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清轻生叹气,道:“本来是不会有什么大碍,但昨日林公子醒来之后,忽然气血逆流。”她压低了声音,接道,“寒气袭心肺,只怕是要落下难治之症。”
林凝素闻言攥紧了衣角,这寒毒竟有这样厉害,阮清如此医术,未曾耽搁救治时辰,也没能消除那心疾。
她忽然有些沮丧。
“凝素,不必忧心,没有危及性命,已经是大幸。”阮清安慰道。
林凝素点点头,便缓缓推门入内。不知是不是错觉,屋内分明炭火暖融,她却觉脚底顿生寒意。
纱帐之内,熟悉的身影正半倚在床榻一侧,林砚手持书简,时而轻咳。
仿佛…并无大碍。
相隔甚远,林凝素瞧不真切,只觉有一道视线自进门便能透过书页绕在她身侧一般,牵引着她靠近。
说到底这时候的林砚心中还是有她这个妹妹的,就算怨恨父亲,他也未曾迁怒过自己半分。而她却自昨日到现在才来看林砚第一面。
换位思考,她也会失望伤心的。
“哥哥,你好些了吗?”林凝素低着头,走近了些,像是刚犯了错似的。
书简自里撩开纱帐,玉白的手指因重伤而变得没有血色。林凝素抬眼,缝隙之间,她见这人唇边含笑,眉目柔和,丝毫没有怪她的意思。
林砚没答话,只是示意她再靠近些。发间微动,额上的并蒂海棠翠钗被正了正。
“哥哥….”
林凝素露出笑魇,将几案上的药碗递给这人。
有阮清守在这里,她自觉早些离开。林凝素先是去了信使寮,探着西戎和京都的消息,只可以依旧什么都没有。
父亲因大军被困而焦急,林凝素虽知晓许融会来救援,却没法子直接告诉父亲让他宽心。眼看着他几天内好似老了几岁…
第二日晨起,林凝素带着云鸾,二人照例登上城墙,看着在不远处驻扎,虎视眈眈的黄眉军。
高处风沙大,统领亦担心这位林大姑娘的安危,本不想放她上来。但林相忧心军务,大公子病重,太子殿下亦守在前线,可真是没人管得住林凝素。
“姑娘,你说我们能活着回到上都吗?”云鸾如今左不过与林凝素一般年纪,对生死之事,懵懂又带着些惧怕。
林凝素算是死过一次的人,骤然听见这问题,却还是觉得活着更好。看来她注定做不成那看破生死红尘的道人。
“自然是能。”林凝素回想着那天和许融分别时的对话,默道,“就算是为着他的清姐,那人也会斩尽千军万马,活着回来替我们解围。”
云鸾心思纯,乍然没想起这个“他”到底是谁,苦恼了半晌。又过了大约一刻钟,这小丫头忽然将耳朵紧紧贴上墙壁,道:“姑娘,你听,地面似乎在动!”
林凝素不明所以,还没等她细问,便听见身后驻守的士兵望着远处喊道:“是帅旗!皇城畿辅军和西北大营的旗帜!我们有救了!”
顺着这些人的目光看去,只见并州苍凉的地平之上,忽然多了一道动线,是兵马铺天而来的震颤。
许融,大捷而归了。
林凝素扬起一抹笑,她看着底下慌乱而动的黄眉军,心下高兴。没成想这个许融还有些靠谱,比上一世还早来了两日。
“云鸾,我们走,别碍着将军们作战!。”
许融的兵马在外,而父亲剩下的兵马在城内,如此里外形成包合之势,之前的倾颓战况骤然逆转,此战必胜。
城内的士兵被围困多日,心中早已积郁,如今一朝进攻,势如破竹,竟一个时辰便将黄眉军击退几十里,此城收复,还得了好些敌军未曾收回的辎重粮草。
顷刻间,城内的精气神都焕然一新,如注活水一般。
最开始林业笙和那些大小将领们,都以为是上都听闻并州战况不妙前来支援的。不成想打马下来的,是那位出征西戎前并不被看好的小许将军。
此番击退黄眉军后,信使寮的鸽子才姗姗迟来,信上有言。西戎一战,以少敌多,无往不胜。
原本在许融被委任前还嗤之以鼻的老将们,此时也不得不将所有心思揣进肚子里去,再未作声。
“年少有为。”林业笙连连点头,道不愧是生长于阮家的子侄。
由太子殿下,和林相父子二人举办的接风洗尘宴,也不算亏待了小许将军。林凝素心中揶揄着,却不爱赶这热闹,如若不是阮清拉着她,她必定不出门。
毕竟在许融出征前,她还为着一时的口快,狠狠地伤口撒盐了一番。如今这人大胜,正是得意,还不知要怎么在她面前翘尾巴呢。
城门大开,许融牵着马踏步而来,因着刚下战场,甲胄下的外衫都被鲜血染红,淡腥气漫在空气中,林凝素不由得想后退几步。
也不知是敌人的血,还是许融自己的血。
“末将许融,拜见太子殿下,丞相大人。”
都是上都左邻右舍的勋贵世家,熟得很,这些虚礼都是给外人瞧的。林业笙赶忙将人扶起。
阮清忧心弟弟,直接上前去,询问道:“融弟,此行可有受伤?”她随身带着创药,直接塞进这人手中。
林凝素站在林砚身旁,顺着阮清的动作,她才瞧见许融臂弯里抱着一簇花。
那花本色是艳红,现下又沾染了鲜血,更有一种绮靡之美。
唯一美中不足,便是战场刀剑无眼,花叶零落。
这花林凝素认得,似乎是叫做…鸢榴,一种西戎与孟国边界处才生长的花种,花期很短,其他地方又难以培育,十分名贵。
前朝便有一位亡国帝王,为博得美人一笑,将花自西戎运至都城,活累死了十数匹的卢快马。
林凝素陷入回忆,上一世,似乎许融也带了鸢榴回上都城…但具体发生了什么,许是时间过去太久,她亦从不关心许融的事,便忘记了。
“听闻表姐手臂中了流矢。”许融问着阮清,目光却若有似无地飘向林凝素。
林凝素轻笑,大方地回望过去。怎么,还觉得又是她害了阮清不成。
前世,她尚且有可能做出这等糊涂事。如今嘛,她可舍不得。
“伤口不重,不必担忧。”
这人大抵是想对她刨根问底一番,但大庭广众之下,又有林凝素父兄在场,自然不能咄咄逼人。
一行人便去了城内郡府的简宴。
说是洗尘宴,不过二三小菜,几壶浊酒罢了,和平日里行军的吃食差不了多少。但并州战事未平,还有一城尚未收复,不是庆功祝酒的时候,一切从简。
林凝素想挨着阮清而坐,便免不了要面对着许融,好在席间都是父亲在问话,这人也没那空隙找茬。
她偏过头,低声问道:“清清,我兄长今日便起身了,行动自如…没关系吧。”
“本也不是大伤,牵扯出体内的毒才如此严重,如今寒毒消退,自然能起身。”阮清解释道,“但心疾,恐再难医…”
林凝素点点头,亦不再思量此事。
而另一边,林业笙还在与许融叙旧。从前在林氏书院的时候,他也算是看着几个孩子长大的,如今也都建功立业。
“阮柱国,可有给你定下亲事?虽说未及弱冠,却也不小了。”一说起别家子弟,林相便愁林砚的婚事,若是别家公子,这个年纪早就娶妻了。
但林砚到底身份特殊,他也未敢轻易安排。从前尚且畏手畏脚,如今林砚一举一动都被老皇帝看在眼中,便更不能随意。
“末将无心儿女之事,只想随阮将军驻守西陲。”许融端起酒杯,向林业笙遥遥一敬。
孟桓是了解自己这位老师的心思的,丝毫不惧地打趣道:“林相这是见女儿的亲事有了着落,便思虑起林大公子和许将军来。”
“哈,怎着,太子殿下的终身大事老夫又何尝不担忧。”林相摇头笑道。
林凝素瞧清了父亲的笑意中的无奈,心中也无端涌出一些悲思出来。因为这一切的欢声笑语都是假象,再过个三年五载,便得将你死我活,头破血流的争斗搁在表面上,谁人也逃避不了….
若是时间能驻足在这一刻,该有多好。
她尚且不忍见任何一人折陨,更何况是将孟桓和林砚都当作自家之子的父亲呢。
林凝素近来胃口不大好,亦吃不下什么,便搁置在一边。她转头,发现阮清的目光落在对面的许融身上。
许融此刻正低着头,他的右臂似是缠着一圈绷带,只是在衣衫的遮掩下,瞧不太真切。
“融弟似是受了伤,硬撑着可不行。”阮清想先下了席替这人处理伤口,“凝素,能同我一起吗?”
“一起什么?”林凝素问道。
还没等她回答,就见阮清拉起她的手去了偏房里间。
没一会,许融也跟了过来。他以为是阮清有要事告知,没料到是要给他处理伤口。
“表姐,不必麻烦…”
不容分说,阮清便将这人的手臂轻轻抬起。
“凝素,帮帮我。”阮清简单地处理着伤口,暂时腾不出双手来给许融包扎。
林凝素抬眼看了许融一眼,发现这人也在看自己。倒是不咸不淡,没有抗拒的意思。
但是她哪会做这些?还不得把这人的伤弄得更严重…
“云鸾,你来吧。”林凝素吩咐过后,便想退至一边,却被阮清叫住。
“凝素,你不知道,融弟性子怪得很,是不愿让陌生人触碰的。”阮清笑着解释道。
怪不得这人身上包扎伤口的绷带都极其潦草,原来都不是请了军中医师,竟是他自己凑合的。
林凝素说话做事向来不喜遮掩,直接道:“你又不是不知从前的事,我们还不如陌生人呢。”
话毕,她又示意云鸾上前去帮忙。
但云鸾迟迟没有动作:“姑娘….”
林凝素顺着云鸾求助的眼神,见许融阴沉着脸,凶神恶煞的模样,仿佛云鸾只要敢碰他一下,便能被那一记眼刀给斩了…
“哼…”林凝素翻了个白眼,不知道的以为这人是战场厮杀的许将军,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的千金小姐呢。
连碰都碰不得。
林凝素自然不会为难云鸾,便没准备再帮忙。
可是阮清眼看着擦完了药粉,却没法子扎上棉布,她用哀求的目光看向林凝素,好似在说,为了她忍忍许融。
林凝素无法,只得接过绷带。
不是不喜欢让人触碰吗,那她今天偏要让这人难受一整日。
她本就做不得细活,现在带着怨气,使的力道亦不轻。擦过许融的伤口时,这人眉心紧拧,冷冷地盯着她。
“许将军征战沙场,这点疼也怕吗?”林凝素眼神真诚,若不是与她关系不好,还真听不出这其中的暗讽。
许融没说话,只是别过目光。
军中多是饮酒误事,故而宴席很快便结束。林相叫了孟桓几人去商议日后的战事,林凝素和阮清便先回了房。
她正准备歇下,云鸾便来报有人求见。
“谁呀?”
“…是许…许将军。”云鸾看不惯这人对自家小姐的态度,差点像从前一般直呼其名。
也罢,他早晚是要来问阮清左臂的箭伤的。林凝素坐在几案旁,慵懒道:“让他进来吧。”
许融进门后站在珠链之外,二人距离远,林凝素也看不真切这人兴师问罪的表情。
“许将军果真活着回来了,实在令人意外。”她先发制人。
帘外的人沉默良久,随后冷哼:“活着回来,让你失望了。”
众人得救,林凝素心情好,也就没再和这人拌嘴,直接说道:“想问什么便问吧。”
令她意外的是,这人只字未提及阮清的伤。反而命小侍进来,递给云鸾一团绯色之物。
天色暗,林凝素瞧不真切。云鸾得了那物进入帘内,她才看清,竟是许融自西戎战场带回来的那束鸢榴花。
花瓣上的血迹大部分被处理得干净,只有埋没在细微纹路和花蕊中的暗红仍旧残留其中,徒留淡淡血腥。
这花娇贵,不过又过了几个时辰。枝叶便有干涸,林凝素轻捻着枯黄的一角,指尖一痛,冒了零星血珠。
“嘶….”
她想起来了,上一世她没去并州,这几个月便一直待在上都城,直到父亲返程。
大军班师回朝后,许融自是也跟着回来。那时候他似乎也来找过她一次,手中带着一捧特别处理过的干涸鸢榴花。
当时那人是怎么说的来着…本是想带给表姐的,但此花色泽太艳,阮清不喜。
许融说不忍名花无人赏识,他在上都城也不识得什么人赠予,遂拿了来给她。
林凝素当时记得自己很生气,心觉那是阮清不要的东西,却拿来给她。她气急,当着许融的面,便将鸢榴扔到了他脚边。
“清清最是善心,见到鲜血,也是会难过的…”林凝素盯着淡色的花蕊出神,心中却有个古怪的猜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