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业笙心中咯噔一下,面上却云淡风轻,答道:“回陛下,正是犬子。”
林砚到底是谁,这位天子心知肚明,之前这人对林砚的态度便是放养,从不过问,也从不主动提起。
林砚也算命苦,自幼时来到家中,林业笙也不愿意苛待他。
如果不是后来太子殿下的命令,他也不愿让林砚喝下那寒毒。从他给林砚送第一碗汤药起,他们二人的父子缘分便尽了。
“好,是乃人中龙凤也。”老皇帝的目光追随着赛场上的身影,颇为欣赏。
林业笙没接话,他不敢附和,也不敢谦虚一句“谬赞”。因为他搞不懂这老皇帝是夸他林业笙的儿子,还是在夸自己的儿子。
从前他以为太子与皇帝同心,太子的意思,便是这位圣上的心意。
如今看来,果真如此吗?
林业笙朝堂纵横几十年,知道此时不该过问,便只是轻轻点头,没多话。
老皇帝身侧的貌美妇人忽道:“大人,那可是令爱林凝素?”
继皇后年轻美貌,足足小了皇帝十几岁。
“是。”提起这个女儿,林业笙便放松许多,主动笑道,“不守规矩得很,我这个当爹的都管不了她。”
“我们孟国可不似前朝迂腐,姑娘家年轻时活泼些,又有什么错处呢。”皇后半是打趣地说,“尚未婚配的皇子可不少,不知大人愿不愿结陛下这门姻亲。”
林业笙连忙拱手,道:“小女顽劣,怎敢攀附。”
他这个女儿若是进了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还不知道能惹出多少麻烦来。要不上说出去难听,他甚至想招个女婿进来,也省得自家姑娘去别家吃苦。
“皇后别急,且看比试吧。”老皇帝指着赛场道。
赛场上,比试正酣。
林凝素这边如今是五筹,而阮清那边则是四筹,可算是不相上下,胜负未分。
但她却觉得有些体力不支,也许是许久未曾参与这击鞠赛,生疏了不说,还有一种心理上的抗拒,导致这比试对她来说格外疲累。
木球自前方滚来,身后的马蹄声愈来愈近,马鞍上的银铃声响略显沉闷。
是许融在她身后。
林凝素没回头,只是握紧了缰绳奋力向前,长杆挥起,直接向着木球击去。
“砰”得一声,木球去了沈敬安所在的地方。
她策马回首,看着许融冰冷的面色,笑道:“许将军便别让着我了。”
许融:….
此一句结束后,便拉开了差距,林凝素所在的一方势如破竹,眼看着便要取胜。
休憩的间隙内,她瞧见许融凑在阮清身旁,低声询问着什么,他目光放在阮清的手臂上,似乎是在关心这人的伤势。
林凝素正要重新鼓起力气准备下一场,便见许融举起手臂,向计筹的宫人示意着。
“我们认输。”许融话音刚落,阮清便打断道,“哎,融弟,我还可以继续的。”
阮清轻轻拽着自己左臂上的绷带,唇色因为细密的痛感略微有些发白。
许融不理解,问道:“这样的玉坠子,家中不是多的是吗?何必与林凝素…”他看向不远处那抹艳红的身影,此刻那少女正靠着白马,与沈敬安言笑晏晏。场面十分和谐,却无端有些刺眼。
“这枚玉坠子的意义不同,我应了人的,不可毁约。”阮清目光瞥向宴廊间的那个玄色身影。
许融向来对阮清有求必应,也只能应了下来。
“那先休息片刻吧。”
另一侧的林凝素接过沈敬安递过来的水囊,问道:“这是什么?”
“冰镇的梅子汤。”
接近正午,阳光刺得皮肤发烫,林凝素听到这几个字,瞬间觉得暑热都消了大半,立刻便想尝一口。
谁知还没等碰到唇边,水囊便被夺了去。
“恩?”林凝素转身,皱着眉看向抢走梅子汤的罪魁祸首。
沈敬安站在一旁,也被林砚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云里雾里,开口问道:“文璞兄也想尝尝吗?我这还有一些。”
怎么还抢妹妹的呢….
林砚肤色冷白,强光下,他的手指如瓷玉一般。水囊在这人手中转了一圈,随后便被搁置在一旁。在二人怪异而审视的目光下,他看向林凝素的眼睛,正色道:“不可饮冰。”
林凝素粗枝大叶惯了,最开始还没懂是什么意思。片刻后,才记起,自己若是在小日子之前吃了生冷之物,非得腹痛个死去活来不可….
她尴尬地扯起一抹笑,随后道:“好….”
她前世因生冷腹痛之时,多次缠着林砚,借口让这人陪在自己身旁,以多求一些相处时间。
后来,嫁给林砚之后,这人可能是嫌她烦扰,找来许多温养的药来,这症状便再没有过。当然,她也再不能以腹痛为借口缠着林砚。
沈敬安看着这兄妹俩,直接问道:“为何?”
“夏日食生冷易得风寒。”林砚面不改色地答道。
“原来如此,倒是我考虑不周。”
休憩过后,比试继续。
时间拖得越长,消耗越大,林凝素只想早些结束。
许融和她的想法相同,不过他是想让阮清早些去休息,所以这赛场几乎被这人当成了沙场,拼了命一般地争夺,很快追赶了上来。
到最后,双方所得之筹相持不下,稍微不慎便会被直追而上。
木球杯传递至阮清的方向,眼看着便要击中毬门。
她不能输!
林凝素脚踩马镫,一骑绝尘,飞速来到木球浅。哪知阮清手中的木杆不慎擦碰到座下的马腹,马儿吃痛,直接甩身。
阮清身子一斜,朝地面栽倒过去。
“阮清!”
林凝素没想那么多,下意识捉住这人的腰身,将人带到自己的马匹上。但她的小身板哪能有气力承受那么大的惯力,二人一起跌下马去。
“啊….”
赛场上皆是软草,可并不厚重,自七八尺高的马背上摔下地去,身上还压着一个人。几乎是顷刻间,林凝素便觉得自己这腰背像是断了一般….
太疼了…
阮清反应过来后,连忙撑着地面起身,语气颇为焦急:“林姑娘!林姑娘!凝素…你怎么样了…”
林凝素痛得恼中发昏,只觉得自己一时片刻动不了。
“阿素,阿素!!”
“我没事….”她话还未完,意识便陷入黑暗。
- -
林凝素是被石器碰撞声响弄醒的,根据帐子中透露出的天光,她才知自己这一昏睡,竟是到了第二日晚间。
分明上一世这个时候还东奔西跑的四处撒野,现如今竟是这样脆弱。
“阮清,怎么是你….”
阮清正低着头,手上动作不断,仔细地研磨着她看不懂的草药。
苦涩涩的,就连味道也有些难闻。
“林姑娘,你醒了?”阮清的语气十分惊喜,她站起身走出帐外,没一会,一位太医令提着诊盒进来替她搭脉。
“林姑娘如何?”阮清目露忧色。
“无碍,注意修养几日便好。场上晕厥,也并非全是跌下马背之故,更有疲累过度,休憩不调等原因…”
阮清擅医术,故而拿出了自己的方子给太医令的老家伙观看,二人聊了足有好一会。
林凝素实在是听得耳朵起了茧子,才轻咳一声:“我没事,你先去下去罢。”
阮清面色一红,说道:“我这就让侍女拿药来给你。”
“等等。”许是林凝素昏睡了一整天,脑中还有些混沌,开口第一句竟是:“比赛是哪一方赢了?”
可不能让这人将玉坠子给孟桓。
阮清愣了片刻,随后有些失笑,略施粉黛的容貌因这一笑更添秀色。她自贴身荷包中取出一颗小巧的饰品,正是那作为彩头的玉坠子无疑。
“凝素,这是你的。”
阮清面上有犹豫,也有些纠结,但最后还是递了过去。
林凝素摩挲着手中的玉坠子,也没问这是怎么来的。而后,她偏过头看着阮清,说道:“别叫我凝素。”
阮清倒是没因林凝素而感到难堪,只是低声道:“好,林姑娘。”
在帐中将养的这些天里,沈敬安时不时陪她来说话,林砚亦来过许多次,可能是看着父亲的面子。
怪异的是阮清,有事没事也往她这里跑。
最开始她还不习惯,可这人每次过来却不多说些什么,安安静静地坐在那一方小塌上。
索性不吵人,林凝素也就没请这人出去。
“你不会是觉得我救了你吧?”林凝素终于忍不住了。
她要是知道自己会摔下马,绝对不会伸那一手。
阮清不语,只是笑了笑。
也罢,这人擅长医术,还会做许多清甜的糕点,林凝素被照顾着,竟是比云鸾还让她舒心些。
贵族人家的嫡姑娘,却这样体贴….
难怪这些人都会被阮清吸引。
总之,阮清在的这几日还算舒坦,除了一点。那就是阮清在这里,许融这个兵痞也有事没事蹿到她的帐子里来。
就比如现在,许融分明是想来亲近阮清,却还非要来和她寒暄几句。
“林姑娘,这是专治外伤的药。”许融语气没有带着刺,可能是觉得她这伤是为了救阮清受的。
他放下一个小瓶子在桌前,便没再多言。
行军打仗的,就是外伤药多的是。他受柱国将军重视,自是什么良药都能得到。林凝素也没和这人客气,她想早些痊愈。
“云鸾,收着吧。”
林凝素本想闭目养神,可两个人都立在不远处,目光还都放在她身上…
“阮姑娘,你快些回去吧,我的伤早就没了问题。”
“许将军肯定有话要对你说,再这样去下去,他非得把自己憋坏不可。”
第9章 梦魇
许融听了林凝素这话,面上立刻结了一层冰,看向她的目光仿佛藏了刀子般锋利。
阮清察觉到二人间的锋芒,却不解其意思。
说来也好笑,上辈子的许融虽掌百万军师,什么都没怕过。见了林凝素更是耀武扬威模样,面皮厚得堪比边塞城墙,吵架斗嘴从不想让。可偏偏到了阮清这,就如同老鼠见了猫,将自己的心思藏得严严实实。心甘情愿当自己表姐的好弟弟。
“许将军自疆外归来已经是忙里偷闲,就这么几日。我可不敢再浪费他想要与你相处的时间。”林凝素直言不讳,就差没把许融的心思捅出来。
“林凝素…”许融咬牙切齿,攥紧了了拳头。
林凝素迎上他这要吃人似的目光,若有所思地打量着片刻,随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少女纤巧的身躯埋在丝绒锦被中,在悦耳的笑意中轻颤。
再生气些,她爱看。
许融的表情已经黑成了锅底,却在林凝素因大幅笑容拉扯到背部伤口而吃痛时,稍微缓和了一些。
他掀开帐子,转身离去,不作停留。
如今这里就只剩下她和阮清,这人仍旧一脸懵懂,似乎完全不解二人的话语为何意。
也许是真的,也许是装的。
不过,有些事装傻的确很方便。
“阮姑娘,你真的不必再来我这了,我不喜欢你。”林凝素认真地说道,柱国大将军的女儿天天在她这里侍奉汤水,她可消瘦不起。
“再这样下去,你父亲回来非得难为我们林家不可。”
这太惹眼了。
阮清看起来是个软柿子,这次却没被捏扁,而是柔声拒绝道:“恩情不报,乃是不义,家父自幼便如此教导。”
林凝素摇摇头,心道真是固执。她干脆蒙上被子,不再管她。
不过,阮清在的地方,总是能吸引很多人来。许融前脚刚走,这边便又来了人传唤。
那人没进来,只是站在帐外:“我家殿下有请,不知阮姑娘可有空闲?”
林凝素识得这声音,好像是孟桓身边的侍卫瑞平。
这个时候,孟桓找阮清做什么?
阮清出去之后,林凝素便拿出枕下的玉坠子端详。没了这个东西,孟桓总不会还会爱慕阮清吧。
事实证明她还是想得简单了。
帐子薄,她侧耳听着二人的对话,一清二楚。
“太子殿下安好。”
“是阮清无能,未能完成承诺,将那玉坠子拿回来。”阮清歉疚地说道。
“一条坠子罢了,也没那么重要。清清不必自责。”孟桓语气温柔。
这时候,林凝素可算是明白了,孟桓早便爱慕阮清了,根本不是因为这条玉坠子。
她费了这样大的力气想赢回这破石头,竟是根本无用!
如果是这样,事情可就难办得多,孟桓还是会阻挠阮清和林砚的亲事的。
林砚虽说手段阴辣诡谲,但现在势单力薄,哪里能争得过孟桓。而在外人看来,太子又是和父亲一条心的….
到最后,这人还是要怪到林氏头上。
光是想着这些,林凝素已经觉得自己的小脑瓜里全是浆糊,晕得很。锦被里暖融融,不知不觉间她溺进了过往的梦魇。
她回到了阮清嫁给孟桓那天。
柱国将军府位于城西,喜队若要走大道去东宫必然要经过林府,婚仪雅乐传遍林府每一个角落,又其实一扇饮冰居大门能够遮掩住的。
林凝素端着一碗醒酒汤,站在林砚房门外,却迟迟不敢进去。
当初和孟桓联手将阮清林砚的婚事搅黄,她没悔过,也没怕过。后来孟桓与阮清定亲,她见林砚面色如常,也只以为这人并没有想象中那样在意阮清。
可直到那日,林砚不顾惜日的君子之仪,宁愿留下把柄给政敌参奏,也谢绝参加当今太子殿下的婚事。
他将自己关在房中,烈酒的醇气顺着窗牖飘出,带着暖香。可林凝素心中却发冷,此刻,她犹豫了。
推开厚重木门,林凝素声音发抖:林砚…这是醒酒汤…
玉冠跌落,藻发四散,猩红的眼紧紧锁着不请自来的少女。那眼神幽戾,似能结成一张细密的网,将人绞死其中。
惊惧之下,林凝素心头一滞,砸碎了汤蛊,僵硬在原地。
“林砚….”
酒液粘在瓷白的指尖,湿漉漉地,他向她招手。
林凝素不敢过去。
“怕我?”
她摇摇头,走近了些。
二人离得近,她直直地撞进林砚那双深不见底的眼中。这人的眼睛一瞬不瞬,将人看了心中发毛。
林凝素心中怪异,却不敢多说什么,也不敢贸然离开,最后喊出了那个她从不愿说出的称呼:“哥哥…”
自从表明了心迹,她已经许久不唤这人哥哥了。可现在不知为何,她竟觉得这个称呼像是一个独属于她的保护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