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凝素看着半蹲在自己面前的少年,不由得轻笑,问道:“你怎的来这儿了?不是在和殿下比试箭术吗?”
廊帐席间都是如花似玉的女郎,沈敬安一个大男人赫然出现在这里,格外显眼突兀。
但这人也和林凝素同样,在上都城从小到大野到大,姑娘们也都听说过一二,早便见怪不怪。
只是有一点…
这林凝素何时与沈世子这样亲昵了?要知道,之前无论沈世子如何殷勤,林凝素都视而不见,更别提这样轻松玩笑。
听说这林家大姑娘前些日子落水,难不成这一落水,还能让人转了性子不成?
沈敬安没理会那些暗地里打量的目光,只是专注地看着眼前人。若是之前,他哪里有机会看见林凝素为他而绽的明媚笑意呢。
少女袖口微动,皓腕露出,一只翠色的古朴玉镯环在腕间。
沈敬安小心翼翼握住林凝素的左手,他思虑片刻后,面上泛红,有惊又喜。
“…阿素,你答应了。”
母亲早前便对他言道,这镯子是送给他未来娘子的家传之物。
日光下,翠镯通透纯净,一如敬安两世对她的情意。
林凝素回握住沈敬安的双手,郑重地应道:“嗯。”
沈敬安看着少女在这一瞬褪去了往日里的娇蛮调皮,取而代之的是认真而又恳切的回答。他眼眸发亮,心中似有春芽萌动,尽是温和暖意。
林凝素虽并未对其他人展露心意,但也从没将自己放在心上,之前需要奋力追赶才能多瞧一眼的人,如今主动说出承诺。
他….十八年来,他从未这般欢喜过。
现在的他只想将面前的人拥入怀中,并告诉所有人,这是他沈氏即将过门的娘子。
林凝素看着这人,心中亦如蘸了蜜糖一般,但总不能两个人都忘乎所以。她连忙站起身,佯装傲娇:“可别高兴太早,我父亲你是知道的,非得将你刁难地没地哭去。”
沈敬安低头笑着,没应声,随后他又提议道:“阿素,我带你进猎园吧。父亲刚得了一匹骏马,你见了一定爱不释手。”
说着,二人孩童一般,并肩跑去了猎园。
在两人视线无法触及的身后,一道视线若有似无地黏在林凝素身上。
“文璞,看什么呢?”太子孟桓刚放下弓,便瞧见身边这林大公子颇有些心不在焉。
他顺着林砚的目光瞧去,只见是那沈家世子正抱着一女子上马。距离远,看不清女子的面目,但仅凭着那小姑娘身上的活泼气,孟桓便能认出来。
原来是林砚那个有些娇蛮的妹妹啊。
“没什么。”林砚不动声色收回目光,仿佛方才的一切只是错觉。
“小姑娘及笄后,有这样的心思也正常,做哥哥的,不必太担忧。”孟桓拍着林砚的肩,半点太子的架子都没有。
林砚轻咳了一声,因着方才拉弓的那一下,他经脉中的寒毒几近涌出,半个身子都是冰冷且无知觉的。
他转头,看向这毒的始作俑者,不动声色道:“家妹心思单纯,我是怕她被人骗了去。”
孟桓摇头:“敬安的人品,不必忧心。”
皇家举办围猎,目的不单是考校世家子弟和皇子的骑射那样简单,更重要的是皇室与众官员及其家眷借此来增进君臣关系。
所以猎什么,猎多少都是次要,重要的是让官眷们不在猎园里受伤。
故而每个猎园中,都有御河军守候待命,保障官员及其家眷的安危。
像林凝素和沈敬安这种只是出来散心游乐的,便不会去尽是猛禽山兽的北园,而是选择有小兽出没的南园。
比起北园,南园的景色仿造吴郡江南,移步换景,十分别致,倒不像是猎园该有的别致精心。
女眷们大多在南园中活动,三两个姑娘结伴而行,再加上一个护花的郎君跟在身后,如此组合。
“阿素,想要什么,我来替你猎。”
林凝素用襻膊束起宽大的袖口,随后举起弓箭,瞄准树梢的禽鸟:“不必,我自己来。”
禽鸟立在树梢,时而移动。她瞄准之后,方要脱手,忽见鸟儿被穿目而过,掉落下地。
林凝素皱眉,向箭来的方向看去。
是许融,他是陪着阮清过来的。这个小木头疙瘩还挺会找时机的嘛,见缝便能插针,也没她想象的那样讷然。
就是总板着脸,满目的沉郁气。
“许将军,阮姑娘,你们亦是来此射猎的吗?”沈敬安颇为热切地问安,玲珑八面的时候倒不像个世族。
“沈世子安好,和融弟一同出来散散心。”阮清浅笑,她目光触及林凝素时有片刻停顿,“凝素方才是想要猎那只雁鸟吗?”
“是融弟没瞧见,他不是故意的。”
许融接过侍从拾起的雁鸟,随后扔进阮清的猎笼之中,整个过程行云流水,面不改色。
你看他像是无心的吗?
沈敬安知道林凝素自几年前开始,就和这姐弟俩关系闹得很僵。他刚要开口打圆场,便被打断。
“一只雁鸟罢了,猎园内多得是,还分什么你我。”话毕,林凝素看向身侧,“敬安,我们去别处吧。”
“嗯。”
从前,林凝素只要一见着阮清,就算没发生什么龃龉,也要生个三四天的闷气。如此这般轻松揭过,甚至还主动将雁鸟让给许融,简直就是太阳东落西出。
瞧着林凝素云淡风轻,沈敬安也大着胆子,问之前没问过的事:“阿素,你和阮姑娘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
“没什么,当初是我不懂事,才总去找阮姑娘的麻烦。如今再不会了。”
沈敬安听后垮起面容,反驳道:“是谁说你不懂事,我这便去寻他算账!”
林凝素见状,立刻笑道:“还当真了?怎会是我的错,自然是阮清和许融做了让我不高兴的事,今后我不和他们一般见识便是。”
“这才是阿素。”
两人一路嬉戏玩闹,也没忘猎些东西回去,一个时辰左右,猎笼也满了大半。
忽然,林深处传来阵阵低沉嘶吼,似是猛兽吼叫。
可南园何时有这样的猎物?
第6章 朱砂痣
这声响,分明是虎啸。二人相视一眼,心觉不妙,南园最为凶恶的动物,便是经由驯化的山猪了,不过供女儿家猎来取乐的。
到底是哪里来的猛虎。
二人心中俱是疑惑,相视片刻后,沈敬安侧眸看向林凝素,叮嘱道:“阿素,我先送你去主帐那边,南园现在似乎不太平。”
林凝素心下不安,前世这场围猎十分安稳地便结束了,让她回忆,甚至都想不出几件有记忆点的事。如果南园有猛虎出没,她不可能不记得。
虽然有疑心,但她并不像儿时那般逞能,遂点头应道:“好。”
二人打马向原路返还,向着通往主帐的大路方向去。
不知是不是冤家路窄,竟然又遇上了许融和阮清。他们似是也听见了不远处的虎啸,想快些离去。
其实不管是许融还是沈敬安,功夫都不差,对付一只仅供打猎的虎绰绰有余,但此刻在南园中来往的女眷不少,又要护着林凝素和阮清,不好多逗留。
至于留在南园中的虎,便交由御河军来解决便好。
说起御河军…
林凝素手中攥着缰绳,环视着四周栽种的巨大梓树,这样的大路,是必然有御河军巡逻守卫的,怎么今日没有呢?
下一刻,身后响起尖锐惊惧的叫声,林凝素连忙回头看去。
是一位官家女眷,这女子面色发白,目光直愣愣地看向几米外的树丛,几欲晕厥的样子。
顺着这女子的目光,她看见一双圆鼓而泛着绿光的兽眼,巨大的虎头上斑驳着褐色纹路,它露出獠牙,正死死盯着面前的一干猎物。
马儿总是比人要先意识到危险,只听“咴咴”一声,林凝素便觉身下剧烈颠簸,训练有素的宝马几欲脱缰而去。
她死死捏住缰绳,掌心被勒得火辣。
“阿素,当心!”
马儿受惊,向着与虎相反的方向横冲直撞,眼瞧着前方就是巨大石壁。林凝素按耐住心下慌张,立刻用全力拉扯缰绳。
只可惜以她的腕力,不过杯水车薪。
她紧闭双目,听天由命。
忽然,天地一阵翻转,预想中的僵硬石壁并未撞上,身子却跌进一个温软的怀抱中。
熟悉的松香包裹着她,惊魂未定时,林凝素缓缓睁开双眼,她瞧见身上之人脖颈正中左三寸一颗小小的红痣。
在无数个她不愿想起的深夜中,这颗红痣在她面前摇晃,像是催促着她共赴死乐之巅的阎罗。
林凝素不由得纂紧了衣袖。
也许是生死关头的巨大心绪起落,竟让她一时间不知道今夕何夕。她恹恹地窝在这个熟悉的怀抱中,什么也不愿意细思。
鲜血的腥腻在空气中散开,巨虎要害被一箭穿过,死不瞑目。
“嘶。”林凝素忽感手腕一痛。
她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在林砚的马上,这人的温凉的手指正捏着她的左手腕,像是在观察着什么东西。
那是沈氏的家传玉镯。
此物本为家中秘事,外人大多是不知晓的。可她无端有些心虚….
理智逐渐寻回,她挣扎着收回手便要下马。
另一边的沈敬安看着缩在林砚怀中的小人,如无骨藤萝般依偎在别的男人怀中,心中无端涌出一种不适感。
只是兄长罢了,何时这般小心眼了。
沈敬安连忙上前,想要接住林凝素的双臂,扶持她下马。
他方才本想上前将林凝素的马制住,没成想林砚先来一步,不过,人毫发无伤便好。
“阿素,都是我不好,让你受惊了。”沈敬安将人紧紧搂在怀中,说道。
“我没关系的,又不是没经过马匹受惊的时候….”林凝素浅声道。
她才一下马便被抱住,还未等转身。所以她此刻正面对着林砚,这人坐在高头大马之上,居高临下地看着紧紧相拥的二人,冰冷的眼眸中似是审视,又似什么都无。
那颗脖颈下的红痣仍旧明晃晃。
【这样念着沈敬安,为兄便拆了他的骨头制成如意,供你天天把玩。】
喑哑沉郁的声音响在脑海,林凝素心中一惊,额间瞬间发了细密的汗珠,她立刻将沈敬安推开。
“嗯?阿素,怎么了…..”
她脑中纷乱,没听见沈敬安的询问,只是仰着头,定定地看着林砚,企图从这人波澜不惊的面孔上找出过往的痕迹。
林砚薄唇轻扬,笑意瞬间化开了所有的冰,他抚上少女的下颌,柔声道:“凝素,是怕了吗?先回主帐吧。”
这一声温润的问候让林凝素的神魂逐渐回归。还好,还好,如今只是兄长罢了。
日后也只能是兄长。
沈敬安自然不懂二人间的风波,但他知道林凝素定是被吓着了,心下亦有些愧疚,早知便在主帐那边找些顽闹的,不来这危险地。
沉默间,旁侧忽然传来一声细小的抽气。
是阮清,她面色苍白,正捂着自己的右臂,淡色的襦衫已经破口,并被血水染红。
“啊….”
“表姐,我这里有随身的止血药。”许融行军打仗,这种伤药几乎不离身。慌忙之下,他下意识想掀开阮清的袖衫,却又意识到男女之别,此举不妥。
不知何时,林砚下了马,来到阮清身边,问道:“阮姑娘,可还能行走。”
阮清向林砚摇头,道:“不过皮外擦伤,没什么大碍。”
林凝素看着二人和谐的互动,方才悬起的心又落下一些。
猛虎爪利,若是被抓着,非得伤筋动骨不可。那伤口瞧着骇人的很,而且还在汩汩渗血。
林凝素亦连忙走上前,想要从许融手中拿过小瓷瓶。
却被躲了过去,直接碰了个空。
许融拧起眉,目光锐利,戒备地盯着她:“做什么?”
林凝素愣了片刻,随后便明白过来。这人是怕她将这药扔了不成?
“主帐离此地需得一刻钟路程,许将军是觉得你的表姐同你一般,满身伤痕依旧能在沙场拼杀吗?”
也罢,谁让她儿时的确做了许多糊涂事呢。
随后,在许融略显错愕的神色中,她再次夺过药瓶。
几个男子都默契地背过身,她轻慢地替阮清的手臂伤口撒药粉。
“这药金贵,只需三下便足矣。”阮清皱着眉,看着伤处说道。
“好。”林凝素这才想起,阮清不仅是名动京城的才女,还精通医术,实打实的博文多学。
而林砚之随意和阮清相识,相知,相爱,也是因为阮清的医术。
是她发现了林砚体内的寒毒,并悄悄研制解药,替这人解毒,还不问缘由。
而前世的自己,并不知林砚的处境,困顿于一厢情愿之中,行勉强之事。他该是恨死林家,恨死她了。
“好了。”林凝素起身将药瓶塞回许融手中。
因着有人受伤,几人回去途中没有多话,只是赶路。
南园猛虎出没一事在主帐间传开,得知柱国大将军的女儿阮清受伤,大家也都心有余悸,没了游花逛景的心思,纷纷猫在自己的帐中。
当今陛下听闻此事,甚至亲自来慰问了一番。柱国大将军爱女如命,若是在前线听闻女儿受了伤,只怕是仗都没法打了。
孟国本就兵力不强,近些年国力愈发衰微,边疆若是没有柱国大将军阮铮,不知道要损失多少城池。
林凝素在人群之外,看着这位年事已高的老皇帝神色紧张地向太医令询问着一位臣女的伤情,不由得感叹。就算是皇帝,也有仰仗着他人过活的时候。
阮清歪在帐中小塌上,许融立于其左,端着药碗,满面地忧虑之色。林砚站于其右,虽神色淡淡,但心中必然疼惜。
更有无数的王孙贵女,在旁嘘寒问暖,尽是关怀之语。
众星拱月,大抵是如此吧。
前世她不甘,恨阮清夺走了林砚的目光,也恨众人偏爱阮清而厌恶她,故而处处都要与阮清争个高下出来。
现在细想,当真幼稚不堪。
林凝素自是没什么可在此与阮清寒暄的,故而在众人之后悄悄退出了帐子。
她掀开帐帘,便瞧见一个玄色身影步履稍匆,赶来此处。
是太子殿下,孟桓。
这人也是赶来看阮清的吗….难道,他这样早就对阮清有意。不该,应当只是遵循礼数罢了,毕竟现在整个孟国的存亡都系在阮铮身上。
这人在看见她的时候,脚步一顿,率先开口道:“林家的小姑娘,听闻之前你也在南园,可有受伤?”
林凝素向这人行礼,恭敬地答道:“多谢太子殿下关心,臣女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