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诶!”
苏织儿与萧煜对看一眼,便搭上了萧煜伸过来的手,由他扶着上了牛车。
待两人坐定,牛三叔将鞭子一扬,牛车幽幽往兆麟村的方向驶去。
想起牛三叔方才提起的卖蕈一事,苏织儿不解地问:“叔儿,你那蕈不向来卖给蕈商吗,怎的送去酒楼了?”
“哦,这事啊!”牛三叔笑起来,“怎的,周煜没同你说吗,可多亏他嘞,若没他啊,我可要被那蕈商坑惨啦……”
多亏她夫君?
苏织儿不明就里地看向萧煜,却见他微移了移视线,望向不远处大片绿油油的田地,面色略有些不自然。
牛三叔边赶着车,边将那日卖蕈一事的始末同苏织儿说了,一句句,简直将萧煜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
苏织儿听罢颇有些诧异,若非听牛三叔亲口所说,她压根没法把身侧看起来这个少言寡语,对世事似乎满不在乎的男人和那个毅然替牛三叔出面,精明干练之人联系在一起。
不过,牛三叔这话必然是真的,因得苏织儿眼看着他那向来漠然的夫君分明看着一路的风景,却在牛三叔一句句毫不掩饰的夸赞中渐渐红了耳根。
竟还有几分可爱。
苏织儿不由得掩唇偷偷笑起来。
他好像,是真的变了……
这一路聊聊笑笑,牛车也在不知不觉间颠簸着进了村。
在此生活了十五年,苏织儿对兆麟村的感情说不上浅,但也算不上有多深,可这次隔了三日,捡回一条命再回来,看着村中那一草一木,和含笑同她招呼的熟悉面容,竟是有些鼻尖泛酸,生出几分感动。
牛车在草屋门口的小道停下,柴门大敞着,牛三婶正弯腰替她家篱笆墙边种的豇豆浇水。
听见车辙滚动的声响,她直起身子眯眼看去,看清赶车的是她家男人,忙放下手中的水瓢,想去问问织儿的情况,然下一刻却看见一个熟悉的窈窕身影自车上被扶下来,不由得愣了愣。
直到那人冲她粲然一笑,脆生生道了句:“婶子,我回来了。”
牛三婶登时红了眼眶,小跑上前,一把搂住苏织儿上下检查了个仔细,“你没事了呀织儿,那便好,那便好……”
“我可好着呢,婶子哭什么!”苏织儿扬笑道,“回来的路上遇了叔儿载我们回来,不然我和我夫君还愁那车钱能不能先赊着呢,我们可得谢谢叔儿。”
“那不是应该的,谢他什么,走,也饿了吧,婶子杀只鸡,给你好好补补身子。”牛三婶边说着,边半搂着苏织儿往她家院中去。
牛三叔亦在萧煜肩上拍了拍,“进去吧,今日午食,你和织儿便在我家吃,不必生火开灶了。”
这牛三叔夫妇太过热情,他们二人也不好推却,萧煜只得轻声道了句“麻烦三叔和婶子了”。
“谢什么,那日在酒楼我可也吃了你请的一大只烧鸡嘞……”
说着,牛三叔啧了啧嘴,像是在回味那日品尝到的美食,甫一入了院子,便阔步走向角落里的鸡舍,毫不犹豫地抓了只最肥的。
这一顿午食,牛三叔夫妇忙活了好半天,足足摆了一桌子菜。
苏织儿和萧煜吃得倒是不多,反是牛三叔家的三个孩子,埋头吃得津津有味,屋内活像过年一样热闹。
待吃完午食,已至末时,苏织儿留在牛三婶家帮着她一道收拾碗筷,还将这三日的经历说与牛三婶听,因着说得太尽兴,回到草屋时,萧煜已然独自一人打扫好了屋内。
苏织儿撩开草帘子看了一眼,她那床原晒在屋外的薄被已然被收了进来,这几日有雨,想来是牛三婶帮着收的。
可这摆放的大抵不是牛三婶。
毕竟牛三婶怎会晓得他们二人平日并不睡在一头,特意将炕桌隔在中间,将她那床薄被放在她原先睡的位置。
虽说不过是恢复了原先的样子,但看着这两床一左一右,相隔甚远的棉被,向来不曾有所意见的苏织儿此刻心底却生出些微妙的不舒服,见她自己也说不出究竟为何会不舒服。
末了,她只浅笑着摇了摇头,转身出去,却险些撞着进来的萧煜。
那人眼疾手快往后退了一步,重新将手上的东西拿稳。
苏织儿定睛看去,便见萧煜手中是一个方方正正的浅木盒,也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里头还铺着一层泥沙。
见苏织儿歪着脑袋一头雾水,兀自琢磨着此物用处的时候,萧煜道:“你不是说,想要认字?”
“认字?”
昨日在医馆时,苏织儿确实说过这话,可……
“现在吗?”她问道。
“不然?”萧煜微一挑眉,“趁天还亮着,也未到做晚食的时候,尚且还可以学上几个字。”
苏织儿眼看着萧煜端着手中的木盒入了内间,搁在内间的炕桌上,不由得咋舌。
万万没想到她这夫君不仅仅是言出必行,做事还这般雷厉风行。
苏织儿懵懵地跟着走到土炕边,沿着炕沿坐下,突然让她认字,她心下还未做好任何准备,可那厢显然是准备充足。
只见萧煜自袖中摸出一张纸展开,苏织儿随意瞥了一眼,不禁目瞪口呆,那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她看不懂的字。
“这是《千字文》,常作孩童蒙学之用,是我昨日借了吴大夫医馆里的一张纸抄写下的,你既得想认字,便从这《千字文》开始,往后在此之上逐渐增添补充,想来很快就能识得许多字眼。”
此事自萧煜口中说出,轻飘飘似乎跟举筷子用饭一般容易,可落在苏织儿那厢,却令她颇有些心下没底,毕竟她已及笄,这读书认字的能力自是难以与孩童比拟,也不知能不能学好。
或也看出苏织儿的忐忑不安,萧煜凝视着她,风轻云淡道:“怕什么,自有我在,你且学便是。”
苏织儿抬眉看向他,旋即朱唇微勾,重重点了点头。
不知为何,他这夫君的声音虽无波澜起伏,语气还总是这般淡淡的,可他低沉坚定的嗓音却总有种奇妙的效果,似能抚慰人心,亦让她重拾信心。
是啊,都还未学呢,也不知她在丧气什么,好好学便是,总是能学好的。
她从前想学还没有机会,如今有机会了怎能质疑自己。
她耸了耸肩,复又抖擞起精神,一字一句顺着萧煜所指,复述着他口中所读。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每读一句,萧煜便解释一句,看她听懂了,就拿起一根短枝条,在那木盒中逐字描写一遍,再抹平那泥沙让她自己写。
苏织儿记忆力并不算差,虽只写了一遍,但她大致还是能记住笔顺和字形,可实在复杂的,也难免有所错漏。
萧煜也耐心,并未说什么,只自然地倾过身,大掌拢住她的手,在空白处教着她一笔一划重新写。
此时的萧煜专心致志,可谓心无杂念,可苏织儿却不是,男人半搂着她,宽阔坚实的胸膛抵在她的背脊上,隔着薄棉袄,她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灼热的体温,整个人似也被男人独有的气息包围,她不自觉朱唇微抿,双颊顿如染了胭脂一般红。
苏织儿偷着抬眸看去,便见他神色专注,一丝不苟,似乎真的是倾尽全力在认真教她。
她蓦然想到她爹,不知当年他是不是也是这么教她娘认字的?
思至此,她竟忍不住抬起脑袋脱口问道:“夫君,你去过京城吗?那儿是什么样的地方,是不是很繁华?”
先头去镇上卖那张狼皮时,她就听萧煜向那皮毛铺子掌柜提起过“京城”,听语气似乎很是了解,想来他应当是去过的。
萧煜抓着她的手蓦然一滞,低眸看着她眼中浓烈的好奇,神色蓦然变得有些意味不明。
虽不知为何苏织儿会突然问出这话,但沉思片刻,他仍是答道:“嗯,毕竟是天子脚下,那里是整个大澂最繁华之处,放眼望去,雕梁画栋,琼楼玉宇,美轮美奂,每逢佳节时城中碧水湖畔也常有灯会,游人鳞次栉比,皆提灯出行,自高处望,宛若一条金光闪耀的游龙……”
他看着苏织儿发亮的眼眸,薄唇微抿,眸光沉了沉。
他没有告诉他,京城纵然繁华,但亦是整个大澂最肮脏污败之处。
毕竟越辉煌璀璨的灯火之下,掩藏着的是越深和越不易被人察觉的黑暗,那黑暗在臭气熏天的市井陋巷,亦在高不可攀的庙宇朝堂,明争暗斗,暗流涌动,只消人性尚存有贪欲,那黑暗便如蛆虫一般,只消有可食的腐肉,便会泛滥不绝,滋蔓难图。
从前,他自诩清高,独立于那些腐朽黑暗之外,力求洁身自好,持正不阿,却忘了京城那一汪浊水容不得他自清,既无法将他染浊,便只能将他彻底毁灭。
他有如今的结果,某一方面说,便是由于他自身可笑的天真,怨不得旁人。
苏织儿听得入了迷,不禁陷入一阵天马行空的幻想之中,少顷,她抬首问道:“夫君,那在京城是不是什么都能买着?”
“是吧。”萧煜顿了顿,却又紧接着低低呢喃了一句,“从前是……”
“从前?”苏织儿奇怪地眨了眨眼。
萧煜勾唇轻笑了一下,“我五岁前……去过一趟京城,那时大澂尚能与域外通商,各类珠玉香料,奇珍异宝,可谓琳琅满目,但后来,因着一些变故,大澂闭关禁与域外往来,京城中自也很难看到那些域外来物……”
“变故?”
见苏织儿仍是一脸好奇的样子,萧煜微敛起笑意,抓起那根枝条在苏织儿手背上轻拍了一下,“还想听,天都快暗了,今日学的都会了?”
苏织儿耷拉下脑袋,活像个因玩心太重而被先生斥责的顽童,她扁了扁嘴,只得继续埋头写起来。
看着她这副老实的样子,萧煜唇角泛起淡淡的促狭的笑意。
想起苏织儿方才问的话,神色却复又端肃起来。
十七年前,即天成八年,他尚且只有五岁,并不大清楚那年究竟发生了什么才至于他父皇突然下旨决定闭关,彻底断绝与域外通商往来。
后来他偶然在刑部所藏的历年案卷中看到了相关记载,始知是那年元宵灯会,溧国皇室派数十密卫分批假扮商人混入京城各个坊市,意图借这佳节纵火烧毁整座京城,欲趁大澂焦头烂额之际,从边防薄弱的西部长驱直入,吞并大澂。
但后来,此计被人及时识破,并将溧国奸细悉数抓获,才使得京城百姓幸免于难,为防民间惶恐,他那父皇特意命人压下了此事,才至于至今鲜为人知。
事后问罪,自上及下,他父皇处置了不少官员,而其中令他印象最深的,便是当时那个本该因抓获大部分溧国奸细而受嘉奖的右领军卫,最后却奇怪地以未严查入京人员,玩忽职守,险酿大祸之罪被判以流放。
萧煜依稀记得,那人好像叫做……
苏岷。
第37章 受雇
这不认字尚且不知自己深浅, 可真正学起来,苏织儿突然觉着自己似乎也不算差,不过四五日, 便能流畅默写下半首的《千字文》来。
不过天赋归天赋, 学习这事儿,纵然再有天赋, 也万万缺不得一个“勤”字, 但凡有工夫,苏织儿便会在心下翻来覆去背诵这《千字文》。
那装着泥沙的木盒到底小, 一下写不了太多的字,在灶房炒菜做饭的间隙,苏织儿便常喜蹲在地上, 随手捡起根柴禾,在泥地上写写划划。
这日,她方在地上写了昨日刚学的几句,蹙眉盯了半晌, 自个儿也看不出所以然,正想着去里屋寻来萧煜那写着整首《千字文》的纸比对比对,看看可有出错的地方,却觉手中捏着的柴禾被人抽了去, 紧接着那人从她方才默写的几行《千字文》里圈出两个字,低沉醇厚的嗓音在她耳边幽幽响起,“再仔细想想,这两个字可是这么写的?”
苏织儿抬首看去,那人已放下柴禾, 直起身子入了内屋,她复又垂下脑袋, 对着那圈出来的两个字拧着眉头思索了片刻,重新抹平又写了一遍。
很快,那人便从里屋出来,苏织儿询问般看向他,便见他走近垂首瞥了一眼,一言不发,只冲她微微点了点头。
那看来是写对了。
苏织儿弯了弯眉眼,方想开口说些什么,可那人忙得脚不沾地,才在新种的菜地里浇了水,这会儿或是见缸里的水所剩不多,提起木桶便朝柴门外而去。
苏织儿盯着他那一瘸一拐的左腿,唇角笑意渐敛,因着她先头生病身子不好,回来后,这挑水劈柴捡柴……家中几乎大半的活都教她这位夫君默默揽了去。
她只每日待在家中,做做饭,认认字而已。
可这到底也不是个事儿,纵然她这夫君不上心,然先前吴大夫说的那话,苏织儿可都记着呢,既得有可能将她这夫君的瘸腿治好,为何不试一试。
只,先不说能不能寻到那位赵大夫让他同意诊治,那诊费也不知到底会是个什么数目。
他们余下的银两,苏织儿已然清点过了,除却前几日托去镇上的牛三叔还给吴大夫的二两诊费,还有再前头萧煜去镇上的花销及这段日子买米肉的钱,零零总总,竟一共又没了一两多,如今只剩八两有余。
当真是使钱如流水,他们而今又没旁的进账,恐只能眼睁睁看着钱就这般少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