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问跟在我身边的那孩子去哪了?”
这样说,那此刻这个孩子,怕就不是那人了…
林凝素点点头,面色凝重了些。
大巫笑了几声,苍老而嘶哑,淡银色的眸子里闪着阴谲的光。
“他…死了。”大巫轻描淡写地说了出来,语气没有半分动容。
“死了….”林凝素不知道该说什么,作何心情。
“怎着?觉得可惜了。我能救他,但我没有。”大巫的目光放在远处,接着道,“这样死,是他的宿命。”
“你该为他高兴,死后,他不是任何人,只是他自己。那一捧骨肉黄土中的每一粒,都是自由的。”
林凝素默默许久后,才揭过这个话题:“大巫,您怎么来了宛城?”
她在四周张望着,确保没瞧见畿辅军站岗后才安心寻了个矮墙坐下。荆苗的遗脉,在孟国讨不到好,甚至还会受到敌视。
“是林砚唤您来的吧。”
大巫并没有直接回答,她站起身,似笑非笑,在林凝素身边绕了一圈。身上的银饰叮当作响,沉闷而古朴。
“居然,没有。”大巫的笑意更甚。
林凝素被大巫瞧着发毛,不由后退几步:“没有什么?”
“没什么。”大巫心中也很惊讶。林凝素身上居然没有被下了情蛊的痕迹,还以为随了长公主的性子,林砚早该下手才对。
她可不相信荆苗有什么人能如此大度,短暂的放手,可能是图谋更多。看来光是人还不够,竟是想着要一颗不被药蛊迷惑的真心了。
“听闻那孟国皇帝,为你和心上人赐了婚。”大巫的八卦苗头不减上次。
“没错。”林凝素笑着答道,心间也涌起一股甜蜜和安定,“大巫虽不在上都,消息却活泛灵透。”
“别放太多心思在男人身上。”大巫的话总是真真假假,唯这一句,算是为着林凝素好的。
到时,林砚若真做出什么无可挽回的事来,林凝素也不致于太伤怀。
旧宫城不小,所以没耗费过多的戍卫,只是从畿辅军中拨出一小班来回巡逻。
巡逻经过,便瞧看了林凝素。
“什么人在那!”
她心下一慌,便嚷着让大巫快离开。可她一转身,这二人早跑了没影,哪轮得到她来提醒。
戍卫一番盘问,知晓她身份后,便亲送了她回去。还叮咛说莫要靠近皇城边,免有那些教人偷袭。
林凝素的住处在麟清殿,主殿之西。但她越过了那住处,径自去了东侧沈敬安居住之地。想等着这人议完政事,好好说些话。
毕竟按着日子算,明日便是敬安的生辰了。镇远侯府的宴会没了主角,便只有她陪着敬安了。
来宛城的路上,她本是想与沈敬安多相处一些。只是总被一些恼人的琐事绊住脚步。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除了父母亲族,她身边这几个经常相与的“友人”,似乎都不大赞成她和敬安的婚事。
又等候了一刻钟,林凝素便见着几道身影向着宫宇方向来。
是孟桓,这人正揽着沈敬安的肩,二人一路说笑,看起来相谈甚欢。李玉离则跟在二人身后,遮住半张面孔瞧不出情绪。
沈敬安打远处见到林凝素,便快步走来:“阿素,是不是等了许久,快进来。”
还没等她迈步,被撇在身后的孟桓状似无意地站在二人间,他又将手臂搭上了沈敬安的肩:“敬安,去我那赏字画,遇上喜欢的,便挑几幅。”
太子殿下的命令,沈敬安是不能违抗的。
“哎…太子殿下,敬安不喜这些的,您便别勉强了。”林凝素这次是真的有些气恼,算来这是第四次了。
孟桓见林凝素瞪着自己,退开了一些。他身后的李玉离微微前倾,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线道:
殿下,将死之人,不必如此计较,露出破绽不好。
“好,不搅扰你们。”孟桓笑起来总没什么架子,让人觉着亲和如煦风。
很快,宛城便会成为这些人的墓葬。
躲了这人后,林凝素同敬安闲话整个傍晚。回到麟清殿时,她没瞧见林砚,便自行歇下。
最近事多繁杂,每一件都来得突然,且有许多经不了仔细推敲的地方,她便一件件捋过去。
只可惜,她这个头脑,也想不出个四五六来。越到深夜,便越是一些杂七杂八的事情浮在脑海中。
比如,前世听闻母亲的死讯时,那种浑身如坠冰窟的感觉。再如是,今日大巫轻飘飘地宣布了那“孩童”的死讯。
她也会思量着,为何林砚也重生了,他…也死在了上一世吗。
林砚若不是自选死亡,又有谁能伤得了。再联想到明镜殿那日,林砚对她说过的话,忽然就得,似乎有许多事被不似表面那般简单。
林凝素迷迷糊糊闭着双目,半梦半醒之间,她骤然想到一个问题。
那便是跟在李玉离身边的那些武艺高强的道人去了哪里,怎的只有李玉离一人。
“云鸾,掌灯!”林凝素猛然起身。
后来的飞凫卫人数众多,但其中的精锐,还是属李玉离自缥缈山带来的自己人。这群人神通广大,是能顶一小支军队的存在。
按理说,李玉离去哪,这些精锐便会去哪。
可现在那些道人并没出现在人前。
不是没有,而是没出现在众人视线中。
没出现,便是有见不得人的事要做。
“姑娘,怎么了…”云鸾正打着盹,被乍然叫起,还有些迷迷糊糊,“这都三更天了您还没睡吗。”
“我去寻林砚,你便在殿中。”林凝素迅速为自己披上衣裳。
那些人,该不会是隐匿在上都城,趁着圣上和畿辅军不在,想着继续谋害林家吧。
思及此,她出了一身的冷汗,连脚步都软了。
可转念一想,父亲乃圣上看重的臣子,也是朝廷命官,若是李玉离如此贸然,日后铁然没有飞凫卫指挥使那般风光了。不是被处置,便是终生逃窜。
而据林凝素所了解,李玉离此人,虽然是出身巴蜀缥缈山的道人,可尘缘未断,心还是放在庙堂名利场上,绝不会断送自己的仕路。
那这些道人去了哪?
她带着疑问,想去旁殿找林砚问个清楚。却见黑暗之中,林砚所居的殿门前,埋伏着两三人。
个个身形纤细,背持一弓。那些道人,最擅弓。
没成想这问题这样快就有了答案,这些人跟着李玉离一同来宛城了,可却没和任何人报备过。
这样埋伏在此处,肯定不是来帮着圣上对付承天教反贼的。
是来杀林砚的?
惊惧之下,林凝素捂住口唇,悄悄后退。渐渐远了林砚的殿门时,她才发觉,这哪里是只有三人。
数不清的道人紧紧包围着整座宫殿,就算是有乌蚩,只怕…
她暗道不好,便想绕路去寻畿辅军救援。
才跑出去没几步远,林凝素便觉着身子一轻,她被拦腰轻托起,飞快带离了麟清殿。
“林砚?你没在殿中?”林凝素见到这人,松了口气。
“怎的这时候出来?”林砚反问了回去,自高处回望麟清殿侧殿,只见林凝素所住的宫宇也被包围了,再想送回去,亦没了机会。
“我本想问问你,那些飞凫卫去了哪,结果便在你殿门前瞧见了。”林凝素被林砚带到一处高耸阁楼的顶端。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些人怎么会想杀你?”
“想杀我的人,从始至终,便只有一个。”林砚解释道。
林凝素愣了片刻,她最开始没反应过来,还以为暗指父亲。后来才想起,这人说的是孟桓。
“孟桓在这杀你…圣上铁定会怪罪,盛怒之下,又怎会再传位给他呢?”林凝素想不通。
林砚轻笑一声,站在她身后,指着不远处圣上所居的正殿。方才乌云遮蔽,此时弦月高悬,冷光照下来,一道道黑影围在正殿边角。
“杀了我,再杀了老皇帝,不就都解决了。”
林凝素瞳孔紧缩,委实吃了大惊。
孟桓是疯了吗?
“就靠着李玉离的那些道人,对付畿辅军,风险太大了…”她还是想不通,孟桓虽说心计不如林砚那般深沉,却也绝不是鲁莽行事之人。
“承天教派的信徒,不过流民而已。唯一的智囊吕宫,也是个手不能提的半文人。如何能在上都城的权贵之家,掳走那样多人?”林砚看向林凝素。
“你的意思是说,最近的种种事端,乃是孟桓和承天教派联手而为?”
也是,能不着痕迹地掳走那么多人,也只能是李玉离身边这些武艺高强的道人了。
“没错。”
虽然知道孟桓在争夺皇位之事上一向心狠,也知道这人对老皇帝没什么感情。但她没料到,这人甚至不惜勾结外敌来达到目的。
和不怕与虎谋皮,引火烧身。
“若你和圣上都死在了宛城,父亲和阮柱国,只怕会彻查到底。那到时孟桓该如何?”
“皇帝若崩逝,天下动荡,必须快速另立新君,以安天下。阮柱国就算知道一切都是孟桓所为,也没有选择。”
林凝素点头,她倒是奇怪,孟桓身边的幕僚都是些没用的文人,前世如此,今世也如此。哪能有人给孟桓出这样周密的主意,李玉离也只是武艺强了些,也决没有这般看透局势的能力。
而且,孟桓又是如何与吕宫联系上的?还令承天教在这个不恰当的时机出现…
二人还未说完,林砚便觉十几丈外有轻悄脚步声。他揽过林凝素,飞快向着正殿方向去。
“如果孟桓和承天教人联手,那此刻吕宫的人可能已经在宫墙之外了。我们该怎么办?”
里头埋伏着李玉离的人,外头有承天教暴民。畿辅军夹在中间,岌岌可危。
“见着大巫了吗?”林砚问道。
“见着了。”原来林砚叫大巫来,是支援来着。
正殿之外,人影纷乱。
越是靠近,兵戈相撞声不断。
是圣上身边的御林禁卫和那些道人打起来了…
奇得是,这帮道人并没有全部出手,相当大一部分隐匿在各处。而正与禁卫军交手的道人,是伪装成了外头流民的样子,手拿棍棒,锤子的…脸上抹着泥,什么都有….
可那身手一看便知,是练过的,绝对不可能是乱民。
但混乱之中,禁军早就措手不及了,哪还能注意到这些。
林砚将林凝素带到正殿前的一片空地上,随后赶着去救驾。
“哎…”这刀光剑影的,林凝素尽量让自己不那样显眼。
但她似乎多心了,这些人…见了她就权当是没看见,根本不伤她。
不伤,只能是有人吩咐过。林凝素抬眼扫过周围,不期与孟桓的目光碰上。
是怕伤了她,不好和父亲交代,父亲不替他遮掩。
可她也不会武,就只能在一旁干担心着。
孟桓在人群之中,慢悠悠地抵御着,没护着老皇帝,却也没直接上手要杀他。是给自己留了后路。
倒是沈敬安,他离圣上的正殿最近。是第一个来救驾的,此刻正带着老皇帝奋力冲出重围。
寡不敌众,眼瞧着敬安的外衫渐染鲜血,林凝素十分揪心。
正殿前血腥气渐浓,可敌人不见减少,甚至方才埋伏在四周的道人又偷偷架起弓箭。流矢纷纷,穿滑过人群。
那箭头似是抹了特殊药物,只是轻擦了些皮,禁卫军便如脱力一般仰倒在地。
“敬安!”
有一箭矢直朝着老皇帝而去,沈敬安以背相覆。电光火石间,林凝素顾不了那么多,立刻上前拽着沈敬安的衣袖。
若不是此次,她都不知道自己气力这般大,将两个大男人拽一个趔趄。
“啊…”林凝素手臂一阵剧痛。
“阿素!阿素……”
箭矢穿破衣袖,擦过皮肉,却未见鲜血。林凝素看着自己的伤口,却逐渐觉得眼前模糊,耳畔的呼喊声渐远,萦绕在鼻尖的血腥气也消失了。
她呆愣在原地,任凭身边人摇晃也没什么反应。
世界都安静了,仿佛只剩下她自己,如在梦中。
后来的一切,林凝素都意识不到了。
她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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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国最南边,生长着一种毒植,名叫靡伽罗。误食或误触,便会五感全失。可到了夜间,便会发热,唯触感放大十倍。
民间常取微量,作为夫妻间助兴之用。后因副作用过大,便被州府禁止食用。
有不尊法令者,依旧将此物贩给勾栏之地。
靡伽罗遍地都有,比之正常蒙汗药,不知便宜了多少倍。那些道人在箭簇上涂抹,暗算敌人。虽说手段为人不齿,但兵不厌诈。
靡伽罗亦开在荆苗地界,荆苗擅医、蛊、毒,故而大巫有这草的缓解之药。
但效用较小,需服个几日,方能痊愈。也因个人体质不同,解毒效果有限。
林凝素便属于体质偏弱,解毒效果也偏弱。常人一副药下去,五感便能恢复个大半。
她却只能看见极其朦胧的光影,像是铺了一层水雾。声音几近于无,嗅觉味觉几近于无。白日里能感受到微弱的触碰。
像是有一道密不透风的灰泥,将人封入其中。长时间感受不到任何变化,人便会开始慌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