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的那条巷子距离段宅不远,来回无需花多长时间。
巷子里人来人往,一眼就能看见医馆处点着灯。
平日里,这家大夫待人尤其傲慢,随心开药和开价,天一暗就张罗着关门。
如今因为沈晏清的一句话,还在给人看病。
柜台前,大夫兢兢业业地开方子抓药,后背浸湿了汗水。
因为一墙之隔的内堂,还站着一群人。
不知道是什么人,但气势吓人得很,威胁他继续开着医馆,等一个人来。
门外迈进来一个穿着短打的男子,大夫一抬头,便发现是午时来的那一位。
等到了。
大夫心中一喜,连忙道:“您跟我来。”
沈晏清跟上去。
大夫将人带到,又赶忙离开,生怕多听到了一个字。
凭他几十年出诊的经历,越是这种私下的见面,听到越少,活的越长。
一个人也跟着他走进前厅,笑着同大夫道:“大人让我来帮大夫的忙。”
沈晏清走进内堂,便看见一个穿着窄袖圆领袍,腰佩黑金腰带的男人。
一见他,将手中长剑收起,抱拳一礼:“殿下。”
沈晏清与凌温书这个人已有两年不见。
两年之前,沈晏清还是在云端的太子,笑问凌温书,京中如此繁华,什么功名没有,非要去边关之地。
如今看来,他反倒是错得离谱的那一个。
僵直的身体很快反应过来,沈晏清平静地回应:“凌大人,长话短说吧。”
凌温书听着他平平的语气,心底有些不是滋味,急道:“将军派我来接你回去。”
“我知道。”沈晏清道,“还是我来问吧。”
“将军除了派你们来,是不是还派出了几个小队,分别进入昌州、遂州、浥州和扈州。”
凌温书目光闪了一下:“什么?”
沈晏清:“今日听闻段家山匪要接的贵客被拦下了,思来想去,我只能想到这是将军的人所为。”
凌温书终于反应过来:“是,你怎么知道?”
沈晏清没有回答,他还考虑不将他混入山匪之事和盘托出。
凌温书问道:“那你可知道,山匪要接的是谁?”
见对方没有说话,凌温书严肃地道:“是东海国三皇子。”
这回,沈宴清深深地皱起眉。
前面都是他的猜测,沈宴清万万没想到,他们要接的人是东丘离。
“这些人同东海国有往来?”沈宴清忍不住问。
忽然间,沈宴清回想起马六包袱中的那块香料,香料的木盒上雕有藻纹。起初他没多想,如今看来,那是东海国皇室专用,怎么可能能到他们手里。
沈宴清没想到,他们胆子这么大,居然私底下与他国皇子有往来。
这不仅仅是山匪,已经到了叛国的程度。
凌温书见他明了,也点点头,将姜将军的安排和盘托出:“将军自两个月之前便留意到扈州的山匪与东海国有往来,便派人跟进,没想到前段时间发觉东丘离已悄悄入了关。”
“将军一路派人阻拦,但几次都抓错了人,也是前几日,才又找到一条隐蔽的队伍。”
“他们还挺谨慎。”沈宴清深吸了一口气:“这些事情,没有上报?”
通常而言,戍边将领想要出兵,需快马加鞭将文书送到京中,获得认可才可大规模出兵,此举是防止边将有不臣之心。
但这一次姜将军找人、阻拦山匪通敌,出兵必然不会少。
“哪能来得及。”凌温书道,“何况真要等朝廷的追捕文书,东丘离能走两个来回。”
一时沉默。
“对了。”凌温书再开口道:“得知你要来镇州,我一路与人快马加鞭,却还是错过了。遇到刺杀以后,你去哪里了?如今在哪。”
沈宴清捻着袖口,顿了一下,开口道:“我如今已混入山匪之中。”
眼见面前人震惊不已,沈宴清开口道:“先听我说。”
“四州之中,有四姓的山匪,其中以扈州段氏最为凶恶,如今段氏又与东海国有往来,可见段氏野心不小。其后遂州白氏、昌州杨氏,几家互相往来,关系时好时坏。”
“这些人能成山匪,都不是等闲之辈。若贸然出兵,反而会遭他们的报复。”
沈宴清曾试探过杨眉,知道她哥哥是睚眦必报的个性,若与他为敌,只要他没死,便会是一个隐患。
“所以,若要剿匪,可以瓦解他们之间的关系,将他们一网打尽。”
凌温书静静地听完,末了才道:“没想到你这些日子,居然打听出了这么多。你的想法,与将军所想一样,将军也在找这个时机。”
“只是如今东海国也牵扯了进来,若不谨慎,很可能会引发两国之间的战争。”
沈宴清沉思片刻:“东丘离抓到了么?今日我见到山匪派人去救。”
“还没得到消息。”凌温书道,“他们会很小心。等将人抓住,就遣送回去。”
“段家没见到人,必然会一直阻挠,直到将人抢回去。”沈宴清抿了一下唇,“东丘离未必非得回去。”
两国往来本就是非常敏感的问题。
一国皇子入境,通常都需要写上折递交入关文书,等朝廷商议后同意才可放行。
这事是他们东海国理亏。
何况,东丘离入境之事只有他们的人知道,如果他们咬死不认,谁知道东丘离在哪里?
凌温书眉尾一扬,语意深深:“没错。”
沈宴清觉得他的目光奇怪,问道:“怎么,有何不对?”
“没有。”凌温书回答。
只是觉得,如果是之前的沈宴清,不会采用这个办法罢了。
从前的太子……君子傲骨,或许会派人暗中护送邻国皇子回国,但不至于置对方于死地。
废去太子之位后,看起来他如过去一般挺拔,其实已经将他整个人都改头换面。
“你还打算回京么?”凌温书问道,“若你不愿……下半辈子,将军也能护着你。”
这个问题,是姜将军所托,让凌温书务必问出一个确切的答案。
然而沈宴清却没有怎么犹豫,答道:“自然要回去。”
除了他,没有人能担得起太子和储君之位。
凌温书安下心,答道:“待摸清楚这几州山匪的大本营,将军就会出兵。平定山匪之后,殿下就能找到机会回京了。”
这话与沈宴清所猜不差,将军便是想用这份功劳,为他换来调回京的机会。
沈宴清没有直接回答,只道:“若我有消息,该如何知会你们?”
凌温书回答:“如今我们乔装为商人潜伏在扈州城,另外的人在分散在外打探消息,不过都是些行脚商。”
沈宴清回想起午时在街上看见他们的诡异情状,不禁笑了出来:“还是换个法子,这些山匪都有做生意,你是不是商人,他们一眼就能看出。”
他想了想,道:“瞧瞧你们这正经的模样,最多乔装成从北边来的运镖人,倒还有几分可信度。”
凌温书看着着手中的剑鞘,忽然陷入了沉默。
怪不得他们上街之后,其他小贩见了都得搬了摊子,躲得远远的。
“行,就听你的。”凌温书回答,“还有什么要吩咐的吗?”
沈宴清默然。
即使他如今已不再是太子,但其他人早已习惯了听他的吩咐,现在也是如此。
“没有。”沈宴清再次开口,“我回去了,有消息,我会告知你们。”
青年转身时,长身玉立,几个月的流放,似乎并没有压弯他的脊背。
凌温书一路以来,最怕看到从前满身傲气的人变得低眉顺眼,也怕他性情大变,抱怨那些不公。
幸而,这些都没有出现。
沈宴清转身时,凌温书忽然开口:“殿下变了很多。”
沈宴清回身,脸色如常,只是看了凌温书一眼。
他没有追问凌温书话中的含义便出了内堂,敲了敲柜台:“开一些活血化瘀、消肿止痛的药。”
大夫不敢怠慢,哆哆嗦嗦地转身抓药。
原在一旁监视大夫的人立马紧张道:“您……伤着了?”
“我们一路都带了药,您需要的话……”
“不必。”
沈晏清止住他的话,从大夫手中接过药包,付了账,转身走进夜色里。
见他一走,大夫松了口气,走进屋中。
凌温书从取出银两,递到大夫手中:“不要让别人知道此事。”
沉甸甸的药包拎在沈晏清的手中,一回到段宅便听到了众人谈笑的动静。
他刻意弄出一点动静,众人纷纷向他看来。
“还知道回来?”
坐在众人之间的是面容皙白的少女,顶上的光晕投在她的脸颊上,映照出她略显不悦的眉骨。
白桃倚在椅子上,看向来人:“去医馆,来回也不过一盏茶的时间,怎么去了那么久?”
第15章 狡黠
面前是少女的诘问,也有众人略带怀疑的目光。
沈宴清默然地提着药包走上前,马六在一旁调侃。
“小姐还以为你不会回来,差点就让我们出去找。”
沈宴清反问:“我为何要走?”
此话一出,众人皆沉默。
“今日大夫忙。”沈晏清简单解释,将药包在马六面前提了提,示意道:“这个药,比你的药好。”
马六看着药包,干干地道:“还给我抓了药?”
他不仅没走,还带药回来,反倒显得他们多心了。
白桃眸光微闪,半晌才道:“你也受伤了?伤在哪里,我看看。”
沈晏清并不回答她的话,只答马六:“你这几日不要提重物,省些力气,好得快。”
马六在一旁挠头。
白桃见阿枕不理自己,想来是错怪阿枕他生气了。另一面又觉得自己没有留意到马六和阿枕的伤,愧疚不已,语气便软和了不少。
“我不是那个意思。”白桃对沈宴清道。
沈晏清什么反应也没有,默然地从她身边经过。
如果每次离开都会引发他们的不信任,那以后沈宴清的行动会十分不便。
一只手如意料之中拦过来。
少女明媚的目光看向他,如同玩闹一般地扯住了男人腰间的衣料。
“不要生气啦。”少女在哄他。
“以后不会单独出去。”沈宴清平淡地开口,并不去管她作乱的手。
“哎呀。”白桃笑嘻嘻地道,“我是怕你一个人出去出了什么意外,这是扈州,你又不怎么熟悉,要是被人骗走可怎么办?”
沈宴清转过视线来看她一眼,试图从她的脸上看出端倪。
难道她知道他见过人?派人跟踪他?
然而,白桃往后瑟缩了一阵,还是强撑着笑容:“你别这样看我,很凶。”
看来她不知道。
沈宴清心想自己还是高估了他们。
见气氛僵持,马六开口提醒道:“小姐来是有事同我们商量。”
白桃连忙接过话头:“对对,我打算明日回遂州。”
沈宴清心底略有惊讶,但只道:“知道了。”
他兀自走进屋中,一低头,便能看见少女的影子从椅子跳下,跟着他进了屋:“还生气?不会这么小气吧?”
激将法。沈晏清连眼皮也没抬。
白桃只好向马六求助:“你看他,怎么跟木头一样,不理人。”
马六站在一旁笑道:“小姐又不是第一天见他。”
白桃觉得马六说的有道理。
接着她故意晃进阿枕的视线,他看哪里,白桃就挤到哪里。他铺床,她就再弄乱,把他的枕头抱住不松手。
面前的青年终于叹了口气,坐在一旁。
白桃得逞。
她就想看他无奈退让。
少女扬着得意地笑容,把枕头递给他:“还给你,别生气啦?”
沈晏清心底的确有些生气。气她不懂礼数,气她不知避讳。
其他人竟然也由着她闹。
他的视线移到别处,语气试图平静:“请小姐回吧,枕某要休息了。”
少女咯咯地笑起来,然后问他:“你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吗?”
轻笑声从沈宴清的耳边传来:“像——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黄花大闺女!”
沈宴清:“……”明明是连成亲都不懂的小屁孩!
眼见阿枕躲避她的视线,白桃心情大好,又听到马六喊她,就高高兴兴地跑掉了。
沈宴清的身边空了,内心暗自松了口气。
过了不久,众人走进屋中,朝沈宴清打趣:“看得出来,小姐还挺喜欢你。”
沈宴清抿紧了唇瓣,更气了。
夜深时,身旁的人一一睡去,鼾声四起。
沈宴清在黑暗中睁开眼睛。
脑海中是一路以来所见之处,从浥州到遂州,再到扈州,慢慢回想,便连成了一道地图。
毋庸置疑,山匪所带的路是对他们来说最为高效的。
像她那样单纯的丫头,半点都没提防他这个外人,甚至也没怀疑过他可能是官府的人。
沈宴清默叹了一口气。
——等等,怎么想到那个丫头去了。
也是全靠那个丫头,否则他也没法得到这么多关于山匪的内部消息。
没想到这些山匪经营多年,还能养出了这么一只的小白兔。
忽然间,沈宴清回想起那些久远到像是上辈子的事。
他原也有妹妹,徐丽妃的女儿,大齐的四公主。
五岁的时候就能亲眼看见着伺候在身边的宫女溺死在湖中而不让人搭救。
沈宴清有些感慨。
没过多久,青年在夜色之中睡去,眉骨之中一惯带着微蹙。
不一会儿,沈宴清的眉宇再一次皱了起来。
少女笑声再一次在身边响起,比之前更近。
“躲什么啊?”
“你不会……是怕我吧?”
狡黠的语气一如往日,沈宴清试图无视环绕在耳边的笑声,忽然间温热的气息来到耳边。
“你耳朵红啦。”
一句话撕开了他的所有伪装。
沈宴清板着脸,反手将罪魁祸首按下,已是忍无可忍。
少女不带半分惧怕,笑容明媚依旧,不安分的手指也大胆地绕上他的手掌。
温度传递到手背,犹如被烫了一下。
沈宴清当即甩开了她的手。
下一刻,他蓦地睁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