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放,皱着眉很小声地说:“陆哲淮,你陪陪我啊......”
第76章
如今难得从她嘴里听出这么软乎乎的语调, 一时分不清她是困了还是醉了。
陆哲淮扶着她的手腕后退半步,将裤子从她手中解救出来,转身走一段距离, 把门关上。
外头小傻猫路过, 停下来瞄一眼门板, 跃起来慢腾腾挠了几下, 无果,翘着尾巴悠悠走了。
这几天陆哲淮一直睡在隔壁, 没有躺到她床上, 今晚算是破例。
也难得安分,就这么躺在一旁, 从身后抱着她, 盖同一床被子,没有动手动脚。
盛栀夏还真睡了, 睡了足足三个小时。
醒来之后酒意散尽,后背贴着他温热胸膛, 耳后是轻浅起落的呼吸声。
陆哲淮知道她醒了, 在被子边缘落下的阴影里牵过她的手, 借着淡弱灯光轻轻抚开她的手掌,感受掌纹间极其细微的起伏。
“什么时候习惯用左手了。”他柔声问。
盛栀夏没有将手收回, 任他牵着, 带着半分倦意重新闭上眼睛, 说:“忘了。”
确实忘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最初保持相机平衡的时候总是用左手, 后来碰了枪, 发现右手没有左手灵便, 自然而然就用惯左手了。
陆哲淮的指腹在她掌心摩挲着,呼吸拂动她耳边发丝。
“只是练习, 还是真的开过枪?”
盛栀夏只当他好奇,没有多想就说了:“真的开过。”
陆哲淮沉默一会儿,呼吸落下来,略微沉重而绵长的一阵:“真长本事了。”
她总觉得他话里嘲意十足,但又有点难觉的心疼,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幻觉,反正先揶揄一句:“没什么本事,不及陆老板,您现在可是翻手为云。”
陆哲淮轻声笑:“哄人都哄不好,翻哪门子云。”
又问她:“开心么,到那么远的地方去。”
她沉默很久,最终说了实话:“不开心。”
“不开心怎么还想着回去。”他问。
“是不开心。”她回忆着种种过往,说,“但总觉得离不开。”
就好像那些事情已经成为她人生的一部分。
最早是初中那会儿,在大西北跟着巡护队满山跑,安安心心做些数据记录,检查红外探测仪。
至于枪声,其实从没听见过。
后来在淞杳,她冒着台风天难以预料的危险,冲向码头救了那窝小猫。
再后来在东非,看到成群的大象尸体,内心沉重不堪。
最后在南非落脚,在大草原捕捉生灵影像,协助巡护队救治动物,时而枯燥时而惊险。
好像时至今日,已经完全离不开那些生命,就连梦里都是草原,还有那轮灼热夕阳。
“不开心,因为什么?”陆哲淮慢慢踏进她心底,试探那片封闭的区域。
盛栀夏沉默着,脑海里的零碎画面仿佛无数枚铁钉,尖锐繁杂地洒下一捧。
半晌,她终于说:“不开心的事情有很多。”
陆哲淮顺着问:“比如?”
盛栀夏勉强挑一个说:“比如有一回,一个给过队伍资金援助的欧洲企业被查了,事情一件一件抖落出来,发现他们背地里在作象牙买卖,还有珍禽的活体交易。”
她停下来,没有再说,陆哲淮抱着她,缓着声线近一步问:“嗯,还有呢?”
“剩下那些说也说不清楚,总之都是不想回忆的画面。”盛栀夏说,“当时那支巡护队特别困难,我把作品拍卖的钱全都捐进去了,但也只够半年的支出,到最后队里连必要的抚恤金都给不出去了。”
“队长当时还有闲心开玩笑,说这一天天的,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回市区开家面包店算了。”
陆哲淮接着问下去:“后来呢,面包店开了么?”
盛栀夏觉出不对劲,低声戳破他:“你又想套我的话。”
陆哲淮没有承认,缓着气息散漫道:“就问问。”
盛栀夏做了半分钟情绪斗争,心知再瞒下去,总有一天他要亲自去查,反正手段多得是。
于是她终于选择一步一步敞开心扉,说:“后来开不成了,她去世了。”
空气静了一刻,陆哲淮声音沉下来:“为什么。”
盛栀夏心里也问,为什么。
最后她只能用平淡语气掩饰自责――
“因为我。”
...
七月份草原干季,动物们开始成群结队迁徙。
前段时间一支盗猎团伙潜入保护区,杀死数只成年非洲象,碰巧志愿队配合当地武装力量沿着区外巡逻,一场角逐下来,牺牲了一名巡护员,死了一个盗猎分子。
最后剩余犯罪者没有逮住,但正方拼尽全力扣下了整车象牙。
时隔一个多月,警方再次联系志愿巡护队,叮嘱发现异常及时联系。
“那帮杂种一定会再来一次。”简一舟扶着方向盘目视前方,越野车即将深入保护区,“这次非把他们一锅端了不可。”
队长在后座检查枪弹,用带着当地口音的英文劝道:“舟,他们是有备而来,跟徒手偷猎的普通村民不一样,不能冲动。”
“好吧,对不起。”简一舟乖乖应了声。
盛栀夏坐在副驾驶观察四周,干枯大地已被夕阳染红,树木零星。
其实哪怕作为正经新闻专业的摄影师,她也没有资格深入这片区域,但队长为她向当地武装部门作了担保,让她以救护员的身份随行。
原因或许是她的枪法实在太准,上回远远一枪把村民用来威胁巡护员的长刀打落,还没伤着关在笼中的野生灰鹦鹉。
“夏,你刚听见什么动静没?”简一舟忽然问。
“听见了。”盛栀夏仔细观察地面,发现异样,严肃道,“前面有车辙印。”
音落,简一舟二话不说加快车速,沿着印子一路往前。
时间不能等,因为盗猎分子杀象往往不会只杀一只。
如果没有可供做引诱的幼崽供他们杀死,他们会直接攻击象群,但大象为了保护同类会猛然进攻,因此他们会将整个象群一起杀死。
对方在暗处,巡护队必须赶在意外发生之前将那帮人驱逐。
队长说过,盗猎分子和巡护员的关系,一半是猫和老鼠,一半是针锋相对的仇家。
离远了就一跑一撵,一旦离近了,前者就会不择手段。
当时很不巧的是,彼此撞上了。
对方两辆大型越野车,一前一后包抄。
但是保护区内肯定不止这两辆,必然还有盗猎分子在某处捕杀,又或者,割下的犀角与象牙已经在偷运出去的路上。
进退两难,简一舟只能猛地刹车,利用微弱信号联系警方。
盛栀夏手里的来复.枪已经上.膛,就在她准备将枪口越出车窗开.枪警示时,前挡风猛地碎裂,声音炸开。
她懵了一瞬下意识伸手去挡,手臂被玻璃划伤,一回头,简一舟已经肩膀中弹,重重喘息着话都说不清,联络器掉在车椅角落。
队长在越窗开.枪之余大喊:“趴下止血!”
盛栀夏连忙放下枪.械翻找医药箱,借着座椅掩护低身给简一舟系紧止血带:“忍着点!”
简一舟咬牙颤抖,不忘提醒她:“联络!”
车外枪声已经响起,队长应对不了两方攻击,加上这台车的车胎已经被打爆,他们甚至走也走不了。
盛栀夏一边止血,一边拾起联络器请求支援,但是信号太弱,怎么都联系不上当地警方,她只能试着联系在另一区域巡护的小队。
虽然连上了,但声音断断续续,那边甚至听不清她告知方位。
队长借着后备箱的掩护在后座不停换弹反击,气得爆了粗口。
就没遇到过这么嚣张的盗猎团伙,几乎想拿枪.支取乐,将她们堵在信号微弱区,目的就是折磨她们。
盛栀夏在密集枪声里心跳如擂鼓,第一次在巡逻途中遇上这么严重的情况。
对面大概率是装备精良的中东雇佣队,背后有势力支撑,为利不择手段,加之上回他们死了一名成员,这次估计是看准时机报复来了。
实在不将人命放在眼里,盛栀夏一瞬间气血上涌,给简一舟系好止血带后问她:“还有没有意识?”
“有。”简一舟气息仍稳,一下就明白她的意思,伸手碰了碰联络器,“给我,我来试。”
盛栀夏赶紧递过去,突然又听见她说:“夏,我要是死了,你回国的时候记得看看我妈,帮她弄弄抖音什么的,她就喜欢那个,但又玩不太会。”
盛栀夏呼吸一滞:“你还没死!说什么鬼话?”
简一舟皱眉挤出一个笑,将联络器扣至耳边。
但下一秒,又一发子.弹射进车内,盛栀夏护着身边人立刻趴下,可没想到另一发子弹紧接着穿过座椅缝隙,简一舟瞬间将她往前一推,用另侧肩膀替她挡了那一发。
盛栀夏反应过来猛地抬眼,简一舟的上衣已经被鲜血浸透,可手里还攥着联络器等待回应。
后挡风玻璃已经全部碎了,队长正咬牙半躺在后座给枪支换弹。
盛栀夏气得红了眼,转身踢开车门,手臂一揽将左轮和来复全都带上,短短两秒拉栓上膛。
大不了今天就把命丢在这儿,用尽最后一分力气也要杀了这些狗杂碎。
三辆车之间有些距离,彼此都有武器,他们也不敢贸然下车,盛栀夏抓准时机半个身子越出车外,拿车门当掩护,对准前方那辆车直直一枪,命中首要持枪者的手臂。
那边估计看到她的脸,突然极其猖狂地大骂一声侮辱词汇,同时另一人又朝这边扔来一个东西,正中引擎盖。
盛栀夏定睛一看,是个燃烧.瓶。
紧接着便是枪声,燃烧.瓶瞬间起火,热焰顺着破碎的挡风玻璃扑向车内,盛栀夏躲不及只能抬手挡着双目。
而简一舟只是抬头看了一眼,依旧不畏不惧地趴在椅子底下,对着联络器连连大吼,不知通讯那头能不能听清。
这团火仿佛烧在体内,盛栀夏紧攥枪柄忍无可忍,一时间脑子发热冲下车,站在门后举枪瞄准远处那人的头颅,立刻就想按下扳机。
队长一看枪.口位置瞬间明白她的意图,即刻大喊:“夏!不能冲动!”
不能冲动,不能真的害人性命。
可她早已无所顾忌,只想完全压制对方以保住大家的性命。
子弹正准备冲出枪.口往前疾驰,后方那辆车突然射来一弹,盛栀夏来不及躲,子弹擦过大腿外侧,她被那股力量撞得跌倒在地,一枪射偏。
车前火势蔓延,简一舟被热焰熏得猛咳,冲她喊一声:“支援已经来了!”
队长也受了伤,抓紧时间缠好止血带,枪又举起来:“既然走不了那就拖延时间!别让他们跑了!”
盛栀夏忍痛迅速起身,举枪一连两发射中对方车胎。
草原之上剑拔弩张,枪口已经灼热不堪。
在她掩在车旁换弹时,远处突然下来一个高大男性,一把枪直直对着她,手里还攥着一个燃烧.瓶,随时可能砸过来。
盛栀夏气血上涌,一把掏出身侧备用的左轮,举枪瞄准。
当时她清晰地记得手中枪械的重量,与队长再次大喊着提醒她的那句,志愿巡护队无权夺人性命。
她们只是巡护员,能做的只有协助、救助与守护,从始至终都需要坚守底线。
而有无底线,是亡命徒与正常人最大的区别。
但很不巧,今天遇到了一群亡命徒,盛栀夏只想以同等的凶狠反击。
这一刻她固执冲动,不在乎刑罚,更不在乎存亡。
然而队长临死前都在为她考虑,命令她不能踩过那根线,不要在牢狱里过上好几年。
千钧一发之际,是队长夺下她的左轮.枪,用自己最后一发子弹代替,正中对方喉口,护了她一命。
这一命的确是一颗子弹换来的,不过并不是队长打出的那一发,而是正面逆风而来,击穿队长额头的那一枚。
据说队长的父亲曾是底层盗猎分子,十几岁时父亲教她用枪,第一次射.杀的就是一只濒危犀牛。
后来安葬时才发现,三十五岁的队长早已写好遗书,末尾一句关于“赎罪”,据说来源于《圣经》,盛栀夏没怎么读明白。
当时支援力量及时赶到,盛栀夏射偏的那一枪正中犯罪者的右胸骨,那人基本失去进攻能力,两辆车上总共七人,其中六人受伤,最后均被武装力量缴械控制。
简一舟因为盛栀夏的全力掩护,没有再受伤,并在车辆爆炸的前一刻被救护人员拖出车外,事后缠着层层纱布,只露个脑袋跟母亲打了个视频,说自己继续在草原当导游,最近能看角马渡河。
母亲挺高兴,说你赶紧拍个视频,我发个抖音,还问她,你缺不缺钱花呀,晚点妈妈给你打过去,记得吃饭,不要饿肚子了。
隔天,象群尸体在另一区域被发现,数只秃鹫正在食腐。
国际新闻对此有过报道,不过三天之后,那些文字就被淹没在娱乐与商业的泡沫里。
回想起血液溅到她脸上的那一刻,她意识是空的。
只是有一瞬间觉得,这草原上的风滚烫如岩浆,一丝一缕穿过身体,疼得像刺也像刀。
...
卧室昏暗沉寂,盛栀夏半张脸埋在枕头里,说完时仿佛又做一场梦。
陆哲淮不知何时松开怀抱,鼻间毫无情绪地沉出一丝气息,像一个无声嘲讽的笑。
“你果真长大了,长本事了,想死在那儿让我给你捡骨。”他缓缓道。
一句话轻柔得毫无指责意味,却听得她浑身发冷。
“捡不到的。”她平静地说,“死在那种地方,能留下的也就一根头发吧。”
“嗯。”陆哲淮低沉道,“挺好,省事了。”
音落,彼此再也没有说话。
陆哲淮在床边坐了会儿,起身往阳台走,盛栀夏隔着玻璃门听见金属打火机的声音。
这人最近抽烟抽得确实很凶,一支接一支,好像有燃不尽的火。
盛栀夏躺在床上默得淡然,其实又开始失眠。
直到后半夜陆哲淮回来,躺着自身后抱住她,烟草味若有若无。
他不说话,但盛栀夏知道这人其实有很多想说,只是不知从何开口。
有时候觉得他太重逻辑理性,情感这块总是缺那么一点,偶尔是挺会哄人的,但一到关键时刻,他又卡在自己那套硬性思维里死活出不来。
盛栀夏慢慢眨眼,垂眸看着枕头边缘一道暗影,告诉他:“早该跟你说了,我毛病很多,还特别固执。你要是不喜欢,我们就算了。”
“谁跟你说算了。”陆哲淮这副嗓子沉得沙哑,语气里久违的郁闷,“转过来,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