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抿了抿唇,又道:“今日奔波,实在疲累,还请小姐暂时收留我一日,待我明日找到客栈便会离开。”
像是怕被拒绝,夏恒又道:“我不用睡床,只要一块小空地就行了。”
白桃犹豫片刻,觉得他说的有道理:“你去看看他们那边还没有空处。”
夏恒点头应是,他立即转身,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又转过来,将身上的包袱褪下,递到白桃面前:“烦请小姐帮我保管一下。”
白桃愣愣地没有接。
“只是保管,等我去看好住处,就回来找小姐。”夏恒提着包袱在白桃面前打开,“小姐放心,没有什么特别值钱的,只有三两纹银和一百二十个铜板。”
待给白桃确认完,他才有重新收好包袱,郑重地呈给白桃:“麻烦小姐。”
这一次,他还算坦诚。
白桃指了指一旁的桌子道:“你先放在这里,我替你看着。”
“多谢小姐。”
夏恒离开以后,白桃又坐回了桌边,再次感觉小腹有些隐隐地发疼。
她没多想,以为这两日没有睡好。白家的人忙忙碌碌搬着床板从外面进了院子,夏恒也在其中。
白桃的视线落在他的身上,一时之间,有点恍惚。
两个月之前,阿枕也是这样,和寨子里的人打成一片。
虽然他寡言少语,却能很快融入,以至于白桃从未疑心过什么。
夏恒和阿枕之间,的确有几分相像。他容貌清秀,脊背挺直时也是顶天立地的少年。
不一样的是,夏恒应该没有那一重异于他人的身份。
白桃不想在同一地方摔倒两次,所以她这回下定决心,无论夏恒怎么辩驳,她都不想和他多接触。
隔壁还在忙碌,磕碰的声音不断传来,应该是他们在安置床板。白桃捂着肚子趴在桌上,便见院外忽然走进来一个穿着长衫的小厮,一走进院子,便扯着嗓子道:“厨房做好饭了——”
隔壁的声音很快安静下来,白家人纷纷走了出去,只有白桥和夏恒走进白桃屋子,一眼就看出了她的状态不对。
白桥问道:“怎么了?”
白桃的脑袋昏昏沉沉,摇了一下便感觉更晕了,少女有气无力地回答道:“不想吃饭,想睡觉。”
“那就睡一下。”白桥开口,解开包袱,取出里面带的薄毯,简单地铺了一下床,喊她,“到这里睡,会更舒服些。”
白桃站起身朝床铺走去,夏恒上前搀扶。少年的目光落在杂木的矮凳上,忽然一滞。
“白小姐……”夏恒忽然开口。
白桃不明所以,扭头朝他看去。她唇角有些泛白,脸色也没有精神。
夏恒瞬间明白了,她还不懂什么自己身上的事。
得益于在大户人家和杨家的那些经历,夏恒对女子月事比杨家小姐知道的还要多。
“白公子。”夏恒突然出声。
白桥不知道这一声喊的是自己,完全没反应,夏恒只得走上前,附在他耳边说凉两句话。
青年整个人突然就定在了原处,脸色上显出几分茫然。
夏恒只得无奈道:“我去找婆子过来。”
不怪白桥对月事一无所知,白桃母亲走得早,寨子里没有女人,出门在外其他人也忌讳此事,故而白桥压根没有机会知道这些。
如今看见面前的少年如此熟稔,先是迟疑片刻,而后郑重道:“拜托你了。”
白桃已经躺下了,对他们的反应一无所知。
她感觉浑身发凉,只好将身子蜷在一起,期间有人拿了一方温热的帕子给她擦额头,白桃才感觉好受一些。
小姑娘睡了一段时间以后醒来,便看见屋子里除了她二哥和夏恒,还有一个老婆婆。
见人醒过来,老婆婆先让屋子里的两个男人出去,才坐到白桃的床边,给她讲什么是月信。
白桃懵懵懂懂地听完,老婆婆就离开了。
屋外的两个男人走了进来,白桃下意识地避开他们的视线。那老婆婆说,这事是女子独有,极为私密,要避着身边的男人。
然而,两个男人大喇喇地站在她的床边,完全没有避讳的意思。
白桃心想,他们是什么都不知道吗?
夏恒走上前来伸手摸了一下她的额头,关切地问:“小姐好些了吗?”
白桃抿唇不答。
“那婆子跟小姐说了什么?”夏恒转而笑道,“没关系,我和白公子都是小姐亲近的人,这事不用忌讳。”
白桃还是觉得怪怪的,但又不想辜负他的好心,便朝夏恒点点头,小声道:“好多了。”
“饿不饿?”白桥问,“让他们给你留了点饭。”
白桃这才发觉实在有些饿了,便起来吃东西,她不过整了一下衣裳,转身便看见夏恒不见了,不禁问道:“他去哪里了?”
“夏恒。”白桥先是念了一遍那少年的名字,才道,“他忙了一下午,现在去吃饭了。”
实际上是,他一整日滴米未进。直到刚刚确认了白桃身体没事,才想着去吃饭。
白桃心中有些触动,偏头想了想,才问道:“咱们家之前的伤药还在吗?”
白桥先是一愣,很快明白她的意思:“有,你想把药给他?他今日为你奔波,是有些辛苦,等他回来,我把药给他。”
白桃点点头。
吃过饭以后,夏恒还没回来。然而外面却突然有人喊白桥,说殿下让他带人过去。
“你就别过去了,我跟殿下说你身子不适。”白桥将伤药递给白桃,“这药你给夏恒,擦起来有点疼,让他忍忍。”
白桃欣然同意。
白桥走后不久,夏恒便回来了,见屋子里只有小姑娘一个人,心底还有些惊讶。
“过来上药。”白桃不跟他废话,点了点身旁的长凳。
夏恒骤然沉默,犹豫片刻,才走到白桃的身边,坐下。
少女将他的袖管撸起,露出上面交错的伤疤。夏恒想起来那个人毫不留情的拆穿,不由得缩了一下手臂。
“别动。”
温热的手指按住他的手臂,夏恒没再动弹,过了一会儿,凉辣的液体流淌过手臂,他才不由得轻嘶一声。
“这么疼?”白桃迟疑地问道。
其实还能忍。夏恒先是没说话,便见少女将液体倒入掌心,揉搓片刻,才覆盖在他的手臂上。
她的手法轻柔,但毫无章法,显然对怎样上药一无所知。
“有点痛。”夏恒开口。很快,他就发现小姑娘有些茫然,僵着手不知道该往哪里动。
少年垂着眸子看他,抬手给她指挥,还道:“没事,不用管我。”
白桃更愧疚了,她原本也给马六他们上过药,觉得这不过是一件简单的小事,没想到在这里又栽了跟头。
她只好轻而又轻,小心翼翼。
夏恒暂时在府中留了下来,和白家人住在一起。白天,他和白家的人一起出去,晚上一道回来,等到白桃想起夏恒说要在外找住处,已经过去了三日。
三日时间里,沈宴清肃清了昌城的税收乱象,让昌城的商户与官府重新立契,保证百姓正常做生意的需求。而昌州唯一的商会也不再由杨家一家独大,改为官商共同治理。
期间难度很大,昌州与外界道路遥远,通商困难,然而官府还对百姓打压严重。
律法条文,需要一一捋清。各处商户,都要逐个下访。
等他将卷宗一一整理好以后,他猛然发现,白家人当中多出了一个身影。
那个,他不喜欢的累赘。
少年身上没有什么特别的,只会跟在白桥身后。沈宴清觉得,他已经提醒过白桃,按照白桃那个性子,不可能能把这个人留到现在。
沈宴清忽然发觉,他已经好几日没有见过那个小姑娘了。
白家如今的确很安静,又很配合。沈宴清知道,前提是他们护在掌心的小姑娘安然无恙。
然而这几日,他诸事缠身,竟忘记了问她的状况。
人,还是在他眼皮子底下比较好。
第46章 等待
白桃听见院子里的动静, 看见白家人依次走进来。她同他们打招呼,视线一扫,发现哥哥没在其中。
但夏恒还在, 正朝她走来。
白桃视线一移,就看见夏恒衣袖上的湿润, 眼色微微一滞:“伤口裂开了?”
夏恒听见这话, 有些木讷地看看自己的衣袖:“没有。”
白桃朝他招招手:“我看看。”
等少年走上前来,白桃将他的袖子提起, 便能看见上面崩开的血痕。
白桃不由得蹙了眉:“怎么回事。”
“没事。”夏恒先是一顿, 而后开口道, “只是殿下说应当帮商会搬完木箱, 所以也上前去帮了忙。”
白桃无奈道:“哥哥知道你手上有伤的呀。”
夏恒收了一下指尖, 眼睫轻颤:“是我要去帮忙的。”
“你不用跟着去。”白桃轻声道, “已经到了你熟悉的昌城,你可以回之前的地方。”
夏恒骤然收回了手指,默然片刻,才道:“半年过去,先前那户人家的管事已换, 没人认得我。合适的下家不是一下子就能找到, 昌城人家不多, 我得出去看看。”
白桃若有所思地“噢”了一声。
“小姐觉得我太麻烦?”夏恒注视着她, “那我今夜就走。”
“不是……”白桃僵了僵。
其实是有这么个意思,她将他带下山, 原本就是想让他恢复自由。如今他待在她身边,又做这个又做那个, 好像又回到了他在杨家做的那些事。
但这样的话被他明说出来,好像她是在赶他走似的。
白桃不知道怎样回答, 只好转移话题:“你先坐下,把药上了。”
夏恒沉默片刻,才乖乖地坐下,自己将受伤的手臂露出来。
少年视线落在她的脸颊上,又慢慢地移开。
其实回到昌城的第一日,就有人认出了他。上一户主人家对他不错,这一次也希望他回去。
只是夏恒已经厌倦了做奴才的日子。然而他无田无地,除了回去,别无选择。
夏恒知道面前少女只是短暂的在昌州待一段日子,但他不想离开她,好像这样就能把讨厌的日子推后。
温凉的触感从手臂上传来,夏恒闭上了眼睛。
微风浮动,另一道声音打破了眼前的宁静。
“桃桃,殿下正找你。”白桥的声音从后方传来,“怎么,伤着了?”
白桥蹙着眉道:“早知道你还没好,就不让你跟着去了。”
“……没事。”夏恒扯了扯嘴角。
少女专心致志上药,又将药水倒至掌心,轻轻地揉按。白桥以为她没听见,又重复一遍:“殿下找你。”
“找我?”少女轻哼一声,“说我睡着了。”
上回的仇她还记着。
白桥也不想让妹妹和那位多接触,当即道:“行,我去说。”
夏恒看着面前的小姑娘,心底有些惊讶。
没过多久,白桥又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人。管家走上前来,一拍脑袋:“你看,这不是醒着呢吗?”
按照殿下那意思,就算是躺着也得把人给弄来。
被拆穿的白桃不紧不慢地指了指夏恒的左手,将袖管一撩,又倒出些许药水。
“在忙。”白桃道。
夏恒不打算提醒她,其实这边手臂已经上过药了。
管家着急道:“什么事能抵得过殿下的事情?若殿下怪罪起来,我们都得遭殃!”
“我会跟他说只罚我一个。”白桃说完,仍然没有起身的意思。
白桥也硬着头皮道:“我来吧。”
自家哥哥着急了,白桃才慢悠悠地将药瓶塞上。
书房中,青年将一页书卷翻来覆去一遍又一遍。
纸张翻动发出的清脆声音清晰可闻,过了一会儿,终于被外来的脚步声代替。
“殿下,人已带到。”是管家的声音。
沈晏清手一扬,管家便低着头告退。
“白小姐真难请动。”
青年开了口,语气带着些许不悦,视线却还落在书上。
白桃心底好奇,他这样怎么能看得进去。为了不打扰他的思绪,白桃选择不开口。
“说话。”
青年语气低沉,带着些催促和压迫。
对方还是不说话,沈晏清蹙着眉合上书卷,便看到小姑娘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带着审视意味。
“你是在问我,还是在问书?”
她的语气带着些许纯真,好像是真的不解。
沈晏清瞬间明白她话中的讥讽,眉间紧拧。视线扫去,很快落到她的身边,便能看见那个干瘦的少年站在她的身后。
白桃留意到他的视线,开口问道:“殿下找我有什么事?”
她会说“殿下”这两个字了。
沈晏清捻着袖口,体味语气其中细微的变化。她已接受了她的身份,但还学不会尊敬,进来的时候连一句问安都没有。
如今她站在少年面前,故意将视线吸引,其实是想保护身边的他。
沈晏清冷笑,自己都保不住,还妄想保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