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一月没见着面,阮清瘦弱许多,她双眉轻蹙,走路时如弱柳扶风,更加招人怜惜。
林凝素在明镜殿前望着这人的身影,想跑上前去,却被身侧的银岫拉住。
“大姑娘,您不能离开明镜殿范围之内…姑娘….”
林凝素闻言停住脚步,注视着阮清的身影,看着她逐渐靠近。
二人一见面,都怔忡许久。
“凝素….”阮清看着林凝素身后的宫娥,并不敢说太多。如今阮家依旧在浪尖里,她虽被家族当作棋子,但也终究割舍不下,不愿再惹恼新君,给阮家添乱。
“我们进去说。”林凝素拉着人进去殿内,银岫全程寸步不离,盯着二人谈话。
有银岫在,她们二人只是说了些表面官话,十分不自在,倒像是刚认识那般尴尬。
“银岫,你去做两碗酥酪来,让阮姑娘尝尝你的手艺。”林凝素吩咐着,其实心里没报太大希望。
银岫的视线在阮清身上转了一圈,面色为难,最后却还是福身离去。
如今殿内就只剩下她和阮清两人。
阮清见殿门掩了个严实,立刻握住林凝素的手,问道:“凝素,你如今在宫中到底是怎么回事?可是真的病了….”
说着,她立刻搭上林凝素的脉搏,静静地探着。
气脉舒展,滑实有力。并未有任何不妥….
阮清又探了片刻,眉头越皱越深。
林凝素在吃进补的药,而且这药并不是闺阁女儿会吃的。
她看向目露不解的林凝素,缓缓收回手。
果真,当今陛下在林沈两家大喜之日带走林凝素是为一己之私,并非谣言。
“凝素,你受苦了。”
“你呢,回去之后,郡主可有再为难你?”
阮清摇摇头,笑道:“沧州的三房叔叔听闻了此事,特意写信来替我求情,母亲如今已经不大为难我了。”
“….那就好。”林凝素松了口气。
再次确认四下无人后,林凝素悄声问道:“如今,宫外是什么状况?”
阮清担心银岫回来,也知道林凝素真正关心的,便捡着重要的说:
“在你被带走的第二日,镇远侯便上书陛下,字字句句都与呵斥无异。也有许多臣子觉得不妥,也跟着上书。”
“但陛下一概发了回来,没有回应。”
镇远侯的脾气,林凝素知道,是个直性子。
“沈世子….则被侯爷关在府中。我曾差人去瞧过一次,世子精神颓靡,一蹶不振。”
“侯爷上书讨说法,陛下能够容忍。但若是见着沈世子,却未必。侯爷也算是明白人,不能怪他关着沈世子。”
林凝素听闻这些,心底宛如打翻了苦水坛子。敬安本该无忧无虑,在这几年中韬光养晦,日后行万里,做个无拘无束的使臣,在遥远的西塞大展所长。
现在她不过才同敬安在一起一年,就让他受了这么多磋磨。
是不是害了他…
上辈子,她从没给过敬安希望,敬安自然也不盼着。如今反而牵累了沈敬安。
林凝素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随后,她想找纸墨来写些什么。又怕被发现。
“清清,替我给敬安带几句话吧。”
“你说吧,我一定带到。”
“就说….我在宫里过得很好,从头到尾,我喜欢的都是林砚,让他别念着我了。早些过他该过的生活。”说完这几句,林凝素仿若用完了全部气力,心脏如同被揪起,闷钝着疼。
阮清垂眸,之前为了同沈敬安成亲,林凝素不惜冒着性命危险服毒。
沈世子又怎么可能相信呢…
这时,殿门外传来脚步声。银岫端着两碗酥酪入内,林凝素连忙转移话题,不让人看出端倪来。
“清清,这次找你来,主要是为着陛下身上的寒毒。”
阮清自上回进宫,就已经知晓了此事,她答道:“陛下身上的毒没解,是想再拿一些药吗?”
林凝素点头:“嗯。”
“沙鬣鲜血难得,怕糟践了好东西,我当时制了许多解药,等下次带过来。”
银岫放下两盏酥酪,依旧站在一旁,守着二人。
说起沙鬣,林凝素便不由得想起许融来。
“许融可有被柱国责难?”此事虽秘辛,但阮清必定知晓。
阮清摇摇头,说道:“融弟许久没寄信回来,父亲该是恼他自作主张….”多余的,她没多说,二人间都知晓。
许融不是个善茬,林砚如今还留着这人,便是因阮柱国身子不好,边关抗敌的差事,得有人接替,才迟迟未发作。
若许融识时务,近些年都该安生着,日后还有一丝活路。
林凝素本还想问问林家近况,但不好再支使银岫,怕惹怀疑,只得同阮清闲话着,等林砚下朝回来,给他请个脉也就罢了。
其实,对于林砚这次突然松口,她心里依旧是没底。
总觉得这人会有什么谋算般。
临近午时,林砚一身朝服归来,殿内立刻染上一层冷气来。
“臣女拜见陛下。”阮清低着头,不敢直视林砚。
“让清清替你诊脉,她说府中还有解药,改日便送进宫来。”林凝素见气氛不对,立刻找补。
林砚从善如流,伸出手腕。
片刻之后,阮清说道:“陛下的心疾本就为难症,寒毒残留体内,只会加重症状。”
“陛下需尽早解毒,待方便之时,臣女将解药送来。”阮清说完之后,便立在一旁。
林砚的目光掠过二人,随后说道:“给她瞧瞧。”
林凝素才想说自己已经瞧过了,阮清便搭上她的手腕。
这一诊,便是许久。
久到林凝素的腕子都有些酸,可方才阮清只诊了不到片刻。
顶着林砚的视线,阮清斟酌半晌才道:“凝素她….有些缠身小疾,却无大碍,修养几月便可。”
“还有,凝素身子孱弱,不能吃太多进补的药物。”
林凝素看着林砚,随后便明了。若自己有疾,方才阮清就会说。
林砚问这一遭,是在勒命阮清不可传出什么有关林凝素的状况出去。
譬如,她根本没病。
且,她吃的药物是温性的,不会对身体有损。阮清…这是在帮自己。
林凝素看着阮清,心下涌动着暖流。
说完这些之后,林砚便让人送阮清出宫。
殿内安静下来,林砚摘下冠冕,面上含笑,盯着林凝素瞧。
“阮姑娘一切安好,你如今可放心了?”
林凝素点头,乖觉地道了一句:“多谢哥哥。”
“就只担心阮姑娘一个吗?”
她偷偷问过沈敬安的事,自然能听出这人意有所指,遂反问道:“那还能有谁呢?”
“我自是担心父母和弟弟妹妹,可我知道你不会为难他们,也就没什么可担忧的。”
话毕,林凝素便有些懊恼,忘记叮嘱阮清需得悄悄去沈家递消息了….
没关系,凭阮清的聪慧和谨慎,必能想到这一条。
林砚站起身,来到林凝素身边,轻抚着她的额角,语气温柔:“再过些日子,便带你回林府。”
“…..”林凝素心思微转,猜不透这人打的什么主意,只得应答,“好。”
- -
两三日后。
自从阮清回去之后,林凝素便越思量越是心中打鼓。
若她是林砚,必定得吩咐银岫时刻看着自己,就算有吩咐,也不离开半步。
可银岫连眼也没眨便离开了殿内,就像是在给她和阮清机会一般。
林凝素掀开锦被,看向窗外高悬的太阳,起身去了前殿。
每日的午后,都是林砚处理奏疏的时候,不同她待在一处。
她先吩咐银岫拿了些糕点和茶水,准备过后便自己带进前殿。
她的脚步声不大不小,方一入内,林砚便抬眼看过来。这人见她,唇边挂着浅笑,招手让她靠近些。
“哥哥,我来给你送些茶点。”
“才用过午膳不久,还不想。”林砚指着自己身侧的砚台,说到,“替我研磨。”
林凝素皱眉,随即放下手里的东西,拿起磨块。
她研出来的墨并不均匀,林砚从前从不让自己做这些的。
这本就是个枯燥的活计,手指来回动作着,也不能做别的。林凝素百无聊赖,就只能看着林砚书写。
对这些朝政,她向来没兴趣。可纸张的玄黄色太抢眼,她的视线也被抓走,盯在那狼豪笔尖之上。
赐婚?
林凝素手上动作一顿,顺着那字迹看下去。
【兹闻忠勇公谢埥之女谢如然温良娴淑,品貌端庄,少而婉顺。今闻镇远侯沈策之子沈敬安年及弱冠,适逢为婚娶之时。二人良缘天作,特下旨赐婚…..】
墨迹渐淡,林砚提起豪笔,伸向手边砚台。
“研磨。”
林凝素心绪空空,脑中如灌铅水,像是个听命令的泥人般,继续手上的动作。
是件好事…是件好事….
她本来也不想让敬安深陷于未知前路的囹圄之中,她本来也是要让他死心的。
如此,她也不必花心思了。
不是很好吗?
眼眶中的酸涩被生生压下去,林凝素掐着自己的手掌心,将注意力都放在砚台上。
“墨…浓了。”
林砚攥住她的手腕,提醒道。
第84章 回府
被圈住的腕骨传来阵阵冷意, 林凝素闻言随后搁下墨条。
她来到另一处几案前,自顾自打开食盒,将茶点摆放整齐。一连串的动作没有任何异样, 面色亦十分平和, 就好似压根儿没看见那圣旨上的内容。
“沈世子及冠,也是该成亲的年纪了。”林砚放下笔墨, 行至林凝素身后, 环住她的腰。
“你说是不是?”
林凝素被锢在怀抱中,半点挣脱不得,但她知道,身后之人正紧盯着她的神色。
成亲,若是敬安成亲, 大概林砚也就不会再有为难沈家的念头了。
谢家长女,她是听说过的。似乎是沈敬安的表亲妹妹,自幼倾慕沈敬安。上辈子林凝素不曾对敬安表露过任何好感,所以谢沈两家曾想为两个小辈谋亲事。
但沈敬安抵死相拒,甚至还自作主张离了上都, 一年才归来。
“….是。”林凝素声音虚浮, 似被抽干了气力。
这样也好。
林砚握着少女的双手,轻轻揉捏她的指尖, 语气亲昵:
“上辈子,你走之后。沈世子与谢家姑娘便成了亲, 也算是举案齐眉的一对璧人。”
“这世上没谁离不开谁, 上一刻如胶似漆, 下一刻就能形同陌路。比电光朝露还容易消散。”
他的声音轻, 言至最后,还能听出些失落来。
也不知这话是在劝林凝素放下沈敬安, 还是在指责她移情别恋。
一心一意难得,见异思迁才是人的本性所在,这原是再正常不过的。
可他就是想不开,偏要斩花根茎,偏要逆人本性。
这些日子瞧着林凝素暗自伤神的模样,林砚心有恼然,可更多的,还是恨自己。
恨自己是这芸芸众生里的一个怪胎,不会因看见漂亮皮囊而动人欲,也不会因世人之所趋而生出喜怒哀乐。
认定了的东西便改不了。
听了林砚的话,林凝素的心头好似又被利刃割了一刀。
可她死之后的事,除了林砚自己,又有谁能去验证?
她不会因林砚三言两语就心意转还。
更何况,就算敬安真的同谢姑娘成亲,她也不会怪他。世家子弟,亲族门楣总比自己的意愿重要。
“我累了,回去休息。”林凝素佯装没听见这人的话,挣开这人的怀抱离开。
上都城的春季很长,花朵飞絮不要钱似的疯长,就连微风中都飘着淡淡的甜香。
林凝素坐在明镜殿的陛阶前,看着远处的鼓楼顶端,城外的青山被宫墙牢牢挡住,瞧不见半点春色。
自被关在明镜殿后,她就没了刚重生时那些对未来的惧怕以及期望。反而有一种尘埃落定的死寂。
圣旨前些日子便送去了沈家,但外面的消息林凝素接触不到,所以也不知道敬安会是什么反应。
她还是想知道敬安是如何回复的,但阮清再进宫送药这件事,林砚没松口。
林凝素甚至怀疑,正是因为这人发现了阮清帮忙传递消息,才会下旨赐婚的。
夜间。
整个皇城寂静一片,明镜殿周遭的侍从被遣走大半,只余灯火明亮。
银岫阖上寝殿大门,随后叫上云鸾离去。这么多天过去,二人早习惯了两位主子的生活习性。
云鸾回望殿门,摇了摇头后快步跟上银岫。就算她再心疼自家姑娘也没法子,连林大人都做不了主,她这个小婢女又能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