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林府一早便开始张罗着夫人的生辰小宴。
因着林凝素昨日归来,虽然住不长久,但是林夫人的精神也好了许多,面上多了许多笑容。
不必强撑着应付那些诰命贵女。
往年生辰宴,林凝素总是坐在母亲身旁,但晨起时,银岫第一时间来为她上了妆,这头上招眼的冠,想摘下都不行。
也罢,她便不去了。
昨日她归来之事虽未惊动人,但在上都城内总是风吹草动都易被人察觉的。
与母亲有来往的诰命之中,友多,暗敌也不少,看热闹的就更多了。
她还是别去前院的好。
“陪我在院子中走走吧。”林凝素唤上云鸾和银岫,准备在家里的小花园中逛逛。
上辈子在家中时,她时常不喜父亲母亲的叮嘱唠叨,得了空便四处跑马,总是不着家。后来进了宫,才知道家中的好处。
重生之后,她总觉得自己有能力改变,时间很多。
不曾想,也仅仅是不到一年。
“素素!”
一道稳丽的女声自身后传来,林凝素不由得顿住脚步。她连忙转过身去,怔愣地望着站在桃源阁前的妇人。
沈夫人。
经上次一事,她看起来也沧桑许多。
“您怎么来了?”
虽说她与母亲关系甚密,但上次大婚,林沈两家都没了面子,没生龃龉已算是平日亲厚了。
而且,后天….是重要的日子。
林凝素转过身,看向银岫,目露哀求。
林砚只说沈敬安,又没说是沈夫人。
银岫犹豫了好半晌,最终心动恻隐,退至一旁,不打扰这两人说话。
“我知道,如今不是该见面的时候。所以借了为你母亲贺诞辰的由头,才能来看你一眼。”
“多谢夫人关怀,不知敬安如今怎样?”
沈夫人摇头,道:“他是个认死理的人,对你用情至深。连闹了一个月,最近总算是安静了下来。”
“大概是认命了,也死心了。”
林凝素闻言,沉默下来。她能猜到,这一个月,敬安得多难受。
才一月未见,少女眉心便添了许多愁思,沈夫人见了,心头也不忍,可如今这对苦命鸳鸯,也再无可能续缘。
还不若,让两人都能有个好结果。
大婚当日,被陛下亲口解了婚约,沈家的面子已尽了。她这个傻儿子….若非此次赐婚,哪还能挑得什么门当户对的好亲事。
再者说,如今能保住性命,保住沈家的爵位,都已经是大幸了。
沈夫人闭了闭眼,心下一狠,继续说道:“素素,你了解敬安的性子,后日指不定要闹出什么来。”
“你便说些什么,让他彻底死心吧….”沈夫人不敢去看林凝素。
原是为了这个,林凝素低下头,不知作何心情。
看来,上次沈家并没有见阮清。
也算是聪慧之举,是她考虑不周。
“不是你亲口说,他不会相信。”
林凝素点点头,斟酌着字句,将上次说与阮清的话,又婉转修饰了些。
她怕自己伤敬安太深,让人从此一蹶不振。
林砚所说没错,没谁忘不了谁。
他还有大好的前程,还有几十年可以抚平伤疤。
她希望敬安能忘记自己,与他的妻子举案齐眉,子孙满堂。
“夫人,劳累您跑一趟。我就不留您了。”
后日大婚,需要沈夫人操持的事情少不了,还要特意来林家,太过奔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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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凝素坐在台阶前,抬眼看着院外几乎瞧不见的月华发呆。
两日过得太快,明日一早,她就得回皇城去。
不舍得。
昨日,她悄悄向母亲诉说了自己的念头。她想在家,哪怕一辈子不嫁也好。
可母亲不同意。
在孟国,不是没有终生未嫁之女。父母在世时,尚且能在家中度日。父母去,就算是亲兄弟,也不可能周全所有的体面。从家中之主,变成了向亲人讨生活的人了。
女子,好似本没有家的。
三更天的锣早敲了不知多长时间,林凝素却还没有要休息的意思。
“姑娘,这样熬着,您的身子受不住的….”云鸾已经瞌睡直打了,一旁的银岫是被林砚吩咐过的,却也没了白日里的精神头。
“你们先睡吧,我自己静一静。”林凝素轻笑了两声。
云鸾实在撑不住,去了外间睡下。
银岫却不肯走。
天空中划亮一簇烟火,炸响在天空,院中被照亮。
这是迎亲前的鸣礼。
林凝素望着沈家的方向,心绪复杂,久久没能回神。
“银岫,我要去睡了,你也休息吧。”
银岫一瞬清醒,如蒙大赦般想将林凝素扶进去。
她一脚还没踏进门内,便听见了熟悉的少年声音。
“阿素…..”
林凝素扭头,便瞧见少年半伏在高墙之上,正笑着看向她。不知是不是长久未眠的缘故,他眼下乌青一片,笑意中充斥着疲惫。只能从明亮的眼眸中瞧出点往日的风发来。
沈敬安头上戴着展角蹼头礼帽,绢着吉花。他是穿着婚服来的。
这身喜服,将人衬得沉稳持重,明朗清隽。
林凝素知道自己该离开的,她不该多说一句,多看一眼,她不能毁了沈家。
但她就是移不开眼。
若那天一切顺遂,她早就能见到如此模样的沈敬安了。
可惜,这喜服,不是为她而着的。而她自己这一身金银锦绣,何尝不是枷锁。
他们一人着凤袍,一人穿朱衣,隔着高墙,遥遥相望。
第86章 坟墓
天边逐渐泛起麟麟亮光, 靛色的微茫映照在少年的面颊之上,他眼中的留恋和痛苦也十分清晰。
沈敬安颈侧和腕骨上有不明显的淤伤,延伸至衫袖之下, 定是因违抗父命令所致。
林凝素就这样看着少年的眼睛, 二人相顾无言,却好似已经说过千言万语。
她脚下仿佛灌了铅水, 一步也拔不动, 衣角轻轻拽动着,才从深深的情绪之中抽离开。是银岫在提醒她。
不能再徒惹是非。
林凝素掐着手心,随后连忙别回头去,想快步迈进房内。
“阿素!”沈敬安充斥着不敢置信的语气。
“你不愿看见我了吗?”
“我….”好想你,好想见你。
从前时常挂在嘴边的甜言蜜语, 此刻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他不配。
在大婚之日,眼睁睁看着别的男人将林凝素带走,可他却一丝一毫的法子都没有。他实在不敢再倾吐自己的爱意,每一个思念林凝素的时刻都让他痛苦万分。
“沈世子,天就要亮了, 快回去吧。”林凝素扶着门柱, 不敢转身。
再瞧上一眼,她只怕都会改口。
沈世子….
沈敬安听着这个陌生而疏离的称呼, 不禁摇摇头,眼眶中的酸涩被生生忍住, 可心如刀绞的感觉却没法制止。
夜露味潮, 刮过林叶间的轻风, 将空气都染上一丝苦味。
银岫见状低下头, 竟是也不忍再看,踌躇片刻后自行退下了。
“阿素, 同我说几句话成吗?”
少年声音比之方才干涩,一字一句像是钝刀子,敲在她心头之上。
“阿素….”
林凝素紧闭双目,挣扎一番后缓缓转身。
“你说吧。”她的尾音有哽咽。
往后,再想说些什么,也是不能了。
沈敬安垂下目光,满腔的许诺又都咽回腹中。一个时辰后,就是他迎亲的时间。可他却什么都做不了,这些虚无缥缈的话毫无意义。
“这一个月,我被困在家中。这几日,父亲见我不再反抗,今晨才得机会出来。阿素,你会不会怪我没去寻你。”
怎么会,错的从来不是你。
林凝素看着少年充满愧疚的神色,却没法将自己的真实心意告知。
“母亲同我说了那些话,我一句也不相信。我必得亲口问你。”沈敬安目光灼灼。
“…..那就是我要说的话,你回去吧。好生成亲,我也该回宫了。”
“阿素?”沈敬安瞪大双目,震惊万分,一颗眼泪滴落,“我不相信。”
“我不相信这是实话,一定是他逼迫你的。我不相信!”
“没有人逼迫我,你快些回去吧。”
沈敬安看着林凝素故作淡然的样子,心下抽颤。他攥紧了手底的瓦片,目光忽而变得凌厉:“一定是他,是他迫你…迫我们….”
“我必要救你回来,不叫他遂心愿。”
话罢,沈敬安最后看向墙内的少女一眼,随后一跃下高墙,自墙外飞奔去林家马房。
“敬安!”林凝素见这人突然离开,心下一阵担忧。
敬安他想做什么?
日光自山尖冒出,自窗棂照进桃源阁里间,淡绯色的光芒照在林凝素面容上,却将她衬得愈发憔悴。
她已经枯坐了一个时辰。
“姑娘,我们该出发了。”银岫轻生提醒着。
林凝素点头,由云鸾搀扶着往林府门前去。
父亲伤风未痊愈,只有母亲来相送。
母亲握着她的手,不说话,只是默默流泪。
“陛下好歹…好歹也该册封之后再接你进宫的。”
这样还能多相处一些时日。总好过现在,不知归期。
“母亲,不必相送。”
就在她将要离开之际,管事忽然自外头回来,低声在母亲身侧道了几句。
那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让林凝素听了个真切。
沈世子逃婚了。
他留下一封自请前往西戎疆域的书信便不见了。
“你说什么?”林凝素急切询问。
管事这才将细枝末节道出:“方才夫人命老奴前去沈家送去贺礼,远远地瞧见里头乱成一团。留意打听才知,是今晨沈世子被放出来,谁知便不见了。”
“沈世子所留书信上说,忧虑西边战事,想去助力阮柱国。至于这亲事,便等着日后归来再举行。”
林夫人闻言皱眉,说道:“这是天家赐婚,就这样走了,只怕….”
管事又言道:“沈世子信上也未说推拒之言,圣上或许会恼怒,但未必会怪罪。”他话罢又摇摇头,其中的牵涉太多,只能看造化了。
“前后两桩婚事,都没成,侯府是要脸面的人,如今真是连最后一层遮掩都没了。”林夫人也心疼沈敬安,毕竟是自小看到大的。
他和林凝素不能续缘也就罢了,今日又闹起来,日后哪还有合适的人家肯许给沈敬安呢?
林凝素一直悬起的心没能放下,而是直接坠入谷底。
敬安走了。
林砚许她回来前的话还历历在目,若这婚事没成。
她趔趄了一下,险些磕碰在车马上。
可是,可是她根本就没有要去见敬安,是敬安自行而来….
“大姑娘,当心。”银岫扶住她的手臂。
林凝素转身,紧紧盯着银岫。
银岫机灵,自是能读懂她这眼神中的意思。
沈敬安来的时候,桃源阁内只有几个林家的小侍,并没有其他人瞧见。
只要银岫不说,林砚就不会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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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间还是天朗气清,不过一个时辰,乌云布满整个玄天,沉甸甸地压在望不尽的宫宇上方,似要将一切都埋没。
凉风钻进衣袖,浑身发冷,林凝素轻轻裹着衣衫站在明镜殿外,就是没能下定决心进去。
片刻后,殿前的一位老黄门看见了林凝素,随后躬着腰背上前,面上堆叠着笑意:“林姑娘,您总算是回来了,陛下等着呢。”
不能再犹豫了。
林凝素由那老黄门引着进了内殿,炉香袅袅,绕着凌乱的圈圆四散在空气之中。珠帘之后,男人正闭着双目,歪在小榻之上。
他一手撑着身子,另一只手捻着一朵未知品类的春花垂在榻下,修长的身子半蜷着,似白鹤入定。
林砚的情绪总是不明显的,在这人开口之前,无人知晓他心中所想。
但林凝素待在这人身旁太久,渐渐练就一种提前察觉危机的六感。
她在殿外停顿住,低声向身后银岫叮嘱:“照实说吧。”
这人定是什么都知晓了。
若银岫说谎,恐将性命搭了进去。
林凝素深吸着气,缓缓迈步入殿内。
琉璃珠细碎地相撞,在空旷的寝殿之中,这清脆的声响格外明显。
她坐在小榻边沿,主动握上那只冰凉的手掌。这人手中的花已被揉得碎皱,淌出的浓色花汁沾满时节和掌心。
这人是假寐,定然能察觉到她的动作。
但他不说话,也不睁眼。
“哥哥,我回来了。”
周遭一片死寂,她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林凝素兀自脱下鞋靴,半伏在这人的膝前,悄悄爬上榻。她像是一只猫儿,趴上这人肩头,故作亲昵地蹭着。
“哥哥,你睡着了吗?”
不知是不是将有雷雨的原因,殿内的气压愈发低沉,让人心口发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