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温,哪怕今日你我和离,这皇宫,我也必须要去!”
南康长公主头也不回的离去了。
驸马都尉桓温稍微有些惊诧的看着对方扬长而去的背影。似乎极为惊诧,他从未见过对方这样把怒离开的样子。
今上在麒麟殿里头,焦虑不安,哪怕皇太后已经病重在榻,许多太医都在外头守着,他也依旧不愿意过去,他心里头很难过这防线。
远处的天空愈发的黑暗,起来了,哪怕满宫城的灯都亮了,他心里头仍然有驱散不去的寂寞。
久远的记忆,似乎就在这刹那间,穿越层层云海,穿越万里长空,钻到大殿里头,钻入脑海里。
康帝几乎有些悲伤,甚至有些哽咽的想起来了,自己那并不愉快的年少时光。
“二郎,你最乖了,是不是?母后很喜欢你,就是希望你乖巧懂事,一定要听你长兄的话!”
记不清楚是多久之前母后这样同自己说话,那时年纪应该还小,或许刚刚学会走路罢了,可是身为阿娘的母后是这样叮嘱自己的,那些寻常百姓伸手可得的爱,在他这里似乎永远都遥不可及似的。
“二郎,岳儿,说了多少次,凡事都要让着你皇长兄,他才是嫡长子,在课堂上也不许抢着回答问题,太傅主要是教他学习,你们都只是伴读而已!”
好像已经要读书了,可是母后却是这样的开口,永远都不允许他表现出优异和杰出,不允许他比兄长好一点点!冥冥中公敌出示有两个皇子的,自己这个嫡次子倒是连那些庶出的皇子都不如,因为至少母后会在父皇面前表现出极为大度的模样。
“二郎,今天做的很好,知道替你太子长兄担责任,他是东宫嫡出,将来是一国储君,甚至是至尊,身上是不允许有黑点的,所以你必须要替他承担责任!”
好像是上学有几年的时候,舅舅和母后一起嘱托自己的,长的凶,根本不愿意学习,所以偷偷将太傅的书给烧毁了,然后眼睛都不眨的把责任推诿到自己身上,自己当时顾虑了很多,没有反驳,尔后父皇便责令自己禁闭,自己终于等到了阿娘的表扬,却不是学业上的寸劲,而是因为自己给长兄担了责任,本不该属于自己的责任。
“你简直让我太失望了,你让母后太失望了,母后早就跟你说过,你必须事事都要在你长兄之后,你绝不可以再这样逾越了!”
好像是某一年狩猎的时候,自己不小心打了一头白鹿,然后就遇到了这样的事情,等来的是一巴掌,母后几乎是歇斯底里的,朝着自己的脸打了这样一巴掌。
“阿衍是太子,是你的长兄,所以你上来只能当做他的垫脚石,一步一步的扶着他,朝着至尊之位走去,你要摆好自己的定位,千万不可有什么别的心思!”
母后状若癫狂的叱骂着自己,而后又嚎啕大哭,可是皇长兄却不知道到哪里风流快活去了!
“说了多少次?如今已经不想和你说了,马上你阿兄就要登基了,你说你老是这样病着也不好,赶紧好起来,你要亲眼看着你皇兄是如何坐上皇位的?”
这好像是他们都长大了,他本应该被分封为王爷,而后远去的,可是阿娘止不住的哀求自己,又是气愤,又是辱骂,又是哀求,硬逼着自己在京中呆着,像个被软禁的无能的质子似的。
“咳咳咳!阿岳,朕知道你素来聪明,只是朕这个皇位从来只有一个,便不能让你有所选择了,朕要你发誓,这辈子都不会抢你皇兄的皇位!”
这是父皇临终之前对自己的嘱托,哪怕就是英明神武的父皇,心里头也只有皇长兄的存在,哪怕对自己心存愧疚,也愿意让自己当这个牺牲品。
“阿岳,你既然当了琅琊王,那就安安心心的去当琅琊王吧!不要再留在你皇兄的身边,以免让他有些掣肘了!你知道成年的王室,总让人担忧,会不会怀有异心?”
这是皇兄有妃嫔怀孕的时候母后这样对自己说的,十分的不客气,带着警惕心,还有几分威胁。他只能黯淡无比地离开了皇都。
可是后来呢?
身体迅速衰败下去的皇兄,已经是晋国皇帝的皇长兄,缠绵病榻,就在这龙床之上,满脸哀戚:“对不起,二郎,其实皇兄一直都知道,皇兄对不起你,这些年来,母后和父皇一直都对皇兄很好,对你却无比的苛刻,哪怕是舅舅和旁的人,都因为皇兄的存在而忽略了你。”
康帝司马岳是一点一点的看着皇兄司马衍的生命气息,一点一滴的衰落下去的,面色越来越苍白,嘴唇越来越没有血色。
“咳咳,可是皇长兄撑不下去了,这样的身体又能再活多久时间呢?我那两个儿子,晋成帝的两个儿子司马丕和司马奕年幼,尚在襁褓之中,恐怕不能继承大统!”
皇兄甚至还在眼前吐血了,自己在担忧的时候,心里头却隐隐有一丝报复的快感。
“舅舅们都同朕说过,国家外有强敌,应当册立年纪大的君王,并请求让朕立你为皇位继承人,晋国需要你成为新的帝王,就当皇兄求求你了,哪怕是为了这天下黎民百姓,如何?”
看着皇长兄渐渐的枯萎下去,像是一朵可怜无比的白花,他心里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复杂的感觉,而再没有任何愉悦之情了。
“何况从小太傅们都说你比较聪明,比我更适合继承大统!能不能答应皇兄呢?”
是呀,他从来都是最聪明的,可是所有人都把皇兄捧着,而对自己多有提防,恐怕早登极乐的父皇也想不到有意思,不是自己要夺皇兄的位置,而是皇兄要将位置送给自己吧!
此时担忧无比日夜神伤的母后,祈祷满天神佛,恐怕也会想不到,从小忽视的次子将会继承皇位。司马岳心里头是忽然生出了报复心的,为什么自己说要被驱逐就要被驱逐?说要接受就必须要接受呢?
没有谁做这样的规定呀,那凭什么自己要答应呢?
所以哪怕皇兄已经病的苟延残喘了,自己还是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这至尊皇位置放在他面前,他是从来都不曾想过要肖想的,他渴望的不过是自由罢了,当年在战场之上,皇兄和自己都在那,是母后下令,让所有的人保护皇兄离开的,把自己丢在一边了。
倘若不是阮遥集的父亲阮俱就了自己的话,这世上其实早就没有自己了,不是吗?
这样荒谬的皇室,没有半点亲情可言,自己又何必要这样呢?
果不其然,那些曾经对自己比伯的那些瞧不上自己的人,一个两个的出现在他眼前,朝他哀求着。
当然,史官手里的的笔记下来是十分简单的,咸康八年五月,晋成帝身体不适。
六月初五日,晋成帝病情加重。当时,晋成帝的两个儿子司马丕和司马奕年幼,尚在襁褓之中。首先来找到自己的是舅舅,中书令大人庾亮,不知道为什么,说起舅舅这个词汇,居然有些模糊,是的,在自己眼前,他们从来都没有半点舅舅的慈爱,他们所能给的慈爱都是给兄长的。
舅舅庾冰因为自己兄弟执掌朝政已久,怕皇帝换代之后,自己与皇帝亲属之间的关系愈加疏远,因而受到他人的离间,常常劝说晋成帝国家外有强敌,应当册立年纪大的君王,并请求让晋成帝立司马岳为皇位继承人,晋成帝同意,于是下诏立他为皇位继承人。
那些曾经看不上自己的舅舅们,一个二个的哀求,自己接受皇位。
眼看着皇长兄的身体就要不行了,六月初七日,晋成帝命武陵王司马晞、会稽王司马昱、中书监庾冰、中书令何充、尚书令诸葛恢一并接受遗诏辅佐司马岳。
六月初八日,皇长兄晋成帝去世。
那一日他披上黄袍,走到了母后的面前,从前以为是这皇位,让母后不得不对皇长兄集中所有的关心,可是那一日却真正感觉到了他不配得到母爱的。
“就算你当上皇帝又如何?你根本就不配,你永远都不是他!”
那是母后说的话,他这辈子至死都记得。
六月初九日,他即皇帝位,是为晋康帝,大赦天下。命在各地屯兵驻守的文武将领和地方郡守官长,不可擅离职守前来奔丧。
六月十四日,晋康帝封晋成帝二子,司马丕为琅邪王、司马奕为东海王。当时晋康帝正处居丧期间不能多言,委托庾冰、何充处理政务。
面前散落的是史书上的几页纸,却将他为何能当上皇帝写的一清二楚,只是这其中他经受过的委屈,却也是数也数不尽的。
如今自己恨了这么多年的母后,终于病重了,也要下黄泉,去见她所爱的父皇和皇长兄了,是吗?
究竟该不该去见她呢?
司马岳没法子,不恨庾太后。
身为母亲的她,从来没有一刻疼爱过自己这个儿子。
“娘娘,您怎么来了?陛下说现在不想见任何人!”
门口是大监的声音,似乎在对谁说话?
下一刻,那清澈的声音响起来了。
“本宫相信,本宫不在这任何人里头!”
晋康帝司马岳睁大了眼睛,看着中宫皇后娘娘褚蒜子朝着自己一步一步的走了过来,这是自己的发妻陪自己风雨二十年,陪自己度过最悲哀,最落魄的日子。
此时褚蒜子面上温柔无比,径直的走到他面前,来温柔地抱住了他的脑袋。
“臣妾的陛下呀,臣妾永远都在这等着您。”
稍微拥抱了一会儿,头顶传来的一声叹息。
“臣妾第一次见到殿下的时候,就觉得殿下是这世上举世无双的殿下,又聪明又优雅又温和又善良。”
“臣妾这辈子最不后悔的事就是能嫁给殿下,然后陪着殿下成为陛下!”
晋康帝司马岳抬起头来,眼角渐渐渗出了泪水,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就在胸头涌动着。
“你觉得我善良吗?”
“我该怎么做呀?蒜子?”
“臣妾觉得陛下应该去,因为陛下是臣妾见过最善良的人。”
温柔的手指抹去了他眼角的泪水,温柔的声音鼓励着他前去见那马上要离开人世的母亲。
晋康帝司马岳此时就像一个年幼无知的孩童一样,站起身来,然后一步步朝着外头走过去。
“那我去了!”
“臣妾就在这里等陛下回来!永远的等您回来!”
中书令大人庾亮今日似乎清醒了些,蒙朦胧间看见那灯光里头有个人在叫自己的名字。
他睁大眼,好像是自己的妹妹,可是不是应该在皇宫里头吗?怎么会来看自己呢?他想要说话,可嗓子已经哑了,侄女儿亲自给自己灌下的毒药。
“阿兄,我走了!”
妹妹该不是出了什么事吧?他心里头这样想到,可是似乎没有什么法子可以解决,他连自救都不行了!
司空大人大惊失色地朝着皇宫而去,可是皇宫里头却传来了钟声...
第194章 :国丧日
建康城的百姓们纷纷跪下,因为这样的钟声意味着国丧了。
他们知道王城又会失去一位统治者,尽管最近的年数似乎经常出现这种事情。
这个强盛多年的帝国,似乎也因此,渐渐显现出些许衰败的意象。
皇宫。康帝跪在皇太后庾文君的床面前,眼角是一滴残存的泪。
就在刚才,他听到了母亲跟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也是他们决裂之后所说的第一句话。
他用怎样生硬的口吻问对方,
“母后莫不是要为颖川庾氏求情吗?”
可是这个自己知道,从来没有爱过自己的母后,那样虚弱又无力的开口:“岳儿,阿娘对不起你。”
这句话他等得太久太久,都已经要忘怀了,忘记了,每一次等待你自己是多么辛苦,又是多么艰难,多么难熬的等到这一句话呀。
他以为他这一生都不会原谅对方,这一生也许都不会得到原谅。可是终于有这么一刹那,阿娘的心里没有早就过去的父皇,没有从小宠疼爱的皇长兄,却只有自己。
自己等这样一天,等得何其艰难呀,甚至可以说是有些绝望吧!可终归是等到了,虽然这个消息等的有些迟缓,虽然是在最后一刻。
其余的宫女和大监们远远的跪着,他忽然招了招手,让这些人离去,然后在这空旷无人的殿内,他忽然像个孩子一样的嚎啕大哭起来,不知究竟过了多久,中宫娘娘褚蒜子,出现在自己的身旁,将自己抱在怀里头,陪着自己一起痛哭。
皇长兄去世后的十来年,他好像从来都没有和阿娘说过一句贴心的话语,如果自己一开始没有那么恶劣就好了,如果一开始自己能够问一问阿娘心里头的话,是不是也不会难过这么多年?
大司空庾冰跪在宫门外头,还没有得到允许进去的机会,其余的朝臣自然也听闻了,也一同前来,但是都不能进去。
南康长公主冲进来的时候,刚好就看到眼前抱着痛哭的皇帝陛下和中宫娘娘褚蒜子,而后看着躺在床上已经闭上了眼睛的皇太后庾文君。
“阿娘,您怎么能这样狠心呢?你怎么能丢掉南康呢?”
南康长公主也痛哭出声。
而此时,颖川庾氏,中书令大人庾亮意识稍微清楚了些,看着眼前这个好像自己也曾认识的暗卫。
对方声音极为冰冷,伸手递过去一杯暖茶。
“太后娘娘口谕,请中书令大人庾亮满饮此杯。”
旁人都以为已经失语的中书令大人庾亮,此时居然声音清楚地开口。
“太后娘娘,可有什么话带给某?”
“太后娘娘说,颖川庾氏亏欠她的,如今也该还回来了,她是被长兄送入宫的,如今也该带长兄一同离开人世,也好见九泉之下的父母。”
中书令大人庾亮笑了一声,然后听到外头的钟声,立刻喝完了,眼前杯子里头的暖茶,笑盈盈的开口。
“文君,长兄陪你一块走。”
而后便阖然长逝了。
性情仁和,姿容淑美的太后庾文君最终在新年钟声之前,离世了。
而姿容俊美,善谈玄理,且举止严肃遵礼的中书令大人庾亮,在正月的开始就已经阖然离世,仿佛道士戴洋所预言的完全是真实的发生了。
建康城这个新年根本算不上有多么欢乐,除了寻常百姓家里又多了茶余饭后的谈资,并没有受到多大的影响。
满天爆竹,烟花绽放的时候,谢令姜发现阮遥集早已紧紧地握住了自己的手,他们相视一笑,心照不宣的同时,看着灿烂的天空。
即使这一生很短暂,也要灿烂的绽放,不是吗?
“今日是正月初一,是永和九年的第一天,难不成阿兄还不允许长安睡个懒觉嘛?本来就是说新年的第一天就是用来休息才能重整旗鼓的呀!”
谢令姜此时正抱着被子,不愿意起床。
阮遥集却很有耐心的坐在她身旁,非常温柔的哄着。
“长安啊,既然你都知道这是新年的第一天,阿兄,自然想跟你去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情,不是吗?躺在床上睡觉,固然是一件很不错的事情,但这世上还有很多事情是需要动起来才更好的,你觉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