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把玩着蜻蜓的长翅。
他骤然间沉默,白桃觉得有点怪异,试探地问道:“你不喜欢以前的生活?”
“你别说,我还是很羡慕你的。”白桃开口道,“以前我爹想送我去城里的学塾,先生都不收,说我一个女孩子没必要读书。”
“我不觉得我和别人有什么差别啊?我还会看账本,他们都不会。”白桃卷了卷辫子,“而且学塾那么热闹,有很多人在。”
说到底,她去学塾,还是先想着有人陪着玩。
沈宴清忽然接话道:“我也没有伙伴。”
白桃干干地笑了一下,心想他确实蛮惨的。
“学习还是很有用的。”白桃轻咳一声,“你看你刚刚第一次摸弹弓就能全中,之前周远玩这个死活都找不到要领,比你差多了。”
沈宴清偏头向她看去。
“这个世界上,还是像你这样厉害的人多一点比较好。”白桃观察着他的神色,“以前和周远一起出门的时候,每次都怕他当街惹出什么乱子来,跟你出来就完全不需要担心。”
周远怎么能跟皇子比拟,沈宴清扯了扯嘴角。
“总之。”白桃轻咳一声,试图将他从那样的情绪中拽出来,“你以前一定是个很好的学生,这么努力,先生们一定也喜欢你。”
沈宴清扬起唇角,这倒是。
“虽然我没上过学塾,但我知道,像你这样的人以后会受人尊敬的。”白桃完全忘记了这些日子她没把这个人放进眼里,只道,“相信我!”
沈宴清应了一声。
其实她不了解那些内情,这些安慰无关痛痒。沈宴清也觉得,他一直不需要什么关怀。
然而沈宴清觉得她这么笨拙又努力地宽慰他,还挺有意思。
“我们再往前面走走。”
白桃扯住他的衣角往前,试图转移他的视线。
青年虽然依旧沉默不语,但早已眉目舒展,没有计较她大喇喇地扯住他的袖口。
“前面有家医馆。”
忽然间,小姑娘直窜了过去,沈宴清神色微楞,后知后觉地跟上前。
医馆里架着高高的柜台,里面的大夫正支着脑袋打瞌睡。
白桃走上前敲了两下柜台,震醒了对方的困意,才开口问道:“有没有那种治刀伤的药膏?对,药膏。”
沈宴清听到她这样的问话,心中疑惑,他不记得她身边谁有受伤。
大夫趴在柜台上,往身后的柜子里扫了一眼:“什么刀伤?没有药膏,只有药草,磨一磨可以敷在伤口上,好得快。”
白桃追问道:“会疼吗?”
大夫啧了一声:“哪有药不疼的。”
沈宴清走上前,朝白桃道:“谁受伤了?我有药。”
行军甚至有随行的医官,早已备好了各种创药。
白桃面露惊喜,当即将他拉出了药房:“是夏恒,他手臂上的伤没好,之前哥哥带的药弄得他太疼了。”
沈宴清:“……”谁?那个自作自受的少年?
“你这里有药呀?那正好。”白桃高兴地道,“那他就能好得更快了。”
第48章 暗想
医馆外, 少女亮着水葡萄似的眼睛望向身边的人:“那我们现在回去?”
沈宴清语气一噎,抬眸望向天幕,似乎又在思忖。
白桃静静地在一旁等着他的回答。
良久, 青年终于开了口:“你对所有人都这样吗?”
“只是见过一面,就为他赎身。相识不过两三日, 连出门都惦记着为他寻药。”
他一下子说了好长的话, 眸子里又深沉又严肃。
“没有啊。”少女不明所以,“他也帮了我。”
青年视线朝她看去, 小姑娘忽然改口道:“只是找个药, 又不是什么大事。再说了, 他人很好。”
只是单单两句话, 便能看出他们两人亲近的关系。
沈宴清抿了一下唇。
两个人在长街上闲步, 骤然的沉默让白桃觉得有点奇怪, 她不由得开口道:“如果你受伤了我也会帮你找药的。”
青年视线扫去,少女补充又道:“好吧,之前会,现在应该不会。”
良久,沈宴清开口道:“你之前说, 扯平。”
白桃一噎。
沉默横隔在两个人之间, 半晌, 白桃才继续开口:“等我家里都安定下来, 才能算扯平。”
她一直心存芥蒂,如果不是当初带他回家, 她的父兄也不用如此奔波。
她没想过,其实带不带他回来, 白家的下场都是一样,朝廷不可能放任他们不管。反倒现在, 因为沈晏清对这些人了解更深,便没有盲目出兵,转而寻求了更加温和的方式。
“别想那么多了。”少女扬起唇角,这话也是在对自己说,“我哥说,等事情了结以后,我们会再找一个地方安定下来,到时候你回家,我也回家。”
“回家”二字犹如一记重锤砸在了沈宴清的心口,他抬眸时,就能想到在白家山寨里,少女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景象。
而他有什么呢?
宫城之中,有多少人盼他死在这条流放的路上。
少女垂着脑袋拨弄着手里那只竹叶兔子,这番话像是提前的告别。
上一次告别的时候,少女半夜翻出家门溜进客栈,只是为了见他一面。而现在,她语气平静,希望两个人各自回家。
这是身份差异带来的必然结果,也在沈宴清的预想之中。
青年转过头来看着身边的人,而少女如同感知到了什么,也向他望去。
如果她也能一起回京就好了。
这样的想法在沈宴清心中转瞬即逝。
“我们家和你的事先放一放。”白桃再次开了口,“答应了要帮夏恒治伤,不可以说话不算话。”
沈宴清:“……”他何时答应了?
白桃默认他当时提出有药就是要答应的意思,而沈宴清虽然觉得夏恒自食其果,但也没必要对他吝啬。
“好。”沈宴清正式答应。
夜市逛到尽头,两个人返回昌州府。
白桃一直跟着青年进了书房,沈宴清有些迟疑地望向她:“什么事?”
少女鼓起勇气道:“明天来找你拿药,你不要说话不算话。”
“我几时……”沈宴清一顿,无奈道,“明日我派医官去看他。”
白桃这才放心地点点头,眼见他在桌子面前坐下,似有继续看书的意思,白桃不解道:“你不睡觉吗?”
“还早。”
沈宴清摊开桌面的竹纸,扫了一眼桌上的砚台,想了想,便示意她,“过来。”
白桃站着不动,警惕道:“干嘛?”
沈宴清轻笑,没想到自己使唤不动她。他想了想,改口道:“帮我个忙,磨墨。”
这般姿态,白桃才走上前,盯住桌角上的小黑块,一时迟疑。
沈宴清又问:“不会?”
少女干干地一笑:“试试。”
其实她平日很少碰,只在哥哥的桌上见过笔墨,还都是研好的。
白桃将墨块拿到手心,试探性地在砚台上摆弄两下,沈宴清当即明白过来。
青年忍住笑意,尽量语气平静:“先加水。”
白桃“噢”了一声,看到桌面上的细嘴壶,抬手就将它拿过来:“多少?”
“一点点。”
白桃收手时,砚台上只有两颗小水珠。
“再多一点。”沈宴清语气从不见这么轻柔,好像怕大一点声就把水珠吓跑了似的。
白桃没读过书,对笔墨纸砚总有崇高的敬意,因而做这种事格外谨慎。
终于弄好水以后,她松了一口气,而后又端详了一下墨块,才开始研磨。
沈宴清提笔就着她研出来的墨蘸了蘸,开始写下第一个字,见身旁的视线看过来,他也没遮掩。
然而少女只是望了望,疑惑地问道:“你在写什么?”
沈宴清笔尖微顿,而后才回答:“昌城的夜市。”
身边的目光移开了,少女不再说话,像是怕打扰他。
笔尖沙沙的声音是夜晚唯一的节奏,平日里叽叽喳喳的小鸟,这时候却难得的安静。
还是沈宴清先开口:“你不识字?”
白桃回过神来,嘟囔道:“我都说过我没上过学塾。”
沈宴清失笑,他以为白家会给她单独请先生。
他很快反应过来,他们不过是普通的平民百姓,几乎不可能想到给女儿请老师。
青年没接话,再次提笔接续前面的句子,一张竹纸很快写满,沈宴清抬手时,看到小姑娘专注地看着他笔下的字迹。
“认得吗?”沈宴清问。
小姑娘摇摇头,反问道:“写完了吗?”她有点困了。
“没有。”
沈宴清将写完的一张纸放置在一边,调整手势,开始写第二张。才写了几个字,他就感觉身旁的少女身子一斜,他当即搁下笔去扶,小姑娘当当正正地栽进了他的怀里。
白桃迷迷糊糊地磕到一具坚硬的身体,当即痛呼一声,反应过来是谁以后,当即横他一眼。
“……”沈宴清无奈道:“若是困了,你先回去睡。”
白桃诧异道:“你还不睡?”
沈宴清重新提起笔,回答道:“写完这些。”
白桃今日出门一趟,走了不少路,人早已累了。然而面前的人忙碌一日,回来还得继续写字。
感觉好惨。
白桃忽然就想到他曾提到以前的日子。寅时起,子时睡,每日只睡两三个时辰。
她莫名地觉得,他以前的日子并不快活。
白桃揉了揉眼睛,朝他道:“等你写完。”
说完,她就环视屋内,将沈宴清身后的长椅搬到自己身后,毫不客气地坐下。
“你写吧。”
沈宴清心底轻笑,无奈地勾了一下唇角。不过是写个字罢了,用不着让人陪。
他正要开口让她回去,便见小姑娘已经找到了姿势,犹如大佬一般斜靠在椅背上,催促他:“你快点。”
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沈宴清没再坚持,转过身来,提笔将剩下的部分写完。
待他转过头来,便看见她两只眼睛已经合上,靠在椅背上呼呼大睡。
明明说等他写完字,却还是没抵挡住困意。
沈宴清轻笑了一下,轻盈地将桌面收拾干净。他不时地朝她瞥去,小姑娘脑袋搁在椅背上,对外界的一切毫无反应。
青年收拾完毕,终于转过身来,认真地看着她。
极少有这样的机会,两个人之间不过一尺距离,他能清楚的看见她细长的眼睫犹如羽扇,檀红小口微微张开。
沈宴清忽然意识到这么盯着一个少女是很孟浪的行为。
所谓君子慎独,即便是无人在时,这些事也是不该做的。
他克制地别过脸去,又从桌面书堆里翻出一本书,准备用来打发时间。
可是书翻了两页,皙白的侧脸就浮现出来,沈宴清当即合上书,目光再次落到椅背上的人身上。
她睡着了,怎么安置她好像成了第一要事。
有了正当理由,沈宴清便光明正大的看着她。
她安安静静的,椅子这么硬竟然也能睡得这么沉。
小羊羔虽然是个姑娘,但家中父兄爱护,并不如其他女子一样受到世俗的束缚。
沈宴清轻叹一声,接着转过身去,就着烛火,将手中的卷宗看完。
白桃昏昏沉沉之间,忽然被人碰了碰。白桃先是没理,忽然感觉到有人捏了捏她的脸颊。
她吃痛一声,而后才不情愿地睁眼。
青年悄无声息收回了作恶的手指,声音故作冷淡:“回去睡。”
白桃动也不想动,身体下意识缩了一下。长椅一晃,白桃身体失重,瞌睡便惊醒了。
好在长椅当即被人扶住,青年的目光幽幽地探过来。
白桃当即从椅子上站起来,愣愣地跟着他。
“他们都睡了。”沈宴清贴近她的身躯,声音放低,“回去吧。”
呼吸落在白桃的脖颈处,她觉得有点痒,便下意识的摸了摸。
她还没完全从睡梦中清醒过来,跟在高大的青年身后,连路都没看。
沈宴清走在前面,余光没有看见她的身影,转身过来确认。
他的脚步这么一停,白桃就撞了上去,小姑娘揉了揉鼻子,懵懵地问:“你干嘛?”
沈宴清默然垂眼,走回自己主宅,一转身,果然她还跟着。
人压根就没醒。
无奈之下,沈宴清只好把她带去客房。晚上宅中还有人当值,一听见脚步声都不由得打起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