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去西北的一路都没有吃好,回来京中想吃什么?我遣人去买。”
车马走过喧嚣的闹市。
喻姝从前待习惯了,也不觉得热闹有何,可他们来过西北边陲,见过风草沙沙的大漠上最后一抹落日,走过冷夜望不到边际的沙坡。现在猛然入闹市,她觉得与这一切似乎相隔太久。
西北太险,险到她觉得孤苦无可倚,还是回中原好。她念起还留在王府的采儿,更觉得见面心切。
等车队走到巷口时,魏召南便吩咐弘泰,送公主入皇城,其余的人折回王府。因着今夜还有接风宴,章隅等人都各回家休息沐浴,更衣候夜宴。
喻姝本还要参加今夜的宫宴,可这一路走得太累,车马劳顿,她沾上枕头便困了。
从早上睡到夜晚。
再次醒来时,屋子是黑暗的。明明清早回来的时候,魏召南也在她身边入睡的,现在身边连个影都没有。
她摸索着下床,点了一盏烛灯。六月的夜晚暖和,她披了件薄衫便出屋子,整个王府都静悄悄的。
喻姝问门口的侍女:“殿下呢?”
“殿下赴宫宴去了,他说夫人睡得熟,不必惊醒。殿下还说,官家那里他自有话术。”
不去宫宴也好,那宫宴礼节繁多,本来喻姝也不愿去的。
她独自在王府用过晚膳,拉采儿说了好一番西北的趣事。期间有小侍女端来汤药,是刚熬好,温热的,气味极为熟悉。
喻姝只瞥一眼那赭黄汤色,便知晓是魏召南让人熬了送来,求子的。
采儿看着她偷偷倒掉,惊奇道:“从前此药夫人都是喝的,今日怎么不要了?”
“本来我也怀不上的。”
喻姝轻叹,却是悠悠躺在榻上。她眯着眼,盯着头顶纱帐两只交颈鸳鸯:“盛王不是能依靠之人,我不要他的孩子。采儿,我们回扬州好不好?再回到从前......”
采儿张口欲言,喉咙却忽然一哽。
明明去西北之前还好好的,夫人虽然也想扬州,却也说“已嫁作盛王妇,待在他身边一辈子”这样的话。为什么忽然转变了?
采儿怕揪起喻姝的伤心事,没有问,只是欣然点头:“好,那夫人欲要何时启程?”
床上一时没了声响,采儿等了许久,久到她以为喻姝睡着了。
采儿正要熄去屋里的灯,却见喻姝倏地从榻上坐起,杏眸湿红:“了结喻潘的事,我们便回扬州。只是这次一回,就是一辈子,我再也不会来汴京了。所以走之前,这桩婚事要作废,盛王得休了我。”
......
魏召南回到京中时,立马便安排密探去查十七的亲眷。依着宫中名录册的旧址,他的人手寻迹过去,十七的家中果然不见人影。邻里说,这户人家早在三个月前消失,好像人间蒸发了。
这应该是吕昭容的手笔——在他年幼时,便送十七来埋伏身侧,又以十七家人威胁。
魏召南并不在意十七是否为他动摇过一丝,甚至至今,他都不悔当日以极刑处死十七,他始终认为,背叛者当死。
是了,他是恨十七的。
今夜宫宴之后,魏召南面圣,给皇帝看了他从西北买回来的白盐。
他跪于地,缓缓言:“父皇之所以寻不到吕家藏私盐的罪证,乃是他们将盐都运到西北。儿臣带回来的盐,乃是在西北盐行所买,三斤一两的官盐,价之低,令人瞠目。此盐行虽有北疆官府的盐引在,可盐却是私盐,真盐掺一点,假盐有大半,父皇可明察。”
皇帝听得一骇,最终抚掌,连连冷笑,笑着又重咳起来。
近日皇帝圣体日益不行,几乎都靠参汤吊着。他声音雄浑发哑,拍案怒道:“吕家竟背着朕做了这些事,简直狗胆包天!”
皇帝说着,一扶案起身,慢慢走下玉阶。
魏召南跪在地上,盯着地案上的人影一点点靠近。他始终不抬眼,直到皇帝将他从地上扶起。
“朕知晓这些年鄯王跋扈放肆,让你受苦了。”
皇帝双目一眯,“鄯王之所以有如此底气,终原于他外祖吕氏一族繁荣。朕看你是个能担大任的,这些年放着你,磨练心性。今朕赋你以权柄,去找吕家的罪证,清肃朝政。朕知晓你恨鄯王,如今他也与琰王争得厉害,你若尽心而为,来日你三哥登基,必会看重你,不教你再受委屈。””
皇帝想利用他扳倒吕家,保全琰王,魏召南如何看不出来。只是他父皇还当他是个不学无术的傻子,可利用,事成后便是一枚弃子,可抛可杀。
他脸色不变,却淡笑应下:“父皇教导,儿臣谨记。”
别人要赋他权,难道还有不要的道理?魏召南等一日,已经等了太久。
......
魏召南从宫里出来后,先找来弘泰等人,安排一番事。此次借着私盐案扳倒吕家,他无比看重,只待吕家倒台,他好将鄯王一刀一刀割心切肺。
等魏召南派遣好,回到王府的时分,已经接近亥末的深夜,人声悄然。
寝屋外的窗子都是黑的。
他以为喻姝早就睡下,走到里间——她竟然没睡,还在绣花。床边的桌案点了一盏灯,暖光落在她的眉眼间。
他怔怔看了好一会儿,拿过她手中的刺绣,笑道:“只燃一灯,眼疼不疼?明日再绣就是了,谁又让你赶工了?”
喻姝手中一空,望着他,也不知道要做什么。
“妾睡不着,白日睡得太久,现在不过找个事做。”
“给谁做的帕子呢?”
魏召南坐到床上,好整以暇盯着绣的花枝看。喻姝刚要张口,却被他抢先了。他看一眼她,自得笑道:“便知晓是给我的,可夫人绣的花样也太女子气,我带出去像什么话?”
他虽这么说,见花样已经绣好,便拆下收进衣袖。
魏召南又问她,“今晚药吃了么?”
“吃了。”
“吃了就好。”
他瞧上去高兴不少,褪了衣衫便上榻,将她放倒在被褥上。喻姝往里侧一缩,却被他拖出来,按在身下,一手轻掐她的脸,笑问:“你不是不困么,又睡什么?”
魏召南正要俯头索香唇,胳膊肘却碰到一个硬邦,有棱角的物什。
他一讶,撑起身去摸,是一只木匣,打开来看,正是他在漠北营帐赠她的那只匕首。
他盯看片刻,奇怪笑问:“西北是险,可京中王府守卫重重,再安全不过,夫人怎还留着?放被褥边还如何做尽兴事,夜里不硌么?”
第45章 预兆
很是奇怪, 赠匕首的人没能让她心安,这只匕首却可以。
她从魏召南手中夺回木匣,放在床边的桌案上, “妾只是拿出来看看...它多好看呀, 螭首银白柄......”
喻姝却是想, 这么好看的匕首,她也拿它杀过人啊。火烧营地的那晚,她为了救章隅,亲手杀了一个人。
喻姝见他又来捉她, 抗拒了一下。
她不知从几何开始,已经不喜这样的触碰了。每每被他按着行欢时, 她总觉得好像有一双手死死掐着脖子, 一边告诉她不能再待下去。这条夺位的路太险,他也不会搭救她, 跟着他可能会死。
魏召南对她的那些好, 都是她见到的水月镜花。
见他又逼近,一手圈住她的腰, 一边撩开她下裳。喻姝忽然挣脱, 别开脸,随便胡诌了个缘由:“不要,月事...月事来了。”
魏召南坐起,盯着她, 她像猫似的缩进床角。他不疾不徐地握住小腿,将人又拖了出来, 掐着她的小脸笑问:“是不是早了些?我来看看。”
言罢, 作势又要撩。
她的腿忽然蹬开,脑袋一缩, 往里头翻了个跟头。
魏召南瞧她这灵活身姿,刚觉得像只猫,现又觉得像条扑腾的鱼,不禁抚掌大笑:“哟,原来我夫人还是武家出身?”
他缓缓靠近,两臂撑在她身侧,俯头看她,却见她脸上没有喜色,也没有羞躁色,始终垂着眼眸,平淡如一汪清水。他想,这小女子该不是心里有事了罢?
他想了一想,去拉她的手腕,把她从床角硬拖出来。
忽然天旋地转,喻姝被他放倒。眼见他俯下身,大掌攥腰。以为他要强来,她的手忙往他胸口一抵。
可魏召南却将头埋在她的颈窝处,再也不动了,低低问她:“有什么难受事,跟你夫君说说罢。”
喻姝眼眸花花的,有些迷晕。她觉得累了,只想休息,阖上眼轻声说没有。
没有么?魏召南抬头问她,又怔怔看了她好一会儿,忽然侧躺下来,将她搂进怀中:“那我跟你说些趣事罢。”
室内烛火微明,昏黄又黯淡,只能隐约借光看清点轮廓。红绡软帐里传来窃窃的私语,一点一点,融进夜色。
魏召南搂着她,一直说些不算重要,甚至索然无味的见闻,这么多话,真不像平日的他。说得喻姝犯困,在他怀中昏昏入睡——到后来,他的话已经模糊在耳畔。
“今夜宫宴,章谦颐也来了,便是那章隅的弟弟。他六年前大婚,今日正巧赶上孩子两岁生辰,还抱来见圣人......”
魏召南搂着熟睡的人儿,想起章家娘子怀中的女儿,才丁点大,已经能牙牙学语了。
他低头看她,睡得那样安详,心头忽然有些痒,章谦颐那等狂妄之人,都能有孩子,我们是不是也会有一个孩子?
......
刚回汴京的这些天,喻姝还算过了两日安心日子。比起车马上四处奔所,她果然还是更喜欢两只脚踏在地上。
喻姝回来没几日,秦汀兰便来王府寻她。
这么一去两个月,好些日子没见,汀兰说笑时与她说起喻家的事。
“你是不知晓,你走之后,你嫡母的娘家...噢,也就是七品官的林氏,曾来喻府闹过一场。那时我爹便在你家,正好撞上,令尊恼的将人捆上马车,直丢出城外。”
秦汀兰大抵猜到,那天喻姝早知晓要发生的事,便借口看戏的名头带她来,为的便是不让林如蔻逃脱罪名。
不过她也喜欢瞧这样的热闹,又问喻姝,“你为何要至你嫡母于此境地?为何怨恨她?”
“不是我害她,是她自作自受。”
喻姝摇头,却不再多语。汀兰听得并不高兴,心想:她在京里熟识之人无几,又不会走宴,结识旁人。除了我,谁还常常来找她?却连这种事都不肯同我讲。
“这有什么不能说的?你难不成担心我害你?”
秦汀兰脸色微沉,别开头。喻姝心头还是在意汀兰的,可她并不想说,只好去拉汀兰的手。
秦汀兰一推,她又拉,始终不气馁,连忙笑唤好几声嫂嫂这等软和话,才将将说了过去。
六月中旬,官家连着提拔数位官员,有翰林学士、诸卫上将军、左右散骑常侍等,不少都是追随琰王,与之交好的。
等到这个月底,一封圣旨下来,琰王被官家立为储君。下月初,吉鲁的公主将嫁入王府,迎为琰王侧妃。
此事一传开,最难受的是梵儿。
她还坐在窗案边,修剪一盆海棠花。垂眸之间,两眼湿红。不知不觉中,掌心上已是被手指攥碎,搓出红汁的残花。
两三个月前,琰王还抱着她,想借次子的周岁宴让她带长姐来。他说无论最后成不成,都抬她做侧妃。
那时梵儿美滋滋地想,她是侧妃,等章家女儿嫁进来,也是侧妃。她虽为庶出,竟能与章家的嫡女平起平坐,也算给小娘挣脸面了。
谁又知吉鲁兵败,天降一个和亲公主来。官家非得要琰王娶公主,如此一来,她的侧妃之位更不可能。
就在半个月前,梵儿还泪眼婆娑,跪在膝侧问他:倘若现在妾能带来长姐,殿下先前的话可能作数?
那时琰王扶起她,只一笑了之:
侧妃之位是不能的,你既心里明白,又何须再问?
那吉鲁的公主夭桃秾李,他正心热着,哪还记得了木头美人。
公主暂住宫中,只有嫁娶当日,才会被迎进王府。
琰王每每在宫中与之碰面时,目光总粘在她身上,许是他从未见过外邦的美人,觉得新奇又火热。
后来在一回皇宫夜宴中,有个小宫婢不慎将酒洒在他袖边。
琰王正要生恼,掌心却被暗暗塞来一张纸笺。他趁着醒酒,出殿吹风,打开纸笺一瞧,那上头有一列字,像爬虫一样扭曲。
——多兰在玉京园莲花池假山后候殿下
多兰?
琰王依稀记得,吉鲁那公主的名就唤多兰。他正好酒意上头,人也微醺,想起公主那张勾魂艳脸,下腹好像烧了般。
玉京园是宫妃听曲的地儿,远离宫妃居所。
琰王进园子,一路走过花柳道,每一步都觉得胸口揣了只兔子。直至走近莲花池旁,他挥挥手屏退随侍,只让他们在远处放风。
随侍才走,假山旁便传出噗嗤一笑,是女子的声音,极为娇俏。
琰王回过头,正见公主立在明月下,一手撑假山,朝他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