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昏蓝的光线从窗子透了进来。
一阵风卷着清晨的凉意吹了进来,沈宴清的指尖蜷了蜷,反应过来,原是做梦。
自流放以来,他就鲜少做梦了。
他怎么也没想到,会梦见那个小姑娘。
沈宴清平复着呼吸,身旁的床铺已然有了些许动静,接着他就见马六从床上坐起来。
沈宴清并不想让别人知道他醒的很早,故而等身旁的人陆续起床以后,他才起身。
他刚坐起来,马六便走到他的身边道:“走,去找小姐。”
沈宴清回想起了那个梦,漠然道:“不去。”
还是少接触为好。
“怕啦?”马六笑道,“怕小姐欺负你?”
沈宴清:“……”一个两个都爱用激将法。
“腿疼。”沈宴清风轻云淡地道,“缓缓。”
马六扫了他一眼,在想他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
然而沈宴清给人平日的印象就是待人冷漠,马六也看不出来他话中的真假,但硬让一个伤患出去也太过不近人情。
“行,那你歇着。”马六没再纠结,“我先去找小姐。”
壮汉起身离开,没带半点犹豫,让沈宴清编好的理由又咽了下去。
在这些人面前,他都不需要刻意弄伤自己来圆“受伤”的幌子,说什么他们都会相信。
想到这里,沈宴清的眸光沉了下来。
*
白桃收拾包袱的时候得知阿枕腿疼的事,忙不迭地走进后院。
沈宴清站在院子里吹风,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心底就觉得大事不妙。
果然,一转身,少女便蹙着眉,视线在他的腿上逡巡。
“哪儿腿疼?还疼吗?”
“能不能走?能不能骑马?”
一连串的问题,让沈宴清分不清她到底是在关心还是在讽刺。
“我是疼。”沈宴清深吸一口气,决定把谎话贯彻到底,“不是折了。”
“那要不我们再在段宅留几日。”白桃为难道,“你这样不好骑马。”
多留几日……那岂不是给段鸿弋制造机会?
“不用。”沈宴清平静地道,“不怎么疼了,可以骑马。”
白桃并没有多怀疑,便道:“那你收拾完了吗?我待会儿去向段鸿弋辞行。”
“嗯。”沈宴清的回答只有一个字。
白桃松了一口气,转身走出后院。
沈宴清没有跟上去。
待到少女的身影远去,沈宴清才缓慢地将视线移到门口。
大约一个时辰过去,日头逐渐晒到了廊下,沈宴清还没等到去而复返的人。
不远处的院墙中传来了谈笑,沈宴清移开视线,他们的对话往沈晏清的耳朵里钻。
“柳城?小姐今日怕是赶不回来吧。”
“晚一日便晚一日,反正也不急着回去。”
廊檐下的青年目光渐沉,回来的人一见是他还打招呼:“阿枕?腿脚好些了没。”
沈宴清迟疑片刻,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那两人道:“小姐同四爷出去了,今日应该不回来。”
沈宴清原本不想听,奈何他们非要解释。
没有白小姐和段四爷打闹的段宅显得有点冷清,沈晏清出去转了一圈又回来。
大家都没什么活,天一暗,就打算早早睡下。
沈宴清侧耳去听,前院依旧寂静无声。
马六他们的确没回来。
只是那个丫头,年纪不大,却学了夜不归宿。呵,果然是不甚讲究的女匪。
几日过去,前院依旧没有动静。
沈晏清忽然意识到。
明明段家如今最重要的是接东丘离,段四居然还有心思带小姑娘离开扈城,是否说明东丘离已被他们护下。
他们相见的地点可以在扈城,自然也可以在其他地方。
夜色四起,段宅早已,但困不住沈晏清。
他从段宅出发,走近一间偏僻的屋舍,敲两下门,就有人放他进入。
凌温书还未入睡,便急忙将沈宴清迎进屋中。
沈宴清开门见山:“我怀疑段家已将东丘离接到,准备拉白氏和杨氏入伙。”
“如果能有一场夜宴将段氏、白氏、杨氏的头目聚集起来,那是将他们一网打尽的最好时机。”
凌温书手中的报书被风吹折,他愣了半晌才道:“这是你猜测的?”
他们没有找到东丘离的下落,报书上只说他们往西去了,接着人便跟丢了。
没想到沈宴清手里什么都没有,都猜出了局势。
方桌上摊开一张地图,沈宴清直点“柳城”:“这里。”
柳城并不起眼,但仔细看,却能发现这里离昌城、遂城和扈城都不远。
“先派一支小队查探,不要打草惊蛇。”沈宴清平静地道,“倘若这一次能抓住几个,局势便为我们所掌控。”
“擒贼先擒王。”凌温书勾起唇角,“的确如此。”
凌温书将桌边的报书递给沈宴清:“我还有个办法。既然我们如今在扈城,为什么不里应外合,先将段宅拿下呢?”
沈宴清一目十行的阅读完报书,好像抽空解释似的:“你以为这些山匪真会在城里设一个宅子,等着官兵守株待兔?留在城里的都不是精锐。”
“宅子里的是被骄纵的少爷小姐,危难时刻会被毫不留情地抛弃。”沈宴清的目光一下淡了下来,“抓他们有什么用。”
凌温书摸了两下下巴,想了想才道:“你说得对。”
第16章 拒绝
柳城。
客栈二楼站着两道身影。
白桃扒在栏杆上往外看,迷蒙细雨,绿树矮墙,忽然间悠悠地叹了口气。
一旁的段鸿弋眯着眼睛问:“怎么,想家了?”
“没。”白桃回答,“只是阿枕还在扈城。”
段鸿弋咬了一下牙。
他好不容易逮着机会将两个人分开,怎么会让她再回去。
“你还怕他丢了不成。”段鸿弋冷哼一声,“这几日你二哥也会过来,你不用会遂州就能见到他们。”
白桃诧异道:“我二哥?”
段鸿弋点头:“杨家兄妹也会来。”
白桃:“……”幸好阿枕不在。
没过多久,楼下传来一阵动静,段三爷骑马带着一众兄弟,拥着一辆马车进入院中。
白桃心生好奇,便走到栏杆那一头。
马车中先走出来身材妖娆的女婢,待她们恭恭敬敬地朝马车低头,白桃才知道,她们还在请里面的人出来。
终于,里面又走出来一个人,明明是男人的行头,头上却戴了纱帽。
忽然,那人扭过头,朝他们看来。
被发现了?
白桃缩了一下,赶忙拉着段鸿弋跑开了。
好奇心害死人啊……
段三爷的事,她可是万万不敢打听的。
只是那个男人,穿的也太奇怪了吧。
马车前。
男人的目光直直地盯着楼上,段鸿源解释道:“那是我四弟和白家小姐。都还是孩子,爱闹腾。”
东丘离收回目光,没再计较。
楼道转角。
“……吓死了,那是三爷的客人吗?”
白桃还有些惊魂未定,气喘吁吁地道。
“应该是。”段鸿弋也不过问这些事,只知道三哥要接人这件事。
但他确实想不出来到底是谁能让三哥这么恭敬。
两个人在楼道转角处歇了歇,白桃又道:“算了,出去转转吧。”
白桃并不常来柳城,柳城的很多地方对她而言都很新鲜。
段鸿弋也拍了拍衣上尘,与她一起下楼:“骑马转一转?”
一面说,一面便走到马厩处,只见有许多人把守,各个神情严肃,让人瞧着有些害怕。
“管得这么严。”段鸿弋有些莫名其妙,接着就招来小厮,“去牵两匹马来。”
小厮回答道:“三爷说,近日柳城不太安定,让小姐和四爷呆在客栈里,若有什么需要,可以派我们去。”
两个人只好灰溜溜地上楼。
白桃看向段鸿弋,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当时段鸿弋只说三爷有急事让他们来柳州,没说什么事。
白桃现在心底就是后悔不已,早点回家多好。
两个人还没回到客房,便又有人来请:“三爷请四爷和小姐一起用饭。”
白桃脸色僵了僵,完了。
更后悔了。
平日里嚣张不已的小姑娘当即变得乖巧起来,每一步都走得轻盈无比。
段鸿弋毫不留情地点破:“我三哥还不知道你什么性子?别装了。”
白桃忍住揍他的冲动,微笑地吐了一口气:“这笔账下次一起算。”
小姑娘轻手轻脚地走进大堂,便能看见巨大的圆桌前坐着一个男人。
那男人听见动静瞥了过来,白桃便下意识地端正起来。
段三爷段鸿源其实不如他前两个哥哥模样上那么吓人,但白桃曾经听到三爷训人,婢女惨烈的哭声在白桃心底留下了不小的阴影。
“坐。”段鸿源指了指桌边。
白桃下意识地看向段鸿弋,准备看他坐哪,自己挨着坐过去。
“白小姐。”
一向不怎么管小孩生活的段鸿源忽然开口,特意指了一处:“坐在这里吧。”
接着他将段鸿弋安排在他的另一侧。
正好把两人分在两边。
白桃:“……”害怕。
她有些局促地坐下来,段鸿源便浮上笑容问她:“柳城有几道菜很有名,请你尝一下。”
白桃乖巧地点头。
不知为什么,她总感觉不大自在。视线一扬,便看见桌边不远处安置了一个白屏风,就在她的正前方。
屏风之后还坐着一个男人,他正抬头望向这里,不知看了多久。
白桃的后背当即生出些许寒意。
她忽然发觉,这样刻意的安排,好像是专门为了让那个男人看清这边似的。
段鸿源见被白桃发现,也没打算藏,笑着道:“是我的客人。他不好同席而坐,又想认识一下你们,只好坐在一旁。无妨,他不会打扰我们的。”
原来是今日下马车的那个男人,白桃想,什么人不能同席而坐?
白桃来不及多想,门外便走进来好些小厮呈上饭菜。
段鸿源不时给她介绍面前的菜样,时不时还问白桃爹爹和哥哥的事。
白桃躲不了,只能强笑着回答。心底却在嚎叫:明明段鸿弋就在身边,什么问题不能问他啊?
一旁的段鸿弋看着这一幕,心底高兴不已。
既然三哥也喜欢她,那就好办了。
早点找个机会跟三哥说成亲的事!
屏风之后的东丘离并没有怎么吃饭,更多的时间默默观察着外面的这两家人。
特地提出一起吃饭,不过是想正式地看一眼这两个孩子。
*
一顿饭下来,白桃疲惫不堪。
平日精力十足的白桃一出大堂,便有气无力地说去午憩。
这一瞬间,白桃忽然懂了,段三爷这是怕他们乱跑,特地让他们心累,哪也跑不动。
实在是用心良苦!
段鸿弋憋着笑跟着她走到房门口,白桃也没什么心思再怼他,面无表情地朝他招手:“再见。”
然后“啪”地一声关上房门。
白桃休息了,一直跟着的马六也能休息,便向段鸿弋告退。
段小少爷朝他点点头。
小少爷面容上挂着笑,看起来的确心情不错。
转身便轻快地下楼,准备找他三哥,却发现大堂屋门紧闭。
段鸿弋一头雾水,赶忙抓了个人来问:“我三哥呢?”
小厮回答:“三爷出去了。”
不过是上下个楼的工夫,人就不见了。
段鸿弋抿了抿唇,抄着手站在栏杆边往外望,客栈中有很多兄弟来回巡逻。
这位客人的排场确实不小,三哥的人几乎都在这里了。
忽然,段鸿弋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但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不过家里那么多人,他大多都记不住脸,便嘟囔一声作罢。
暮色渐至。
门外传来几声马六的呼喊:“小姐?”
床铺上的少女面容沉静,薄被随意地搭在腰间,听见熟悉的声音便一头扎进了薄被里。
外面敲门声没停。
白桃终于被这声音闹得睡不下去,径直地坐起身,看见昏暗的屋内一时有些迷糊。
她……从中午睡到了晚上?
马六的声音还在门外:“小姐醒了吗?再不醒我推门了。”
睡了也有三个时辰了,怪不得马六会着急。
屋门打开,见白桃来开门,马六松了一口气。
白桃下意识地往他身后扫,发现没有段家的人,也松了一口气,才问:“他们……没有找我吧?”
“三爷午后就和客人出去了,四爷在楼下等小姐吃饭。”
白桃晃到了楼下,见着段鸿弋也没同他客气,就往他身边一坐。
“你也不讲究。”段鸿弋笑她,“没见哪个姑娘像你这样。”
白桃手里的筷子一顿,心道奇怪,她又不是第一天这样。
段鸿弋又道:“今日你看见那客人带来的两个姑娘没?”
白桃神色一滞。
经他提醒,白桃确实想起来那个男人身边的两个姑娘,立在男人的两边,十分安静。
不过她觉得那个男人有点可怕,对他身边的人倒没有在意。
段鸿弋觉得她呆呆的神情有点意思,便抄着手继续道:“现在的姑娘都这么温柔的话,你也算是个另类吧。”
好家伙,在这等她呢。
白桃突然就想撂筷子。
一旁的马六忽然笑了出来,插话道:“四爷原来是想娶个温柔贤惠的姑娘回家。”
段鸿弋当即噎住,视线有点心虚。
白桃状若恍然大悟,接腔道:“早说嘛。三爷肯定是向着你的,去跟那位客人说一说,搞不好你这婚事就成了呢!”
段鸿弋急忙解释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白桃没理他的解释,优哉游哉地继续吃饭。
段鸿弋这边被误会,连饭都不想吃了,忙不迭地解释:“我真不是那个意思,只是今天正好看到了,觉得有点好玩,觉得你很特别……”
他说一句,白桃就满不在乎地“哼”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