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京,暗桩。
昏暗的小巷子里挂着一处酒肆的招牌,看门头像是荒废了很久,都结了一层又一层的灰。
推门进去,大有乾坤。
里边一个身着红色薄衫的女子迎了过来,长相端丽,语调轻佻,“哟,客官住店还是吃饭呢?”她仪态翩翩,不过腰扭得太妖娆,露出腿上大片雪白的肌肤,让姜意欢都看着牙疼。
红色薄衫的女子捏着一把黑金团扇,上面绣着点绣鸳鸯,她拿起团扇捂着嘴,倩倩的对着姜意欢的俊脸笑着,“不过,小帅哥。我们这里的消费比较贵,一晚上得五十两雪花银......”言下之意,住不起就滚。
姜意欢皱着眉看向垂着头的清云子,“你们暗桩都这么坑吗?在燕京五十两能买一间大宅子了吧。”不过她吐槽完后,果断从袖袋里掏出三个金元宝丢给了店家,“先付一个月,再给我准备点热水来。”
店家拿着沉甸甸的金元宝左看右看,有点不敢相信,虽然面前人的穿着不俗,但也没到富得流油的程度,难不成是他看走眼了?
“百里,够了。”清云子抬起凉薄的眼,注视着面前的百里渊。
百里的手一脱力,黑金团扇轻飘飘的砸在木地板上,“国师?您终于来了!”随即看向面色苍白的清云子,眉头紧锁,“您这是毒发了?”
清云子点头,“这位是姜姑娘,跟我一起来燕京赈灾的。”他看向姜意欢,目光微柔,“这是百里渊,西南暗桩统领。”
姜意欢跟百里渊表情都有点凝固,互相对视着,沉默。
他是女的?
她是男的?
清云子浅咳了一声,百里赶忙将金元宝塞回姜意欢的手里,然后叫来后面小厮,“将国师跟姜姑娘安顿好,不接客了,闭店!”
姜意欢收回目光顺着小厮将清云子带上顶楼的天子一号房,与其说是客房,其实更像一层独立的空间。
整个三楼,都是连在一起的一间房,但中间有屏风将各个区域隔开,看起来古色古香又隐含奢华。
百里渊在旁边招呼道:“让国师先躺在榻上,姜姑娘药在你身上吗?”
清云子躺在榻上,眉头紧锁,额角渗出豆大的汗珠,他声音沙哑,像含了一层沙,“药,在普京,我忘记带了。没事,我困了,先睡会。”
百里渊却是急了,手不自觉的捏紧,“我今晚便去普京拿药!”
姜意欢问道:“什么药?记得药方吗?我看看。”
百里渊摇头,“是一颗一颗的药丸,我从未见过药方。这药丸还是仙鹤道人研制的,他老人家云游几年了,我们一直在找都没有找到他人。”
“那不是吃完就没有了?”姜意欢声音有点冰,语气夹着雪,“如果清云子一直不吃药,会怎样?”
“会在剧烈疼痛下,逐渐丧失六感......”
姜意欢靠在床边上,轻轻问道:“吃了药就会好么?”
百里低着头叹息,“是。不过每次发作时间会越来越短。”
“你看好他。”姜意欢一扬下颌,冷静的看着榻上躺着的人,言简意赅:“我去普京。”
紧闭着双眼的清云子倏然开了口,眉头还是紧锁着,没有睁眼,“让......百里去,你不要去。”
姜意欢步履不停,走到门边回头看了一眼,轻笑了一声,“怎么?不相信我?”
“不是......这一路山高路远,你别为我奔波。”
姜意欢流氓般吹了声口哨,“管好你自己,雷鸣跑得快,我也熟悉老君山路,一来一回不过几日时间。”
百里被二人夹在中间,有点尴尬,“那个,听我一句?”
姜意欢一记眼刀扫过去,“闭嘴,照顾好他。”然后飞快在百里的注视中消失在客栈。
床上的清云子咳嗽了一声,撑着身子坐了起来,从窗台上看到了奔驰的红衣少女背影,他眼睛已经开始模糊了,只见姜意欢的背影越来越小,逐渐成为一团红点,却灼得清云子无比清明。
百里有点犹豫但还是问道:“之前没见过这位姑娘,她跟国师您,很熟吗?”
清云子闭着双眼,用鼻音吐出声音:“嗯。”
“可燕京到普京少说也要跑几日,她要遭点罪了。”
清云子淡淡道:“嗯。递信给静安大师,说姜姑娘来了。”
一日后,老君山。
姜意欢跑了一天一夜,雷鸣撑不住了被她寄养在商铺里,她又强行买了行脚商的马,一路跑死了三匹,才到老君山脚下。
姜意欢这次路过父亲的坟墓第一次没有进去,她终于领悟到大禹的‘三过家门而不入’是有多悲慨了。
明明身体累的要死,精神却十分好,她头疼的揉了揉太阳穴,一路踩着轻功上山倒也很快。
半山腰变看见了前方凉亭下站着一个老和尚,身后是一匹汗血宝马。
静安大师远远的向姜意欢点头示意,姜意欢有点纳闷,跑到静安跟前问道:“你认识我吗?”
静安只低头念着佛号,“阿弥陀佛,姜姑娘真是重情重义之人。”看向风尘仆仆的姜意欢,递过去一个木盒子,沉甸甸的,“佛子的药丸都在这个盒子里”然后又嘱咐着:“一次两粒,服用三日便可。”
姜意欢接过木盒闻了闻,“这味道好奇怪,药方或者佛子中的毒给我说一下呢,我或许有办法。”
静安只是笑笑。
仙鹤大师是大明不世出的医术大家,位置堪比华佗在世都束手无策,面前一个少女,看起来还莽莽撞撞的,哪里可能会解毒?
静安只是微笑着:“姑娘有心已经很好了。”
第22章 不知悔改
姜意欢知道对方不愿意说,她也懒得跟这些和尚打交道。收了一匹汗血宝马道了谢就往山下跑。
不得不说,汗血宝马跑起来就是比普通马带劲,可带劲的马也磨人。
姜意欢的大腿内侧到小腿的位置,全都在马背上被磨破,露出里面粉红色的血肉来,她越骑越痛,硬是撑着两日到了燕京城。
“咚咚——”
小巷酒肆门口有急促的敲击声,百里赶忙开门。
“姜姑娘?!”
姜意欢只能用形容狼狈来形容,她的红色外袍已经变得灰扑扑的,头发也毛毛躁躁的,甚至还有一截短树枝。脸色却是不自然的惨白,像失血过多的模样。
百里在她身上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姜意欢失去意识前将一路护在怀里的小木盒递给了百里渊。
*
三日后。
姜意欢睁开眼,白色的纱幔挡着一部分阳光,但还是晃眼睛,她这么想着,撑着身子坐了起来,刚要开口喊九月,才想起来自己在燕京。
“醒了?”清云子温和的嗓音在她耳边响起。
姜意欢被清云子吓了一跳,原来他刚刚一直坐在床沿边的蒲团上,她只平视了,却忘了看手边,“你好了?”声音有些嘶哑,又带着寒冷。
清云子双手合十向她道谢:“谢谢。”
姜意欢在梦里,梦见了清云子提刀向她砍来,双目冷淡,比现在还没有感情,像九天上无悲无喜的真佛,手刃猎物而已。
她像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凉水,从头凉到脚心。
她的梦一向很准。
可姜意欢什么也没说,凉凉的嗓音想起,“嗯,当你欠我一条命。”
清云子却是想也未想就应了,“好。”
百里正端着药上来,站在门框边就听到这么一段,他暗暗的想这两人真是一个敢提,一个敢应。
国师的话分量有多重,他再清楚不过了。
说一条命那便是允诺了姜意欢可以在大明横着走,百里突然有点后悔,为什么当日不是自己冲出去为国师取药?
“咳咳——”
百里敲响了门,虽然门一直没有关。“那个,我可以进来吗?”
“进来吧。”姜意欢沙着声音回道。
“姜姑娘将药先喝了。中午我让厨房做点清粥小菜过来,这几天就靠床好好休息,你看看你的腿都被磨成啥样了?”百里温馨的提过去一碗还微微冒着热气的药碗,眼神扫过姜意欢被子下的长腿,“女孩子,大腿跟脸一样,不能留疤。”意有所指。
姜意欢倒是不在意,反正最好的祛疤药都是她调出来的,一瓶可抵万金,能化所有伤疤,她在边关送了一瓶给清云子,自己眼下没有,就向他讨回来不过分吧?
姜意欢喝完药,苦得直皱眉。
“上次送你的祛疤膏,你还带着吗?”
“那个药不见了,但这个给你。“清云子将桌上一瓶熟悉的白玉雕花瓶递给姜意欢,”这是留仙坊的祛疤膏,我听百里说这家的最好。”
姜意欢沉默了。
百里在旁边添油加醋,“国师这次为你的腿可下了血本,这个祛疤膏有钱都难买,还是国师...”百里的嘴被清云子捂住。
“去下面拿点蜜饯上来。”清云子冷眼看着百里,目光像看一个死物。
百里憨笑了一声,脚底抹油跑了出去。
但不用百里说,姜意欢都知道这一瓶得花一万两雪花银,这清云子是傻的吗?
姜意欢伸手接过这熟悉的浮夸包装,有一丝心酸涌上心口,“国师,费心了。”
清云子倒是不以为意,只嘱咐她按时擦药,最近不要再骑马。然后大步走向了屋外,不知去向。
姜意欢就真的在床榻上躺了两日,这两日她观察着百里跟清云子都是早出晚归,但每天回来都会来看看她。
她有一种被人养着的感觉,终于皱着眉爬了起来,将自己收拾好,然后步行去城里面看看。
姜意欢生得出挑,连眉目也传着一种欲气,她专门将眉形改成剑眉就是为了将自己这张脸的明艳压暗一点,可这样看着只让人觉得英气,再加上她身高腿长穿男装,有过路的女子光是看着她便红了脸。
前方的尽头里忽然闪出一抹银白色的倩影。
阿加莎。
姜意欢心下微动,便向那抹影子跑去。
“阿加莎,别跑了,累不累啊你。”姜意欢站在一处荒败的府邸门前,负手看向比她矮了两个头的白发少女。
女子银铃般的笑声传来,一声一声击打着姜意欢的心口。
阿加莎睁开雪白的双瞳,蛇样蛊惑的声音响起:“姜意欢,又见面了哦。我带你看个好东西。”
姜意欢警惕着,“什么?”
日落西山,这里是荒郊野岭,夕阳笼罩这一片荒村,还真有几分恐怖的萧瑟感。
阿加莎走到一处被火烧过的空地上,摸了一把脚边的残粮,开心的笑道:“这里是燕京的粮仓之一。”
姜意欢眉头紧锁,“你将粮仓烧了?”
阿加莎故作一个夸张的表情,一张稚嫩的小脸写着惊恐,“没有存粮不可怕,可怕的是人心啊,你猜猜大明的狗皇帝会大开国库来赈灾吗?”
姜意欢踢了踢脚边的枯草,旁边散落着七七八八的米糠子,浓密的睫毛盖住鸦青的眼瞳,里面满是匪气。
“这是人祸,不是天灾。我当时就应该把你直接杀掉,而不是断你臂膀。”姜意欢神情桀骜,声音冷戾,“阿加莎,你真的不知悔改。”
姜意欢一个箭步走到阿加莎跟前,用手捏起女孩的下颌。
不知为何,阿加莎此刻觉得姜意欢比邪神还要坏一点,那双眼写满了不高兴。
可阿加莎就不是骨头软那一挂的,她没什么力气,拗不过姜意欢,撑着因暂时缺氧而逐渐发红的脸,轻笑一声道:“我为何要悔?该悔的人是你。”阿加莎猛咳起来,一双雪白的眼逐渐发出红血丝来,“大明皇帝无所作为,外戚当权,宦官辅政!你以为你师傅三年前为何要去找无心剑传人?”
姜意欢手突然脱了力,“继续说。”
阿加莎撑着身子距离咳嗽后,蛊惑的声音丝毫未减,“因为乱世已启!群雄逐鹿的时代已经到来,而我们不过是在这乱世中推波助澜的人。”
姜意欢把玩着手上的黑玉扳指,表情玩味,“我、们?”
第23章 情缘总归虚幻
“大明的水可深着呢。”
阿加莎站在荒地上,一头银发被夕阳照得金黄,看起来柔美,眼神却是实打实的坏,“姜意欢,我们很快又会见面的。”
一团青烟从阿加莎脚下升起,姜意欢捂着口鼻,一双眼锐利跟鹰一样追着阿加莎的动作,只见她扬起一张笑脸,冲着她挥手,然后便消失在了这团烟雾里。
姜意欢扑过去却只抓了个空,她疑惑地看向手中的空气,好像刚刚发生的一切都是她的错觉。
姜意欢六神无主地走在城里面,周围都是面黄肌瘦的难民,突然看见一个贵气凌人的少女都眼巴巴地望着她,想向她讨点饭吃。
可也止步于想想。
姜意欢腰间的大刀散发着冷光,让人看着便不敢上前。
姜意欢显然也是注意到了他们的目光,可她并不是善人,就算自己能帮一点,可流民太多了,斗米恩升米仇,着实没必要。
远处的小破房子里传出一股奇怪的肉香味,姜意欢皱了皱鼻子,她从来没有闻到过这种肉味道。
旁边的流民显然都闻到了,一个黝黑的小孩走到那户人家前,问道:“你们哪里来的肉?”
以小破房为中心,两侧不断并过来流民,都眼巴巴地望着这户人家,房子里走出一个光着臂膀的汉子,神色阴郁,“都散了吧,没你们的份。这是给我媳妇的吃食......”说到最后话音越来越低,像没底气。
姜意欢拨开人群走到前面,“你煮的是人肉?”
面前高壮的汉子呜咽一声,捧着脸哭了出声,“没办法啊......没办法,我孩子被饿死了,媳妇也快要饿死了,我不能......不能一次失去两个亲人。”
“砰——”
一声清脆的瓷碗碎裂声止住了汉子的呜咽,他双眼赤红着跑回屋子里,里面倏然传来一声沙哑的女音,声调不高,但有力,“这是童儿?”说到最后她的声音明显颤抖着,“你将童儿煮成吃食,你还是个人吗?”
外面有人唾骂着,也有人偷偷咽着口水。
姜意欢冷眼扫过这恶劣的众生相,倏然想了小时候村里闹蝗灾也是颗粒无收,父亲将自己的吃食留下来也要喂给她吃。
心又是一疼。
阿加莎的话如同魔咒在她耳边响起,“乱世已启!群雄逐鹿的时代已经到来......”
脚下正有个小女孩抱着姜意欢的腿不肯撒手,嘴里咿咿呀呀地念着:“姐姐,饿饿,吃,米。”
姜意欢猛地回过神,一张脸挂着霜也没将孩子吓着半分,冷声道:“明日午时,城门口施粥。”
一群流民面面相觑,随后爆发出欢呼。
姜意欢快步离开了这里。
她脑子里像全是浆糊,被卷得乌七八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