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在王门,何关他族!必其如此,宁先见杀。”
孙恩眉间一挑,刚刚杀了王知音的长剑又指向了她,“你拿什么来跟我谈判?”
“以我谢氏之名,以我谢氏令姜之命!孙恩,他是刘氏子孙,与你并无夙怨。”
谢令姜忽然快走了几步。
她素来腰板挺得笔直,被称为世家闺门之范,此番长剑没入胸口,她唇角流着朱色的血,衬托着雪白的肤,如同寒梅映雪,分外绝色。
阮遥集前来的时候,只瞧见她那窈窕身段坠落于地。
“谢令姜,你怎么敢死?”
她都要死了,还皱了眉,嫌弃不干净的气味。应该是嫌弃他周身战场厮杀过的,身上带着浓郁的血气和苦涩的泥泞气味。
她也许从来都不是谢氏嫡长女谢令姜,她想要当做的,应该是年少时那个无忧无虑的谢长安吧。
眼泪终于滚烫的落下,阮遥集后悔不已,后悔这些年来一直在将养身体,后悔这些年来追名逐利,后悔这些年来一直以为只要远处守护着她的夫家,守护着她的家庭,只要远远的看着,便能护她一世长安。
“长安,对不起,我来晚了。”
“我真的好爱你…谢长安!”
“我后悔了,我后悔了!”
又下了一场雪,雪花冰冰凉凉的,而后渐渐弥漫了整座城。
外头的纷争和杀戮,阮遥集全部都不在乎,他最想留住的那个人,最终还是离开他了。
“哪怕永远不相见,只要你能好好活在这世上,我以为这就够了。”
阮遥集抱着谢令姜的尸体,一步步的登上城门,坐在城楼的最高处,一夜风雪。
这漫天的雪啊!
何尝不让他想起从前?
好似那年春庭宴飞雪,红蚁暖炉,“大雪纷纷何所似?”她笑说:“未若柳絮因风起。”
如同这雪一样的她,因为漫天风雪而名扬天下,而最终又葬身于这漫天风雪之中。
究竟是何其可悲啊?
阮遥集终于在这风雪之中嚎啕大哭,再也回不去了。
阮遥集下定了决心,紧追着她就去了,无论梦境里的事情是不是真实发生的?阮遥集,绝对不会重蹈覆辙。
谢令姜,他一定会牢牢地护住的。而且这一生她的幸福都只能他给!
第36章 :东墙耳
谢令姜举目四望,内心焦急,在这山野丛林里,谢道聆,究竟会去什么地方呢?
谢令姜一只手紧紧的勒着马绳,另一只手则是牢牢的按住了弓箭。
阮遥集一边留意着前面的谢令姜,另一边也在环顾四周。
那谢二娘想来不会随便到另一边去,慌不择路之下,大概想找个隐藏自己的地方。
可此处低处都是低矮的丛林,上面都是稍微茂密一点,只是想来以这小娘子的脚程,未必能够爬上去。
谢令姜也许是一时失了神,竟没有发觉那地方有陷阱,两根条索被系在两棵树上,眼见者就要人仰马翻了。
谢令姜尽量的挑出一点功夫出来,可毕竟还没有重新练,你是便只能尴尬的落地了。
可正从后方,那黑衣少年郎转身之间便将她拦腰抱住,而后便是极为紧张的开口:“长安,你没事吧?”
谢令姜慌里慌张里瞧见的是少年郎焦灼的神情,是阮遥集?
今天是他第二次解围了。
那匹马非常惨烈的重重摔倒在地,跌入坑里,然后又死命的纵身一跃,而后疯狂的撩开蹄子跑了。
阮遥集抱着她就地上滚了两圈,成功的在一团丛林前头停住了,阮遥集把她的脸保护的好好的,按在胸膛面前,谢令姜察觉到对方好像被自己当做了一个软垫,垫在了身下,当下半是后悔,半是不好意思的开口:“阮…遥集阿兄,你怎么在这?多谢你救了我。”
“啊…你没事就好。”阮遥集眉头稍微的蹙了一下,但是面上倒是并不怎么伤痛的感觉。
谢令姜大概意识到对方在隐忍痛苦。
准备慌忙的从他身上爬起来,他们很不凑巧的,又当了一回东墙使者,世上的人有时都会笑,东墙有耳。
“你是哪家的小娘子,怎么会在这出现?”
利箭射杀了狂犬,小娘子吓得哭啼不止。射杀狂犬的郎君的声音响起来,
“我…”
是谢道聆哭滴滴的声音,只是仍然显得格外的娇嫩。
“上马来,我带你回去。”
那郎君的声音朗朗至极,一把就提起了谢道聆,然后载到了马上。
谢令姜原本准备发声,被阮遥集一把捂住了嘴巴。
“嘘,是禇歆,你姑母的嫡子。”
谢令姜眨了眨眼,姑母所出的表姊禇蒜子,天生丽质,家教良好,见识开阔,气度恢宏,十余岁嫁给时任琅琊王的今上为妃,今上即位后,便册封其为中宫皇后。
自己居然忘记这件事了,这是什么记性?
禇歆是自己的表兄,是姑母的嫡子,三年前姑婿去世,他便顶立门户,虽则年轻,才十八岁,却也以学行知名于世。
今上继位十年,身体孱弱,止有东宫一子,穆太子司马珃。今年约莫十岁余。
朝政之事,何尝不是寄托在太后之兄中书郎庾亮,宰相王导,南康长公主驸马都尉桓温,辅国曹辅佐,吏部尚书何充,会稽王司马昱之手。
谢道聆怎么会和禇歆扯上关系,究竟上辈子有没有联系?还是因为自己改变了事故的缘故,阴差阳错的导致了这改变呢?
再等反应过来,却也反应不过来了。
桓玉霞匆匆忙忙的带了一批人来了,“大兄,二兄,方才,我明明瞧见谢令姜骑着马过来的,可怎么不见了?”
“想来或许是二娘,你看错了不成?”
桓温次子,桓济。
谢令姜随即便听到这声音,忍不住悚然一惊,这位可是一个极为狠辣的人物,桓氏娘子都跋扈和几位兄长的庇护也不无关系。
“我不管,二兄,反正你答应我要替我好好收拾她的,可不许耍赖哦!”
“那是自然。”
桓世子并没有开口说话,但是谢令姜却感觉到更为森然的冷意,除了王谢联姻以外,桓世子也总归是被视为联姻的一个人选之一。
而桓世子又是一个极为暴虐之人,倘若不是因桓温病逝后与桓济还有叔父桓秘杀掉其五叔父桓冲,因事情败露而徙置于长沙,恐怕那后院深深埋藏的森森婢女奴仆白骨也不会展现于人世。
似乎是感觉到怀中女郎的瑟瑟发抖,阮遥集紧紧的捏住了拳头,倘若只有权势和力量才能够掌控天下,护住心里头的人,他势必要从血泪里拔然而出,一定要开辟出他的光明道路来。
“算了,我们走!”
等他们都离开此地,谢令姜鬼使神差的想到自己在那边听到的墙角?彼时阮遥集也在,他一定知道些什么。
谢令姜惊愕的睁大了眼睛,看着眼前的少年郎,那双墨色的眼睛,仿佛能够包含世间万物似的,宇宙星辰都囊括其中。
阮遥集只是一把将她抱在怀里,而后匆匆提她上了自己的宝驹离去。
等到了僻静的一处,他将她转过来。
“如今你衣裳混乱,音容不整,也没法子回去宴会,我这里从后山小路送回谢氏,也派人送信给姑母,让她不要担心你的安全。”
“至于谢二娘,禇郎君想必会把她安然无恙的带回去。你意下如何?”
谢令姜眼睛里满满都是慨叹和欣赏,然后微微笑了,“阿星考虑的这样清楚,长安自然应当感激不尽,愿遵汝命。”
小娘子低下头,虽然年幼,玉雪可爱。
阮遥集看着她的头顶的漩涡,而后解下自己的披风,将她整个人兜头罩住。
谢令姜微微蜷缩着身体,整个人都缩在他怀里。
但在外人看来,却以为阮小郎君阮遥集今日狩猎收获匪浅。
等出了看守的地方,那长公主府的家仆非常谄媚的笑了:“阮小郎君,今日收获很不错呀?”
阮遥集颔首:“世子爷的小厮守川可在?让他过来听话。”
那家仆连忙前去唤来了守川,隔着黑色的披风纱里,谢令姜只见一个侍卫模样的人前来,而后阮遥集在他耳边附耳密语了些许,便见对方领命而去。
阮遥集竟然大摇大摆的骑着马,带着谢令姜在这些家谱仆子弟郎君们羡慕不已的目光,扬长而去了。
出门之时,还碰见了禇歆,他神情高傲,目光平稳,身为文臣,自然只能和武将出身的阮遥集有泛泛之交,稍微点头。
那受惊了的谢道聆已经被公主府的嬷嬷悄悄送到后宅,又派人通知了阮容领去了。
谢令姜终于平安的返回了谢氏,而后在子鱼惊骇又强作稳定的目光里头,迅速梳洗打扮。
只是阮遥集转身离开的背影却总叫她觉得熟悉…
第37章 :禇幼安
阮容此时一前一后的收了两个消息,心中是又惊又惧,面容上仍然是一派端庄模样。
一边是侄子阮遥集递过来的消息,幸好她的长安没有事,这些年来,虽然将军偶尔会偏宠王小妇,但是也没有什么可在乎的地方,毕竟四郎很听话,王氏生养的二郎也同自己的大郎一样早逝,总有点唇亡齿寒的共鸣感。
可是,居然将娘子教养成这样,谢二娘谢道聆,如今的做法实在是骇人听闻,叫人贻笑大方了。他们,谢氏嫡长女的颜面,居然就这样被落了下来,倘若要不是她的大娘子,这样懂事乖巧,竭尽全力地维护了谢氏的颜面,今日之事又该以何种下场做结束呢?
倘若要不是外甥禇歆在猎场里把谢二娘子谢道聆带回来,不说她这身为嫡母的失责,传出去便也连累了谢氏的名声。
阮容努力的平复了内心的忐忑,而后看着正温和朝着自己行礼的禇歆。
“幼安,幸而你把这淘气种送回来,这是你大堂舅家的二表妹,二娘生性顽劣不堪,让你见笑了,二娘,还不快谢谢你表兄。”
禇歆声音温和:“堂舅母莫要担心,这还是初次见二表妹,误入山林,她年纪尚小,想必也受极了惊吓,莫要斥责,阿娘那里也说有经年未曾归宁省亲,很是想念外祖和叔外祖,及叔祖母,众位舅舅同舅母,连带着外家的诸表弟同表妹们。”
阮容含笑开口:“多年不见幼安,也不知你阿娘这些日子又是如何熬的?想必过得很是辛苦,我与你堂舅在外戍守,也才回建康不久,回头定有常常相聚之日。你几个表弟也都十分仰慕你的文才,想跟在你身后一同学习,你外祖父似乎在同你三堂舅一块儿商量,要兴办山学,那时或许有热闹可言了。”
禇歆傲气凌云渐渐收敛,瞧着这位极为端庄优雅,和气无比的堂舅母,比起舅母而言,出自陈留阮氏的阮容,更为外组看中,亲自肯定她为宗妇。
谢道聆满脸惊惶,已听到嫡母对自己不轻不重的斥责,慌里慌张的行礼,这时她才知道这个风度翩翩的郎君居然是伯祖父的外孙,禇氏嫡子禇歆。也算是自己的表兄禇二郎。
“多谢表兄相救,长荣十分愧疚,感激不尽。”
“无妨。”禇歆忽然间意识到什么,而后面上更多了一份温和微笑。“之前也听闻其他郎君们说,今日里长安表妹也来了?”
“说的也是,只是她身体向来欠安,今日就不能和幼安见礼了,改日回家来顽,她必定也极为高兴的。”
阮容继续在那里含笑的同他说着话,禇歆时不时的也有些眉飞色舞起来。
立在阮容身后的谢道聆却好像是尴尬无比的木偶一般,心里头是说不出来的愤恨和嫉妒,凭什么自己只能被这样斥责的尴尬的冷落的对待呢?就连对自己这样温柔,把自己救起来的表兄禇歆,居然也只是会在提起谢令姜的时候就那样笑着,仿佛含了蜂蜜似的。
谢道聆感觉到自己站不稳了,面上苍白无比,身段纤细又柔弱,似乎是虚弱至极的,晕了过去。
“二娘!”
是嫡母的声音,谢道聆晕了过去,很快的被身边的丫鬟搂了起来。
阮容只能抱歉的同禇歆先告别,而后又亲自和长公主告退,最后才带着不明其中事故的三娘和四娘,和似乎知道些什么的谢令和一同回了家。
这是她身为宗妇第一次带小娘子们出行,可没想到居然出了这样的岔子,心里虽然又恼又急,但却不能表现出来,按照年纪来谈,谢道聆终归只是个六七岁的小娘子,纵然有什么错处,也没什么该说的。
只不过对于这些妾室而言,阮容从前是不想管,现在是没法子不管了。
阮容一回来的时候就去看谢令姜,然后就被小丫鬟金雀儿告知:“女郎让大妇不要担心,她已先去了大家院子里头说话。”
阮容只觉得心坎上,仿佛有什么烫了似的,觉得无比的煨贴,可是又觉得格外的心疼,这些年究竟是自己没有留意吗?自家的小娘子,现如今已是一个大娘子了。
而后点了点头,声音里带了一些冷色。
“让小妇们都过来。”
“是,大妇。”
阮嬷嬷领命而去,眼底也暗藏锋芒,他们阮氏出来的嫡女可不是叫他们随意小瞧的。
松竹苑后院的谢三夫人刘氏正在同谢安下棋,正巧听到下人前来禀报此事,她微微显得有些惊诧,而后含笑开口。
“这下我倒真的可以把担子卸下来了。”
谢三叔谢安头也不抬的开口,“你倒舍得这些吗?”
“我有什么舍不得的?本来我就不是宗妇,我家把我许给你,也是为了跟你过点休闲的好日子,反正指望你是指不能指望你当什么高官呢?我也没什么诰命夫人可挣了!”
刘氏居然有些捧腹大笑,说的对方表情略微一顿,一时之间居然有点下不了台。
偏偏自己家的夫人在外头面前最是端庄,在自己面前却是牙尖嘴利,十分不饶人。
“我哪里算什么山中宰相,你才是真正的宰相,夫人肚子里装的恐怕是汪洋大海的墨水呀!”
谢安不免自嘲的开口。但是那如玉的容颜之上,多多少少是对于自家夫人的爱慕之意。
刘氏站起身来,而后忽然伸手掐了掐他的脸蛋。
“你知道就好,可别想些幺蛾子。”
正心院里,大家孙氏正在那喝茶,面前是乖巧的为自己捏着腿的大孙女儿谢令姜。
“今日怎么匆匆回来?外头天气也没暖和多少?你身子骨向来就不好,也不用总往我这里折腾着,倘若觉得疲累,应该多睡些!”
谢令姜含笑的开口:“祖母家家,怎么又这样说?莫非是不喜欢长安了吗?”
“你又胡说了,祖母家家这不是心疼你嘛。”
孙氏怜爱的勾了勾她的鼻子,而后便伸手想去拿果子,旁边金丝床几上一盘果子鲜艳欲滴。
谢令姜依旧没说什么,只是不多时,谢嬷嬷已经带了最新最全面的消息过来了,只消在祖母大家耳边轻轻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