”
屏风后之人羞恼:“闭上眼睛。”
被细细吻过之时的冲击远不及被人这么隔远了看,若是能看,只怕元蘅的脖颈又要成绯红色的了。收起唇角散漫不羁的笑,闻澈背过身去,将自己的外衣叠好枕下,听着身后窸窸窣窣的换衣声。
声音静下来了。
窗外起了风,秋风将窗纸吹得飒飒作响,生生要吹破一个窟窿出来。
闻澈侧躺过来远远看着她,看着那点昏暗的灯烛之下紧闭着双眸的元蘅。她应当还没睡熟,但是这副模样已经足够动人。
“你怎么认出我姨母的?”
闻澈问道。
“见过画像。”
闻澈笑了:“怪不得,你可是过目不忘的元蘅。所以……后悔么?我父皇就是这样的人,他将你放在衍州,与将我姨母放在琅州,在用意上没什么太大的差别。只是恻隐之心或者尚未利用完全。他就是明白因为我姨母之事,女官在朝堂之上素有非议。将你抬到这个位置上,才好拿捏。他要利用你制衡陆氏,又未尝不是利用你制衡元家。”
“没想过。”
元蘅没睁开眼,发出的声音有些黏软,好似在努力抵抗着困意好应他的话。
闻澈吃了一惊,翻身坐了起来,将空旷的客栈房间来回看了一遍,道:“为何不想?这样的北成有什么值得你做的?你所相信和尊奉的皇帝陛下,满心只拿你做靶子,任由你陷入所有的危险里,他好从中得利。你凭什么不恨呢?”
若说不恨那是假的。
可闻澈这般就是把她的心重新架在火上烤,非得烤出一个明明白白来才肯甘心。她终于知道这人哪里是来求和的,分明就是来吵架的。
不知他又发哪门子神经,元蘅被他吵得困意皆无,跟着坐起身来,眸中的愠怒已经尤为明显:“你今日不让睡了是不是?我就非得恨么?所以呢?我最好明日就起兵谋反,和柳全一样搅得天翻地覆人人不得安生才好,是么?你是这个意思么?”
不知沉默了多久,闻澈眸中的震惊缓缓褪去,苦笑:“我若是你,就将他们杀干净了痛快。”
“他们,他们是谁?包括你么?”
元蘅质问回去。
见闻澈不肯答,元蘅索性也不睡了,将外衣又披回了肩上,冰冷道:“不必睡了,也不必等明日再说。你心里有什么不痛快的,一并说了罢。要死要活,我今日给你个痛快。”
一提到这些事,方才那个还粘着人的闻澈就变了副模样,铁了心与她过不去,甚至是多了几分偏执:“包括我如何,不包括我又如何?我只想要你痛快。”
“呵……”
元蘅问,“那你呢?你不辞千里从启都出来,除了要见我,还想要做什么?你跟我坦白了么?你什么都瞒着我,还口口声声为了我,要我痛快,你听听自己说的什么话!”
“我想要琅州军。”
烦躁地揉了自己的碎发的闻澈张了口。
元蘅猜到了。
从在这里看见他就猜到了。
这些年闻澈在朝堂上受的委屈和折辱一点不比她少,怎么可能真的心甘情愿认命?当初还在启都之时,无论她怎么追问,他都只说日后就藩回凌州。
什么凌州,说到底一个从未去过的封地罢了。闻澈嘴上常提起不过是拿来做幌子,好遮掩内心真正的不甘心。
他不想去,也不愿意成为案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要它做什么?一个柳全扔下来的旧部,混乱得不像样子,你能拿它做什么?”
有时元蘅真的不明白闻澈整日都在琢磨什么。
若是换成闻临,能有衍州军作为后盾,不知有多高兴,万不会还惦记着一个吃了败仗之后几乎被朝廷放弃了的琅州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