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被废的那段日子里,他被关在昏暗的地牢里,几日里连个人影都见不到。
一路流放以来风餐露宿,也很难有一顿像样的饭食。
说起来讽刺,堂堂前太子的待遇竟然还不如山匪中的人质。
天渐暗,没过多久,前面离开的少女提着灯去而复返。
她的步伐急切而没有什么章法,看来心里还在生气。
少女愤愤地将灯搁在桌上,暖色光晕虽不如东宫的地灯明亮,却也能将整个小院都照亮。
“跟我过来!”少女的语气并不怎么友善。
沈宴清便待着不动。
“热水,在我的屋子那边!”
她生气的时候,一句话都说不了太长。
也不管沈宴清听见了没有,她又提着灯离开。
这一次,沈宴清没有犹豫,起身跟了上去。
他猜得对,面前的少女虽然看起来气势汹汹,实际极其护短,还嘴硬心软。
白桃对他再没什么好脸色,将他带到浴房以后自己就离开了。
她还得去收拾桌子。
白桃是不怕他跑掉的,在她眼里,那人虽然长得好看,但身材感觉还是有些瘦弱。
寨子外到处都有人看着,他哪也去不了。
只是白桃的心情也不是很好,一面收拾一面嘟囔着他难伺候,巴不得早点送回去给杨眉算了。
马六也发现自家小姐心情不好,便上来帮忙:“小白脸又惹公主生气啦?”
白桃噗地一声笑了出来,坏心情也在马六这一口一个的公主中消磨没了。
她确实没见过公主是什么样的,只是感觉稀罕又金贵。
白桃担不起这个名,但奈何马六叫的实在好听,谁听了都会心情舒畅。
所以她跟马六一面刷碗一面聊天,把带回来的那个人忘在了脑后。
沈宴清沐浴也是慢腾腾的,维持着往日一贯的作风。
他心底没有要逃出去的意思,只是习惯性地想一些事。
待沐浴完回到宅院,院中空无一人,寒凉的微风拂过他沾染水汽的发丝,忽然间心情不畅。
白桃同马六说完话以后回自己的屋子,才发现浴房已经没人了。
匆匆走到小院,也是空空如也。
她心中一慌,不会真给他跑掉了吧?
接着就听见屋内传来了一点动静,白桃心中生疑,悄无声息地朝屋子走去。
这间屋子是山寨最开始建的那几间,最开始山寨不大的时候,这间屋子还是很大,如今来看已经很小了。
白桃提着灯进去,便能看见白衣男子幽幽然的转身,乌黑的眸子平静地看过来,一点声响也没有。
若不是他那张脸长得确实好看,白桃这时候已经吓疯了。
“你……”白桃咽了咽唾沫,半晌才说出后面的话,“睡觉?”
之前吃饭挺不情愿的,这时候居然这么主动地睡觉。
沈宴清当即就回身坐下,意味不明地看向她。
明明是她家,现在看来反倒是白桃在打扰人家休息。
想到这里,白桃的气就上来了,到底谁才是这个院子的主人!
她自顾自地走进屋子,转了一圈发现并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坐,唯一能坐的,只有那张床。
面前的人平静地看着她,似乎在等她的汇报。
一坐一站,气势上输了一半。
白桃便拔高了声调:“明天,你跟我下山。先说在前面,好好跟着我,若是在城里走丢了,我可不会管你。”
沈宴清静静地看她。
白桃当即发现这话说得不对,连忙补充道:“当然,你要是跑,就别怪我不客气!”
两个人吵架,双方都得气势相当才吵得起来。
像现在这样,一个人气势凌厉,另一个人静默看戏,反倒是凶狠的那个人十分尴尬。
白桃没有得到回应,现在就很尴尬。
她重重“哼”了一声,将煤灯扔在他的床头,跑了出去。
沈宴清听着哒哒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又看向床头昏昏的灯光,终于没忍住,勾了下唇角。
*
白桃虽然对沈宴清不满,但是说好带他下山却并不会食言。
平日他们下山都是骑马,但这回带着个瘦弱不堪的小白脸,只得再用上马车。
这马车还是上回从杨眉那里抢来的。
马六跟在白桃的身边,心想这小白脸还真是有排面。
小白脸坐在马车里,其他人骑马走在边上反倒像护卫似的。
马六看着小姐坐在马车外拉扯住缰绳,脸色又差了些:“小姐要给他做车夫?”
白桃倒没觉得什么不对,这次出行是要下山采买,多带一个人原本在他们的计划之外。
她不愿意让他们劳累,便只好自己来。
马六便气呼呼地下了马,偏要坐在白桃的身边:“我来。”
“六千匹布,三百两银子。”马六咬牙道,“是得伺候好了。”
坐在马车中的沈宴清心中五味杂陈。
民间四口之家五两银子能用一年,这里的三百两,是天价。
而三百两银子对皇家而言,可能一顿晚饭就能消了去。
白桃听着马六的这番话感觉有点不对,谁也不会想听到自己被沽价,便下意识地掀帘往车中看了一眼。
车中人神情漠然,果然不大高兴。
第4章 进城
沈宴清的漠然只是习惯,但落在白桃眼中,却又不一样。
她以为是马六的那句话被听见了,便朝马六低声道:“别说了。”
马六自是不快,依旧大声道:“杨家的人什么时候来啊?赶紧把这小白脸给接回去,诶、诶——”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小姐止了声。
白桃神色极为认真地看向马六,后者自然而然地收住了话,而后白桃走进了车中。
沈宴清这才发现,她是在维护自己。
实际上,比这更难听的话他都听过,沈宴清完全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何况这人还要给自己当车夫。
沈宴清心下先是一嗤,见她进来,便挪动了位置。
白桃先是一顿,发觉了他的变化。
之前他对自己不理不睬,甚至没把她的存在当回事,现在居然也能给点反应。
真是不容易。
白桃落座,开口道:“山里的规矩,外人出路得蒙眼。我不想蒙你的眼睛,所以我就坐在这里吧。”
沈宴清一瞬便想明白,欣然点头。
也不知是不是白桃的错觉,她总觉得他如今心情大好。
看来他的确很期盼离开这个寨子。
一时沉默,马车驶动。
车内谁也没有说话,沈宴清又恢复了惯常的沉默。
他在留意马车的动静。
就算不看路,他也能大约估计这条路是上坡还是下坡,路况如何,向左还是向右。
只要记下方向,再依据马车行驶的快慢和时间估算,就可以得到山路地图。
上山的时候沈宴清便记过一次。
不过,沈宴清已然发现这条路和来时不同。
他们选了另一条路下山。
山路之中,能听见些许清脆的鸟啁,但更多的是被忽视的蝉鸣。
很快,外面听见了些许人声和交谈。
马车先是停了片刻,又重新驶动。
沈宴清猜测,进城了。
进城以后被热闹的声音包围,白桃心情轻松,直接从马车里钻了出来,坐在马六的身旁:“我好像听见了周小少爷的名字,他们在说什么?”
“前面是荟芳楼,好像周小少爷和段四爷又在赌酒了。”马六道,“小姐想去哪个酒楼?”
白桃不喜欢那些纨绔子弟的作派,若非必要,也不想与他们往来。
“找个清净的地方。”
马六也没打算停下来,他还在想哪家酒楼的饭菜不错,却听见远处一声高呼,白桃下意识朝那边看去。
这么一看不要紧,远处二楼倚着一个醉鬼,正朝她这处看来。
那人勾了勾手,往右吩咐两句,白桃便道不好。
段鸿弋来遂州的机会不多,但回回都待得酒,这么巧叫她碰上了。
马车还是太扎眼了,速度又慢,躲都躲不开。
不一会儿,荟芳楼便有人急匆匆地走出来,朝前一拜:“三小姐。”
这人是段鸿弋身边的小厮,石瑞。
白桃刚想下去,忽然想起车上还坐着一个人,便道:“我还有事,待会儿再来。”
“四爷喝了酒。”石瑞面露为难道,“您知道的,您若是不去,四爷会不高兴。”
确实。
白桃就没见过像段鸿弋那样脾气差的人。
不知道段老爷是怎么教的,养出了他这么个稍不顺心就打骂身边人的矛盾。
白桃没被他打过,但跟着她的人,都受过段鸿弋的责骂。
只要她不顺他的意。
之前有次他派人请她去喝酒,白桃不乐意,结果在城里的住处就被他带人团团围住。
他也不顾这是谁的地盘,强硬地把她带走。
事后,白桃的父兄亲自带人找到了段家,让段老爷好好教训这个小儿子,段老爷一句话就把白桃的父兄噎得说不出话来。
“能出什么事?大不了娶了就是。”
段家甚至当场问白父要多少聘礼,双方差点打起来。
最后,是段鸿弋自己不愿成婚,拒了这件事。
然而,对白桃的骚扰却没有间断。
这回撞上了也没办法,白桃跳下马车,对马六道:“先送他过去吧。”
马六心底也不情愿留白桃一个人,便道:“不如让他跟着。”
“不行。”白桃摇头,“被段四看到,他会挨打。”
石瑞催促道:“三小姐,四爷他不喜欢等人。”
白桃也不高兴道:“别叫他跑了就成,我得上去了。”
沈晏清将外头的对话听了去,很快他听见马六重重地拍车厢,语气急切:“快下来。”
沈晏清也没拖沓,但下来时,没有见到那白小姐。
她跟着上去了。
马六去拴马车,一面不太高兴地道:“小姐有点事,你待会儿跟着我,别出声,也别想跑。”
“被段四爷注意到,你少不了一顿打。听见没?”
沈晏清虽没点头,但也把这话听了进去。
他还真有些诧异,马六对他这么不满,竟没想借段四之手给他一点教训。
“你小子……叫什么?”马六问道。
沈晏清一顿,他这才想起来,白小姐都没问过他的名讳。
莫名的情绪翻涌了一下很快消失。沈是国姓不能透露,他便开口道:“免贵姓枕。”
“……”
沈晏清的声音原本就醇厚,一开口就让马六感觉到了差距。
一方面觉得挺柔弱,另一方面又感觉听着挺舒服。
马六顿了顿,才回过神来:“哦……枕。枕公子?”
这个称呼实在生疏,所以马六念了两遍才顺:“白家一向待人宽厚,所以我也不想对你怎么样。你就乖乖地跟在我身后。”
这话他说过一遍,但这一次,沈宴清点了头。
见什么人用什么态度,沈宴清心底很清楚。
而且白小姐在上面,现在并不是拖延的时候。
马六带他进酒楼。
酒楼地方不大,但一楼里站满了人。
他们抬头仰望着二楼,不时发出一声惊叫。马六带着沈宴清钻进人群,同样朝上看去。
显然马六已经很熟练了。
在这处,正好能看见二楼的廊道里,两个醉鬼分坐两边,浓重的酒气在一楼都能闻见。
在醉鬼中间站着的,是一名黄衣少女,
原来白桃被他们抓来做揭盅人。她神色漠然,揭开面前的茶盅,冷冷地道:“小。”
右边的男子起身朝对坐之人道:“喝!”
而后,左边男子有些无奈地端起酒杯,与此同时,身边的人掏出一串铜钱走在廊边,酒楼中的气氛忽然就热烈了起来。
输了就撒币……怪不得酒楼之中这么热闹。
被乱七八糟的人包围时的沈宴清与马六只好重新找位置。
沈宴清难得开口提问:“为何不上楼。”
马六听见他说话,先是愣了一下才回答:“段四爷认得我……你可别在这时候打什么主意,若是出动段家的人去找你,那你的待遇可就没这么好过了。”
言外之意,留在这里都是因为他。
沈宴清眸色深深。
大齐律法中明令禁止朝廷官员极其家中子弟进入赌坊,周小公子作为遂州刺史的小儿子,不但不遵从律令,反而公开与人对赌。
沈宴清摇了摇头。
他的视线落在中间的白桃身上,还是头一次见到她那么不高兴的神情。
又一阵欢呼声过去,白桃还要再摇骰子,就见段鸿弋抬手。
“停。”
她抬眸望去,就看见他醉醺醺的眸子看过来,冷淡地开口道:“你不高兴?”
一时之间,所有的欢闹声都停了。
段四爷的“声名”早已远播,都知道他的霉头触不得。
白桃刚想开口,只是一抬眼,就看见了楼下的马六和他身旁的男人。
她深吸了一口气,转而道:“摇的手酸。”
段鸿弋当即笑出了声:“你才摇了几下。”
但这一句话在他耳朵里等同于撒娇讨饶,他又抬了抬手,示意石瑞:“你去。”
石瑞连声道是,面上带着笑容,走到中间去摇骰子。
而白桃则走向段鸿弋的身边,那里有专门安排给她的座位。
男人的视线直白地落在她的身上,唇角勾着笑容,显然十分满意她这一回的乖巧。
他扬了扬下巴,示意石瑞:“继续。”
段鸿弋想玩,周远都没有拒绝的余地。
白桃能感觉到周远此刻已有些迷糊不清,但还在支撑着。
而身边的段鸿弋满身酒气,还劲头十足。
又过了两轮,楼下的人群中忽然传来一声惊叫:“起火了!”
忽然间酒楼之中的人群便嚎叫起来,白桃惊觉地看去,酒楼不大,四处已然起了烟雾。
这下周小公子和段四爷都不能再冷静了,周围的奴仆簇拥着他们下楼。
然而,楼梯却被人群拥堵着。
段鸿弋喝了那么多酒还有力气骂人:“做什么吃的!还不快点把人赶出去!”
“再不动就把你们都剁了喂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