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年轻人青梅竹马长大,又互有情意,自是不必像那些从未见过面的人家,双方商量个没完。
镇远侯夫妇也是有考量的,本还担心新帝登基,牵累到林家。如今见陛下待林家一切照旧,林业笙稳坐相国之位,与先帝在时并无差别。便把悬起的心重新揣回腹中。
聘礼早先便送了来,如今临近婚期。镇远侯夫人又自做主,将城南一条街上的铺子记在林凝素名下。
一是她满意林凝素这个儿媳,另一面….是当今陛下为林凝素所添的嫁妆,足又多了三倍不止。
可见皇帝心中还惦着这个曾经的妹妹,沈家哪敢怠慢。
林家倒是不在意这些虚的,经历了这样多,只想着让女儿尽快嫁人,日后过个安生日子也就罢了,哪里还奢求什么。
孟国还有个旧习俗,大婚前十日,每一日晚间都要燃起一些爆竹,一是祈求上天祝愿,二算是昭告亲友。
沈家先燃起,五颜六色的烟花式样在夜幕中炸开。林家见到后,亦紧随其后。在上都城内的两处,烟花照出的光亮相互辉映着,旁人一看便知,这是怎样的喜事。
皇城在北,占据上都城的最高地。城内的明楼有百丈高,伸手可摘月。立于其上,整座城皆可入眼,自然也能瞧见布在夜空中的烟火。
乌蚩携着朝中要事,登上明楼来寻林砚,却被眼前之景惊住。
原本悬于吊脚上的暗色灯笼七零八落地歪倒在地上,骨架和绸布四散开来。连续不断的烟火下,林砚的背影显得格外寂寥,他身侧的城墙砖石头上布满砍痕裂口,一把断剑横亘在地上。
剑鞘上还带着点点血迹。
顺着那血痕源头看去,林砚的的衣袖上点点红色如雪中梅花,顺着手臂滴落。
乌蚩抬头看向天空的烟火,不敢多加劝解。
“陛下,李大人有要事相见。”
林砚闻言转身,他将袖口系紧,随意地包扎着手臂上的伤口。
“让他在明镜殿稍后。”他面色平和,没有丝毫异样,和周遭的混乱形成鲜明对比。
“是。”
乌蚩跟着林砚身后,思绪也繁乱。自从上次林大姑娘出事后,林砚就像是把自己裹紧一层密不透风的墙里,压抑着心绪。
有时半夜,他站在外头时常能听见物什碎裂的声响。
以及林砚手臂上数不尽的刀伤。
看着心爱之人出嫁,的确是难以忍受的悲痛。从前荆苗尚未被灭,乌蚩便对殉情一事习以为常。
荆苗子民,大多心性固执。大多数人在情爱一事上是不讲理的,抢夺如家常便饭。少数软弱之辈,便在心上人另嫁娶之后,选择自尽。
乌蚩不知道林砚该怎么同自己和解。
事实上,此事无解。
林砚见过大臣之后,抽出几则奏表来看,他稳稳地拿着笔墨,没被手臂上的刀伤影响到。
他心中关押着无法控制的阴暗心思,稍有不留神,便会做出不可挽回的举措。
上辈子如此,这辈子亦如此。
只有疼痛,可以醒神,让理智超越本能,让他自己不被心底滋长出的阴暗吞噬。
可天性又岂能轻易被克制呢?
林凝素若一直在他身边,这些心思能被压制许多。如今让他眼睁睁看着挚爱出嫁….
清醒和疯狂在互相撕咬,哪个也不肯相让。
自林凝素中毒之后,他砸了明镜殿内的暗室,烧了所有中宫形制衣衫,把金镣铐埋进土里。可在看见镇远侯的贺表时,他又重新吩咐绣阁赶制婚袍,却在制成时又被毁掉。
如此反复,宫人却不敢有怨言。
又一声响亮的爆竹声响起,在空旷的大殿内回荡着。
纤细的朱笔应声折断,林砚手持奏表,眼眸中的浓黑逐渐被亮银取代。
他抬眼看向挂在枝头上的圆盘,情绪不明。原来,又到了拜月之夜。
从没有这样一刻,林砚这么恨自己这身血。两个天底下最自私的人,没有任何的感情,却交合生下了不受欢迎的自己。
这两人似乎没留下任何东西,除了他这难以控制的心性。
他想要林凝素,想要林凝素爱他,想要林凝素的眼中只有他一人。
林凝素。
承认吧,他根本没法克制自己。
这件事,本就是无解的。
但,还有最后一个办法。
“乌蚩。”林砚语气平和,让人听不出任何暗藏的风浪。
也许真正的癫狂本就是无声无息的。
“陛下?”乌蚩皱眉,小心翼翼地等着林砚的吩咐。
“情蛊,给我。”林砚坚定道。
乌蚩立刻拿出小瓷瓶,搁置在几案上。
“大巫曾说过,中子蛊之人,将终身为蛊所控,不会做出任何伤害母蛊主人之事。”
“不会违背其意愿,不会强迫做其厌恶之事。可是真的?”
乌蚩越听越觉不对劲,缓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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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事将近,林家上下都热闹着,连着下人们的工钱都多分发了两月。
可林夫人却高兴不起来。
前些日子她还欢喜地筹备着婚前事宜,可临近林凝素出嫁,心中愈发难受了起来。
养了十几年的小姑娘,就这样嫁出去,谁能割舍下呢。
所幸两家不远,时常能回来瞧瞧。
“虽说你与世子两心相悦,但世间男子,从一而终又有多少。你若是受了委屈,尽管回来同阿娘说。”
“沈夫人虽也中意你,但其中有多少家势原因,你该明白。姑嫂,妯娌间相处,不可太露锋芒,也不能太过忍让,凡事张弛有度。”
林凝素垂眸,上辈子,因是要进宫去,母亲并未同她说这样多。
“母亲,我都记下了,你莫要再伤心。”
林夫人有满腹的话想叮嘱,可也来不及了。
这时,云树进来堂屋内禀报,面色复杂:“夫人,姑娘….”
“陛下传来口谕,说是要请姑娘进宫一趟。”
三人皆是觉得不妥,林夫人更是想直接找理由回绝掉。
最后还是林凝素自行做主,备了车马准备前去。
她这几日也不知是怎么了,总能梦见前世的一些记忆,醒来时越想忘掉,那些回忆却越是清晰。
上辈子她的心思都扑在林砚身上,那些梦中也大多是关于林砚的,无端让人心乱。
她知道,到了这个地步,林砚不会出尔反尔。
此次见面,就当是最后作个了断。
春风拂过衣袂,丝丝杨柳絮缠缠绵绵地绕在发梢,好似落雪。
再没过两月,就又是红芍花开的季节了。
林凝素站在明镜殿外,静静等着宣召。
不知怎的,她忽然就想起之前,林砚在王府内仿造的桃源阁里,栽种了许多红芍。可那已经入了冬。
红芍花性烈,喜暖,总是生长在炎炎夏日。在冬日里栽种,无疑是逆天而为,勉强罢了。
在夏日令其饮风淋雨,却在冬日试图悉心照料,终究于事无补。
也许那养花之人没错,红芍也更是没错。
错在缘分太浅,终得个兰因絮果。
林凝素心不在焉,她被宫人引入殿内。一道修长的身影立在窗牖之前,目光紧随殿外飞絮。光线将那人的影子拉长,深暗的一道,像是在与人作伴。
“素素,站得那样远做什么呢?”林砚转头,笑着向她招手,“就算是将要成婚,也不能抛下兄长吧。”
林凝素抿唇,随后又靠近了些。
她眼看林砚自几案上拿出一个锦盒,交到她掌心。
是一对钗。
“民间嫁娶,兄弟送嫁乃是习俗。瑞麟年纪尚小,自是不能担任。”
“至于我….”
林凝素连忙摇摇头:“不打紧的习俗罢了。”
“那这对钗,就当是贺你新婚。”林砚声线浅淡,未表露出一丝异样。
说着,他又自袖口中拿出一个小瓷瓶。
林凝素立刻便认出,那是情蛊。还没等她询问,林砚便飞速将子蛊落在自己指尖。
蛊虫存放已久,一见着人皮,立刻消失不见。
子蛊…
林砚要做什么?
那日在王府书房,林砚说母蛊已经下在了自己身上,乃是骗她的。
他根本没用过这蛊。
手腕被拉住,母蛊距肌肤只有两尺。
林凝素愣住,她连忙收回手腕,问道:“为什么?”
大巫说过,被下了子蛊的人,若不与母蛊主人在一起,便会日日痛苦,眼睁睁看着爱人同别人相守。
一辈子也是走不出的。
“不行,不行…..”林凝素摇头,她和林砚本已互不相欠了。
她想和敬安相守,但也不能眼睁睁看着林砚在痛苦中挣扎。
“人生何其漫长,忍过这一时,总会遇见让你真正倾心之人,又何必这样呢?”林凝素将瓷瓶盖上。
“一时也忍不得。”林砚的眼眸忽然变得幽暗。
林凝素心下一颤,连忙退后了几步。
林砚却没给她劝解的机会,握紧了她的手腕,瓷瓶端口靠近指尖,母蛊顺势消散在掌心。
“若你真心想和沈敬安白头偕老,就该知道,必须如此。”
林凝素呆愣在原地,她看着身前之人的认真神色,心中五味陈杂,不是滋味。
这蛊,能让人生情爱。也是能约束人的。
“你….”
眼眶泛着酸涩,泪珠悬而不落。
蛊若想生效,还需几个时辰。林砚看着林凝素的表情,不由得笑出声。
粗砺的拇指轻轻拭去颊边的滚烫,林砚说道:“还不知这蛊效用如何,可能之后,我就会变得不像从前。”
强烈的爱意,会给人带来困扰。虽说不会伤了林凝素,却也是恼人的。
“你也不必在意,只当没我这个人,同沈敬安好生在一起便是。”
林凝素再也支撑不住,泪珠如断线风筝,颗颗碎在地上。她扑在面前人的怀中,失声痛哭。
“哥哥….”
让她如何能不在意,让她如何能过得去心里这道坎。
可她心里又清楚的知道,若非如此,林砚早晚会做出无法挽回的事。
根本没有周全的办法,她们二人之间,竟永无各自安好的可能。
宛如天上的参商二宿,就算互携互耀,却也彼此牵动,抹不去那千丝万缕的关联。
不合时宜。
她的情意太早,未等开火结果就迅速熄灭。而林砚的情意又太晚,点点萌发,成了参天巨树,也只能与天边孤辰作伴,早没了那红芍。
“同这对钗一样,这是我赠你的最后贺礼。”
蛊毒催动下的爱意,真真假假,也不纯粹了。
林凝素忘记自己那天是怎么回林府的,她眼泪流个不停,将自己关在房中,不想见任何人。
对林砚,她早就没了爱意。可那点燃烧后的余烬,仍旧在心口灼烧,并不让人痛快。
既然林砚已经作出了选择,她该高高兴兴出嫁,将自己后半生都活得称心如意。才不辜负如此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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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林凝素离开之后,林砚心中好似被剜走一块血肉,空洞一片。
随着时间流逝,蛊毒逐渐发作,心间的那点虚无感逐渐强烈。
五个时辰已到,蛊也该发作了。
林砚看着宫外林府的方向,紧蹙眉头。
林凝素…
林凝素。
为何心里那些阴暗心思,不减反增?
第78章 抱恙
明镜殿内大半的烛火都熄了, 只剩下一盏油豆,忽明忽灭地映照在人脸上。
指节轻叩在几案上,响动在静谧的大殿中回荡, 林砚紧闭双目。
这蛊, 倒是没给他带来多少情丝泛滥的苦痛。
只是让人心乱。
距离子蛊种进体内已超过一日,随着时间的推移, 并没有多出想保护林凝素的心思来。
相反, 他想…
想折了她的翅翼,断了她所有后路,逼迫她隐匿在宫宇深处,让她眼里只能有自己。
就算她求死又如何,那就一起死。下了地狱, 便共沉忘川河。
这样的念头越来越清晰。
瓷器碎裂的声响传至殿外,乌蚩愣了一瞬,随后快步踏入内殿。
是一只先帝的花瓶,四分五裂地碎在地上。
乌蚩佯装没看见那狼藉,半跪上前听召:“陛下。”
林砚抬眼, 缓声询问:“这蛊可是真的?”
“回陛下, 大巫的蛊,多年来从未错过。”乌蚩转着心思, 大巫近几日不在上都,也没办法亲自询问。
曾经在荆苗, 他就见过不少情蛊发作之人的样子, 作不得假。
“陛下, 您可是有身体不适?”
林砚没说话, 摆手让乌蚩下去。既然蛊没问题,那到底是哪里出了状况。
也罢, 许是因人体质而异,蛊产生效用的时间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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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时间,转瞬即逝。
看着搁置在妆案上的喜服,林凝素心中有欢喜,亦有紧张。但却远比上一世平静,因为…封后的典仪不比寻常嫁娶,一步也错不得。
已经是前尘往事了,不想也罢。林凝素打住自己飘散的思绪,将自己裹紧锦被中,强迫自己入睡。
大婚时再快也得折腾一天,没休息好可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