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就是此时,皇后急赶而来,一把将周应书揽入怀中,心疼得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对着皇帝说:
“孩子平安回了家,得不到长辈的关怀,还要被呵斥。陛下不曾历经孕育生产之苦,如何懂得养儿的难处。孩子不是呵斥长大的。”
皇后难得勇敢一次。
周应书心想,这个妈是真疼孩子。
离开已有一段时间,皇后心疼得捧起周应书的脸:
“瘦了好多,你必定在外头吃了好多苦。母后为你做你最爱吃的甜酒酿和荷叶蒸鸡。”
“站住。”
皇后拉着周应书就要走,周帝的声音低沉却掷地有声地传来。
周应书抬头看了皇后一眼。
皇后眼中闪过难得一见的决绝,拍了拍周应书的手背算是安抚,转身对周帝说:
“陛下,臣妾管不到您最爱哪个女子,最爱哪个孩儿,但小五是我怀胎十月生下来的骨肉,从前我懦弱,但如今,我绝对不会再让人伤害我的孩子半分,陛下也不可以。”
不得周帝说什么,皇后就一把拉过周应书,决然离去。
周应书临走之际,转头回看了一眼周帝。
周帝老了。
鬓角白发丛生,这些年的脾气越发暴戾。
整个人的面相,透露出一种短折的衰败。
皇后为周应书做了满满一桌子,除了甜酒酿和荷叶鸡,还有许多精致的菜肴和糕点。
皇后将周应书跟前的小碗夹得犹如小山一般高。
“尝尝看,这个也很好吃,我用今年新收的糯米亲自磨成了粉,一层一层和着糖桂花蒸出来的。”
“母后。”
周应书嘴里塞得鼓鼓囊囊的:“吃不下了,我真的吃不下了。”
“吃不下了?”
皇后想了想,“那就不吃了,等晚上,等明日,母后接着再给你做其他好吃的。”
周应书吞下嘴里的东西,不忘记自己此来的真实目的,问皇后:
“母后,我此行回来,有一个问题想要母后能为儿臣解惑。”
皇后问:“什么事?”
“三姐姐,真的不是母后亲生的吗?”
提及周应羽,皇后脸上的笑意收敛,她沉思着叹气:“说来老三这个孩子,也是可怜。当年到我身边的时候,刚出娘胎,但我实在没有办法将她视若亲生的孩子。”
如今周应羽造反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周应书又是从文河回来的,皇后便也不瞒着周应书了。
“她的母亲,真的是前朝的柔嘉公主?”
皇后点头,算是承认。
周应书略略思索:“母后,此事,宁贵妃知悉吗?”
“宁贵妃?”
皇后冷笑一声,多年来她一直与宁贵妃不和睦,宁贵妃事事争先,什么都要压她一头,但是皇后知道,宁贵妃与她又是不同的。
宁贵妃是真爱周帝。甚至为了周帝甘愿自贬为妾。
所以皇后这些年,对于宁贵妃的感情也十分复杂,又恨,又可怜。
皇后说:“宁贵妃自是不知。”
周帝不会让宁贵妃知道,别人也不敢告诉宁贵妃。
“母后,时机到了,宁贵妃应该知道这些事。”
皇后狐疑:“你说什么?”
“母后,您与宁贵妃暗中争斗几十年,可是如今回想,您觉得浪费在阴谋算计当中的时光,是否值得?”
皇后与周帝是长辈安排的婚事。
刚成婚的那几年,皇后也是满心都是自己的夫君。
后来,周帝随着先帝到处征战,夫妻聚少离多,等到周帝带着宁贵妃出现的时候,皇后还必须背着端方大度的枷锁,看着自己的夫君与另外的女人恩爱。
那几年,皇后夜夜噩梦,噩梦当中她被自己的心魔纠缠,甚至有时候,她恨不得带着自己的儿子,去和抢走自己夫君的宁贵妃同归于尽。
后来,柔嘉公主出现了。
周帝恳求着皇后,说柔嘉公主是他最为挚爱的女子。
但是宁贵妃性子刚烈,肯定不会接纳柔嘉公主。
况且柔嘉公主的身份特殊,周帝没有办法,只能将她藏起来。
藏在哪里最合适呢?
周帝竟然会觉得藏在皇后这里最合适。
周帝像是一场感情对峙中的无耻小丑,将刀狠狠扎进皇后的心。
那个时候,日日被噩梦痛苦嫉妒折磨的皇后,突然就释怀了。
谁都不会是周帝的最爱。
周帝永远最爱自己。
周帝心中的挚爱,永远会是下一个女子。
不论是哪个女子,皇后清楚地知道,永远不会是自己。
从那时起,她收回了自己对于周帝卑微的期盼和爱意。
不再将精力、目光、思念、关心寄托在周帝的身上。
皇后得体地做着周帝的妻子,为他照顾身怀有孕的柔嘉公主。
柔嘉公主是被迫委身周帝的,日日忧思伤心,皇后还会去开导劝解她。
柔嘉公主问皇后:“你是他的妻子,你为什么不记恨我?”
皇后告诉柔嘉公主:“女子的苦难,太多时候是男子造成的。女子生存在世道上已经太艰难,没有必要再去欺压为难比自己更艰难的女子。”
柔嘉公主最终难产血崩而亡。
皇后旁观着周帝的深情和悲痛,愈加厌恶周帝的虚伪和薄情。
后来周帝把那个孩子交给了皇后抚养,赐名周应羽,给了她在所有皇子公主中独一份的宠爱。
皇后虽然不憎恨柔嘉公主,却也没办法把柔嘉公主的孩子当做自己的亲生孩子。
她给了周应羽一个公主的成长,但没有给周应羽一个女儿的疼爱。
她与宁贵妃争斗数十年。
宁贵妃争斗的是宠爱,皇后争斗的是嫡妻的脸面。
皇后过了几十年这样的日子,今日是第一次有人问她:几十年觉得浪费在阴谋算计当中的时光,是否值得。
细想起来,她又何尝胜了。
她自以为窥探了周帝的阴暗,守着宁贵妃被虚伪爱情蒙骗的真相,沾沾自喜另外一个女人和自己丈夫的爱情骗局。
几十年,她陷入了另外的深渊。
周应书一语道破,皇后恍然大悟。
皇后抱住周应书,潸然泪下。
“母后。”
周应书安慰地拍了拍皇后的后背:“母后,我去和宁贵妃说。”
“我去把真相告诉宁贵妃。”
“母后困住你几十年的心魔,我去给您打败它。”
皇后被周应书逗笑,却不免担心:“儿,你想过后果吗?”
自然想过。
周应书此行回来,就是为了这个后果。
周应书从未来过宁贵妃的宫殿。除了宫宴上,二人没有任何联系。
侍女引着周应书,穿过一片紫藤的长廊,廊下栽种着不知名的花,将午后的燥热掩压下去。
宁贵妃不与人结交,也不在意东西是否贵重是否符合礼数。
宁贵妃原本就是一只散漫的鹤,高傲,却为爱甘愿故步自封。
“小五?”
宁贵妃的殿里常年燃着香,她将今日誊抄的佛经交给侍女,让侍女送去佛像前焚烧。
“小五给娘娘请安。”
“稀客。”
宁贵妃说:“你不会平白无故来,有何事?”
“贵妃娘娘,不知您是否知晓,我前段日子去了一趟文河,回来后,我就被父皇训斥了。”
“文河?”
文河远处北境。
“同你今日来找我,有什么关系?”
“我去文河,是因为三姐姐在文河造反了。”
“周应羽?”
宁贵妃无事的时候只是待在自己的宫里,几乎不出去走动,加上周帝授意,所以周应羽造反这么大的事情,宁贵妃一点不知。
“三姐姐打出来的名头,说是要为自己的生母柔嘉公主报仇,要复辟前朝。”
“生母?”
宁贵妃:“周应羽不是皇后的女儿吗?”
“我已经同母后求证过了,三姐姐确实是柔嘉公主与父皇的孩子。”
“当年前朝破国,柔嘉公主被迫委身父皇,是我母后一直照顾身怀有孕的柔嘉公主。但是柔嘉公主孕中忧思,生产之日血崩而亡。父皇将周应羽交给我母后抚养。”
宁贵妃听完以后,却并不相信周应书所言。
“你同我说这个陈年往事,你想得到什么?是称颂你母后贤良大度?”
“贵妃娘娘,我知道凭我一人之言,您必定不信。周应羽造反之事人尽皆知,您只要稍微打听,就能知道我所言为实。至于当年的细节,您可以同我母亲对峙,也可亲自去询问父皇。”
周应书说得信誓旦旦,宁贵妃反而起了疑心。
宁贵妃质问:“告诉我,你的目的。”
“贵妃娘娘,我身为子女,原本不该掺和长辈的事情,但是我为我的母亲不平。同样身为女人,我觉得感情的事情应该是纯粹的,不该掺杂欺骗。”
宁贵妃绷住自己内心的一根弦,草草将周应书打发走。
她不动声色地命心腹去打探周应羽的事情,发现周应书所言竟然全部都是真的。
周应羽造反,自称生母是柔嘉公主,要复辟前朝。
宁贵妃当时只觉心内气血倒流,气得吐出一口血来。
她一刻也按捺不住,直接去找周帝。
周帝看见宁贵妃,并未发现异常,只同寻常时候一般,对宁贵妃招了招手:“你来啦,帮我按一按肩颈,这几日事情太多,朕睡得不甚安稳,头痛得很。宫里头的师傅谁都比不上你的指法。”
“陛下,臣妾有一问,请陛下直言。”
周帝狐疑看着宁贵妃:“这是怎么了?”
“三公主周应羽,是否皇后亲生?”
周帝敛去笑意:“是有何人到你跟前胡言乱语?”
见皇帝并不否认,宁贵妃追问:“请陛下直言,三公主周应羽,是否皇后亲生?”
“臣妾听闻,周应羽的生母,竟是前朝柔嘉公主。”
周帝沉言:“都是前尘旧事,贵妃何必刨根究底。”
“前尘旧事!”
“陛下这便是承认了?”
周帝对宁贵妃的咄咄逼人很是不悦:“贵妃今日心绪不宁,还是先回去休息吧。”
宁贵妃悲戚道:“陛下,当年我与陛下两情相悦,拜天地结成夫妻。后来陛下才和我说家中已有妻室,虽无夫妻情义,但是妻室无错不可下堂。我为陛下甘愿自贬为妾,与亲族断绝关系,只因陛下承诺此生挚爱我一人。可是为何后来又会出现柔嘉公主!”
第26章
皇帝不耐烦:“人都已经死了,你当如何!”
“当如何?”
宁贵妃神情悲痛:“陛下欺骗我半生,如今一个解释都说不出口吗?”
“哪个帝王不是三宫六院后宫无数,朕已为你退让到如斯地步,整个后宫只有你与皇后二人,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退让?陛下觉得这是对我的退让?”
宁贵妃看着眼前的这个中年男子,一时间,这么多年的两情款款,变成了最大的笑话。
“不是我逼迫陛下的,是当年陛下亲口许诺给我的。是陛下承诺一生一世一双人。后来我知晓陛下已有妻室,决意离去,是陛下恳请我留下,说此生此世只爱我一个人的。这些誓言犹然在耳,陛下你都忘记了吗!”
“你放肆!”
宁贵妃对周帝,从来都是一心一意的。
周帝已经习惯了宁贵妃独对他一人的温柔,已经习惯了居于高位万人敬仰,他无法接受任何一个人在他的面前咄咄逼人。
宁贵妃发现,自己深爱了这么多年的男人,第一次觉得如此陌生。
自己好像从来都没有看透过他。
“于陛下心中,我是什么?”
周帝:“你是朕的爱妃,是除了皇后之外,后宫唯一的主人。”
“陛下,你真的懂爱吗?”
年少时候,两情缱绻。
如今想来,皆是欺骗。
“陛下,我要的从来都不是荣华富贵,我为陛下放弃的是什么,别人不知,陛下心里最清楚。我与族人断绝关系,放弃坦荡仙途,放弃长生,甘愿沉入红尘,陛下是如何待我。”
“人都已经死了,你到底在朕这里闹些什么。”
周帝不会明白,宁贵妃闹的,是他为何以爱骗她,最后又以爱负她。
周帝不会懂的,看淡权财,甚至长生,只为了一个爱人放弃一切所有,最后却连爱没有了,将宁贵妃比作一个赌徒的话,那宁贵妃就是输得倾家荡产,输得血本无归,输得再也翻不了身。
信念顷刻之间崩塌的崩溃,足以将她逼疯。
“我原本就是为陛下才留在这里,如今我知晓陛下已然不爱我,便也没有继续留下去的必要了。陛下,请你下诏书,与我和离吧。”
周帝怒:“你知道你自己在胡言乱语什么吗!”
“恩断义绝,死生不见。请陛下诏书,与我和离。”
“你放肆!”
周帝挥袖将桌岸上的东西统统扫落,茶杯瓷器听令哐啷碎了一地。
“我心意已决,还请陛下早做决断。”
宁贵妃起身离开。
她连一眼,都不愿意再看周帝。
宁贵妃的爱是纯粹的。
恨也是纯粹的。
她爱一个人的时候,愿意为这个人付出自己所有的一切。
当爱收回的时候,也是决绝,毫不留恋。
宁贵妃回了自己的宫殿,她将宫里所有的书籍、书信,周帝送给她的东西,一件不留,全都烧得干干净净。
她还将二皇子周礼思、四公主周应芷、六皇子周礼卿召到自己跟前。
“我已经决定同你们的父皇和离,和离之后我就会离开皇宫,回到天岚山。你们如果愿意和我一起离开,三日后,我们就启程。”
宁贵妃这句话的信息量太大了,三个人听了都怔了半晌。
二皇子周礼思:“母妃,你为何同父皇和离?”
四公主周应芷:“母妃,你为何同父皇和离?”
六皇子周礼卿:“母妃,天岚山是什么地方?”
宁贵妃说:“我原本是天岚山宗主之女,如今,我和陛下恩断义绝,我自然是要回到天岚山的。”
三人闻言,异口同声:“恩断义绝?”
宁贵妃有多爱周帝,连御膳房的老黄狗都知道。
为何好好的,突然却要和周帝恩断义绝,还要和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