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海中却想起来那日谢无奕的夫人阮容前来见自己的模样。
那优雅女子长揖到地,“陛下当真要知道吗?”
他肃穆以对,看着对方从容模样,而后嘴角露出几分讥讽的神情。
“朕本行将就木之人,又有何不能面对的呢?”
“陛下可还记得桃娘。”
康帝的眼里一点一点的亮起了光,他从未想到过有生之年居然还听到了这个名字。
“桃娘被阿兄追回来的时候,已经身怀有孕。”
“骑驴追婢的笑谈里,服丧的阿兄保住的是桃娘的孩子。”
“那个传说中鲜卑族的胡婢,是遥集的生母。”
阮容忽然满脸严肃。
康帝凝神,眼神里充满压迫之意,甚至有几分不怒自威的气势。
“此事还有谁知道?”
“遥集不知道。”
阮容心里头恐怕是对帝王感到恐惧,在此刻她必须绷紧心弦,全力以赴。
阮遥集对君王的忠诚天地可鉴,阿兄对陛下的忠诚也天地可鉴。
“阮氏之忠,皇天后土,实所共鉴。愿陛下听臣妇言,以保天下。”
纵使伯父不愿与司马共政,事到临头,她必须要保住陈留阮氏,还有她的儿女。
阮容出去的时候只觉得方才如芒刺背,如坐针毡。
而康帝几乎看到了司马氏崛起的希望。
他像是抓住了最后的稻草。
“秘密宣诏,令阮遥集将军前线撤军归国,册封临安侯。”
“让谢氏女进来吧。”
听说阮容舍弃自己的一条命,要保下的就是这个齐大非偶的女儿。
太子司马珃虽然已经定下了太子妃,但是朝令夕改,也未尝不可。
他显得有些沉默,而后决定见见。
阮遥集私下地下地决心要守着的小娘子,究竟是何模样?谢三郎谢安石都屡屡夸赞的谢大娘子谢令姜。
谢令姜已经感觉到膝盖疼得受不了了,可是她必须坚持。
她心里头下定决心,倘若今天没有这么一出。
她谢家的女郎不知能够保住几个。
“谢家娘子,陛下宣您觐见。”
大监似乎有些怜悯的看着她。
谢令姜也只能听从的前去。
圣人隔着帘子在上头,谢令姜垂首跪在下面。
永嘉南渡之后,皇权也微弱到了极点。
在某种程度上,他们都处于难以割舍的危机里头。
高高在上的圣人同她这没有份位的民女也同样处于困窘之地。
谢令姜对圣人怀着同情,这几年和阮遥集的四处颠沛流离,可以称得上是遍览天地之间的民生艰苦。
她有时也会想的很明白,左右民生艰苦,又不能和屈原一样举世皆浊我独清,也不能和庄子一样的放荡于天地之间,竹林七贤的林下风气早就消失,如今世人沉醉在玄学清谈,五石散,道教的不可自拔里,实在是太过可悲,也太狼狈。
圣人也打量眼前的小娘子,原本以为是和阮容一样的艳丽如桃花灼灼的女郎,可没想到竟然颇有几分傲骨。
倒是恍惚间瞧见谢三郎谢安少年时候的模样,或者更出众几分。
她是个女郎。
这个世道啊。
女郎啊。
也有用场。
康帝摩挲着手指,露出不可捉摸的笑容来。
很多时候,女郎都有自己的用处。
“说。”
“此乃臣女二祖遗言,望陛下亲启。”
谢令姜并没有递给前来取折子的大监,而似乎是要等皇帝亲自过来取这折子,可眼见着皇帝无动于衷的样子,又好像是一种试探。
圣人微微启唇。
“倒是胆大。”
“此乃祖父心血,还望陛下,勿要假手于他人。”
大监看了谢令姜一眼,忍不住有些埋怨,这谢家的,怎么个个都是硬骨头啊?一点都不知道什么叫吃力不讨好似的。
又担心的看着圣人,可没想到圣人居然自己起身下来了。
谢令姜终于得以看见圣人的容颜,她毫无畏惧的违背规矩的抬头。
她想知道这个暗地里扶持舅舅和遥集阿兄的男人究竟是何模样?
却惊慌失措的发现了他和阿兄的下颌几乎生的一模一样。
都说司马氏皇帝病弱风流,眼前康帝分明更具风骨。
她努力把心头的不详预感丢掉。
和皇帝对视。
然后将折子递出去。
康帝几乎竭尽全力,但是似乎已经很辛苦,瘦削的手臂青筋暴露,纤纤十指,实在是有些辛苦。
第250章 :三丧悲
谢令姜的平静显然是惊诧到了圣人的,这位执掌天下的圣人,终归是被这小女子折服了。
“朕会如你所愿,只是,齐大非偶,难道就是汝所求的吗?”
小娘子眼眸里的坚定和温柔,仿佛是再坚定不过的力量。
“愿陛下能够怜悯臣女的心愿,也愿陛下福寿连绵,万寿无疆。”
谢令姜离开皇宫的时候,脊梁挺得很直,她抬头看了看天际的霞光。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宿命,有的人生来就要为了生存而汲汲钻营。
在这样的时代里,唯有沉沦才是永久的狂欢,彭殇为一体,死生为一合,纵使是簪缨世家的叔伯们也沉迷在五石散和道教的玄幻里。
道法自然。
倘若庄子知道后世之人,披着道法的外壳,龟缩在纸醉金迷的玄幻里,又会如何呢?
街边买糖葫芦的人招了招手,“卖糖葫芦了!又甜又红的糖葫芦喂!好吃好甜的糖葫芦喂!”
那又大又甜的糖葫芦上闪着晶莹剔透的光,勾的黄发垂髫的小儿垂涎三尺,身边粗壮的妇人一边打量着摊子上的小物件,一边拍了拍小孩儿的肩膀。
有些埋怨的开口:“那东西吃多了肚子疼,坏牙齿。”
长街上车水马龙,富家郎君们出门踏青采风,女郎们在高楼上端坐,七秀阁里出了新样式的衣裳,茶楼里说书人一拍惊堂木,开始了讲演。
“当是时,那阮少将军以一当十,冲上前去,不过三两回合便将贼子击杀当场--”
城门边的芍药花摇摇摆摆的开放,似乎要与守着城门的精神抖擞的护卫比一比精神。
一辆破旧的马车驶出门去,那老奴虽然穿的朴素,可是身上沉稳的气势却是磅礴无比,隐隐之间有一种威势。
而那马车里不同外头的破旧,显得古朴而宽敞,在那柔软的宽敞的矮榻上,有一女郎正侧卧着。
见她容颜似雪,见她国色无双。
那马车渐渐消失在这氤氲的雾气里头,而后消失了。
谢令姜也在此时回到了谢氏。
早就决定好了的,一声声啼哭声接二连三的出来,划破了建康的秦淮的上空。
仆妇们鱼贯而出的将白绫四处悬挂,白色的灯笼也取代了往日的大红灯笼,簪缨世族的牌匾上也是素色的花。
这陈郡谢氏仿佛一夜之间衰败无比。
谢氏二位太先生竟相继辞世,如此兄弟情谊令人感慨的同时不免也觉得惋惜,就在讣告的帖子如雪花般翻飞出去的时候,又添新的悲哀。
谢氏大妇阮容,因过于伤心于二翁逝世,竟心脉断绝,追随而去。此等纯孝之情,皇天后土,实所共鉴。
传出去后,虽谢氏一门三悲之丧,仍令人肃然起敬。
陈留阮氏得此消息,族中仍派出嫡系子弟携族老前去吊唁,其余大家族亦是得知消息,做出安排。
王右军的夫人郗璿听此消息,更是泣不成声,她们同为世族女郎,自小相识,如今也不过中年,这阮容竟先一步迈向黄泉,天人永别,实在是人世之悲。
王右军则还算镇定,有些愁云的开口,“不过由此,谢大娘子守孝恐超三年,因此姻亲之事,暂不可为。”
郗璿有些讶然的看向夫君,而后唯有沉默。
而不远处过来请安的王知玄和王知音不免有些面面相觑。
第251章 :吊唁事
想来谢令姜早就意识到这一点,只是没想到的是哪怕是母亲河俩位祖父的死,都没能够叫这些人断了联姻的心。
她一身素白的孝服,跪坐在厅堂的三座棺材面前,身旁是熊熊燃烧的火焰,一摞又一摞的黄纸在火焰中烧干净,而后旋转着升腾至空中,化作飞灰,灰烬落在旁边跪着的谢令姜的头上,宛如白雪。
那年她七岁,吟诵出天下有才之士都惊艳无比的“未若柳絮因风起”,而如今,她在这如雪飞灰里,只是静默的呆着,其余的兄弟姊妹们也跪守在这;年纪小的打发下去照顾,怕伤了身子骨,几个娘子也不过一个时辰,谢令姜就下令必须回去,说是娘子都怕身体寒,将来于子嗣一途不好。
可谢三夫人刘氏问及谢令姜,谢令姜微微平视,“谢道韫此生不嫁又何有碍!”
旁边的仆从都大为吃惊。
从未想过大娘子居然说出这样决裂的言辞来,谢三夫人刘氏也是惊讶无比,但最终只能沉默以对。
谢家的几位郎君心里头都有些莫名的愧疚之情,长安虽然是妹妹,可是总是有着比他们都要成熟的心智,总让他们不由自主的追忆当年大兄谢寄奴的风姿。
陈郡谢氏同时举办三人丧礼,实在是骇人听闻,可是这些门阀家族有哪一个不感到唇亡齿寒,抑或是暗自庆幸呢?
只是太多人似乎都意识到了有些不对劲的地方,可是又说不出来。
这些往来逢迎,自然都不必谢令姜亲自处理。
她只是恍惚间回忆起旧时梦里她父亲谢奕石将军去世时候的光景,那时谢氏零落无比,姐妹们匆忙出嫁,兄弟们也各自零落,偌大的谢氏一夜凋零。
时至今日,这些年来她作小儿女姿态,暗地里悉心维护,也只是让簪缨世族的谢氏延缓了衰老而已。
大厦之将崩,无外乎山雨欲来风满楼,谢令姜举目四望,而后依旧是麻木的跪坐在那。
白色的头巾遮盖了桃花面的神情。
谯国桓氏与琅琊王氏一同来祭祀的儿郎们,私下里正在交谈,“如今这陈郡谢氏满门的女郎们,难不成要延误婚事?”
王知音有些不怀好意的对那桓二郎君道:“满府桃花面,只是不由人。”
走在最前面的王知玄忽然回头盯了一眼他。
“禁言。”
王知音心神一滞,抬头便要看那传说中和儿郎一样的谢家大娘子谢道韫,可是只瞧见白麻布层层叠叠,还有那雀跃无比的火焰。
祭祀吊唁的人络绎不绝,看笑话的有之,真心慨叹的有之。
只是陈郡谢氏仿佛是经受风霜吹打的梅花将要隐退的模样,主持的谢三夫人刘氏都满面粉白,几乎体力不支,四夫人五夫人也只能勉力应对。
只是灵堂前看顾的只有谢三郎谢安,谢家长子谢大郎谢奕石却不见踪影,着实有些奇怪。
自然有人想要找仆从们打听,不过是伯父,父亲和妻子同日离世,伤心过度,已然病倒。
只是前来的客人万万没想到圣人降下的旨意。
第252章 :烽烟起
在某种程度上上,陈郡谢氏的蛰伏也是颇有用意的,只是皇帝下的旨意,无非是凸现了谢氏齐大非偶的地位,难不成真的是好事?
王知音盘坐在那,神情中淡漠无比。
谢氏蛰伏的同时,战场的局势也格外的危险起来。
数不清多少次与胡人交手了,尘满面,他横刀立马于马上凝视远方的云雾。
多少如同狼一样的胡人窥伺此地,他们豢养了许多汉族的奴隶,居然称呼他们为“两脚羊”。
许多时候,阮遥集的眼里都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
永嘉丧乱,中原大地早就虎狼横行,不感为奴的汉族人举族南下,在江东重建晋朝,自闻鸡起舞开始,几十年来他们数度出兵,意图重归中原,可是都失败了。
但是,他几乎有些力不从心了。
不知道还要多少次的角逐,多少次的出站。
疲惫毫不留情的侵蚀着他的精神。
他必须要突破出去,因为那位不行了。
可是眼看着狼烟四起,眼看着烽火遍地,眼看着士兵们接二连三的倒地。
他还能怎么办?
纵马扬鞭,谢令姜正奋力出发,自年少时她初尝锻炼武艺到现在,是她鲜少能够展示自己爱好的地方,世人都知道咏絮才女谢道韫,却没人知道善武喜武的谢令姜。
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她不必拘于时。
她可以尽情尽兴的前去。
她要带回阮遥集。
自宫中得到的除了旨意之外,还有一个让她难以置信的消息。
是阮遥集啊。
她的阮遥集。
阿兄阮遥集。
是今上的子嗣。
她从未想到过舅舅骑驴追婢的故事里头隐藏着是天家的血脉阿兄阮遥集。
刺骨的西风穿过她鼓起的长衫,她一身少年打扮,是清新俊逸,她稍作妆容,便好似她那死去的长兄谢寄奴。
谢令姜啊谢令姜。
两世为人,如同沉睡了这么多年。
她再次要重回战场。
谯国桓氏和琅琊王氏都有着说不出来的野心,门阀世族的野心实在是昭然若揭。
陈郡谢氏又如何挽大厦之将倾,力挽狂澜呢?
这是她的使命,也是她的坚持,她所能做的,便是挣扎求生,而后谋求一线生机。
在这个风骨卓然的时代里,谁不是踽踽独行,谁不是暗藏阴谋诡计,包藏祸心呢?
“少将军,将军命我等护送您出城!”
阮遥集看了一眼不远处又准备厮杀出去的阿耶,沉重的点了点头。
此时也没有什么意气之争了,此事必定是胡人的阴谋,他们盘旋二下,必定是想要渡江而下了,此事必须汇报圣人,恐有人通敌卖国!
心中有了计较,他仔细检查了绑于左臂的劲弩,又握紧手上的长刀,腰间的软玉剑也很牢靠。鞋头的暗刃发着阴毒的寒光。
他周身都是杀器。
“阿耶,此一别,生死有命,儿必振阮氏之威!复陈留阮氏之容光。”
那一双眼又恢复淡漠和无情,唇间勾勒出一丝似有似无的笑容,少年的英姿刹那间便显现出来,周身的血气更渐渐如王者之气来。
扬鞭疾驰,马蹄翻飞于漠上黄土间,在这夜风里,有八路人马前往八方,谁也不知道哪一路是主力,胡人军队亦是颇为茫然,也是,中原文化传承千年,《孙子兵法》的妙处他们又岂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