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呈晋面色沉沉,“我要分家。”
主事翻开簿子, 里面记着许家一门脉支,他点点头, “许老太太去世三年,孝期已过,合该分家。”
“臣这就写下契书,只需带回去,双方摁下指印,分清家产、族宗、庄地,便可生效。”
许呈晋颔首,坐在了下首,瞧出了他的急切,主事乖乖把本想劝他回去先等着的话咽了下去。
没过多久,许呈辽就匆匆来到,他先是腆着脸和许呈晋打了招呼,瞧见桌上已经放好的契书,他脸色一变,打着囫囵要离开,“哎,大哥,我突然想起家里还有点事——”
许呈晋冷冷看着他,“回来,按手印。”
许呈辽被几个小厮围住,眼看溜是溜不走了,反倒转过身大声嚷嚷起来,“大哥这是何意,青天白日地就想扣住人吗?”
他面露可惜道:“我知道元姐儿突然没了,大哥你必然难过,这样,弟弟我现在就回去,让家里人都多多替元姐儿烧炷香,祝她早登极乐。”
许呈晋听他提起许嘉元时嘴里隐隐藏不住的幸灾乐祸,心里怒气升腾,指着分家契书阴沉道:“你若现在就签了这份契书,我便只拿走宗祠,家产分文不要。”
“若你不签,那我不仅要分走八成的家产,还要让你干干净净地滚出许家。”
他的话冷硬强势,眼里翻腾的浓重威严直落在许呈辽心里,他知道凭借许呈晋如今的权势,只要动动让自己净身出户的念头,就有无数的人会帮他完成。
许呈辽顿时急了,“大哥你未免太刻薄了,这这!......”
许嘉嫱进宫的事他们早早就准备着了,新帝登基,年岁又轻,二太太对许嘉嫱能夺得皇帝宠爱抱了极大的希望,家里的好东西都紧着闺女用,连他都得排第二。
他不是个做官的料子,又曾经为付氏一党,只是清除付氏一脉的余威便把降成了六品官,坐冷板凳,现下还能好吃好喝着,都是沾了些不懂他和许呈晋真实关系的人份上。
许呈晋此刻要分家,女儿不仅会立刻没了进宫的资格,自己以后更是别想再以宰相弟弟的身份在府衙浑水摸鱼,这叫他如何能愿意。
可是......
许家作为太.祖时就屹立的家族,哪怕现在稍显落败,家里的好东西也不少,许呈晋是许家嫡长子,论情论理都该由他继承许家,许呈辽自母亲死后装聋作哑拖着不肯分家,除了想享受许呈晋的余荫,便是不想把家产拱手想让。
如今许呈晋位高权重,许家留下的田地铺子他必然争不赢,他既说只要宗祠,那家产就都是自己的了。
许呈辽又吵又闹了一盏茶的时间,许呈晋就冰冰看着,不闻不问,无奈之下,他只得愤愤拿起分家契书,苦口婆心道:“大哥,京城就剩下咱们亲兄弟,合该不计前嫌,守望相助的。”
他按下手印,与其赌女儿一个不知如何的前程,还不如保住眼下的财产,足够他享受一辈子了。
户部主事完全不想牵扯进宰相的家事,鹌鹑似地拿过契约盖上户部的章盖上,自此便彻底东西两家许府便彻底没了关系。
许呈晋不错眼地盯着契书,许呈辽曾经为了蝇头小利出卖他,他的女儿许嘉嫱,为人阴毒愚蠢,先是害星儿落水,扫尾还那般拙劣,如今竟想踩着元儿的尸首往上爬。
他绝不会给老二一家机会。
这般人品进了宫,哪怕为着面子上一句堂姐,也会给星儿添上无穷无尽的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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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嘉星进宫的消息瞬间传遍了整个许家,月江阁的人最先惊呆,许嘉星穿着一身白衣,刚哭红的眼睛瞪得溜圆,“母亲,女儿不想进宫!......”
她长到十五岁,从没想过进宫的事,皇宫内院,听着就是同姐姐般端庄识礼的大家小姐们才能待的地方,她连京城的规矩都没学明白,怎么能进宫。
大太太揉了揉额角,“星儿乖,母亲也放心不下你,这些嬷嬷,是从前伺候你姐姐的,母亲让她们陪着你进宫,万事多听多问,谨言慎行。”
许嘉星瞅着这些苦瓜脸的嬷嬷,心里烦闷难过交织,她不傻,姐姐去世前也曾咳嗽着与她道歉,说她平日里刻薄些,也是为着能让自己快些懂事。
如今家里兵荒马乱,需要她进宫,姐姐已经不在,她除了担下这份责任,别无它法。
大太太把女儿的妥协看在眼里,欣慰又痛心,“方嬷嬷,来教教五小姐拜见各位贵人的礼。”
元儿过世,恰逢许恒虞回京,老爷只怕要与他多多盘问,元儿的棺材就要起灵,她还得去灵堂再多看看。
青松堂,林夫子的包袱重重落在地上,不可置信道:“大小姐她!?”
她无论如何也难相信,她精心培养的姑娘,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在她去侯府教书的日子里去世了!
这两年大姐儿避不出门,读书又快,林夫子推辞不掉别人的请求,优中选优地去了侯府做客卿,经由侯府一宣扬,来找她的人家更多了,可还是以家里多为难以管教的为主。
要她说,许嘉星不学无术却好歹有张倾国倾城的容颜,那些人家则是既无品貌又性情顽劣,打量她的眼神如同挑货物,实在不堪。
为此,她人虽不在,却还是寄全部心血于许嘉元,盼她进宫做个娘娘,声名远扬,才能让那些不知深浅的人家自个儿放弃。
可现在,她的希望破碎了,没了许嘉元让她一飞冲天,她还得在京中苦熬多少年!
林夫子目眦欲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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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饿了吧?尝尝,这是娘亲手炖的鸡汤。”
李姨娘围着许恒虞忙前忙后,恨不得敲晕儿子好好瞧瞧。
“娘,这时候,咱们就不吃肉了吧。”许恒虞在战场一待就是近三年,个子又拔高了一大截儿,脸还是一副俊朗的模样,身子却健壮不少,从背后看过去,无人敢小觑。
“边疆能有什么好东西,娘这不是想让你补补吗?”李姨娘瞪了眼儿子,她知道大姐儿去了,可她一个长辈难不成还要给晚辈守孝,看着儿子坚定的眼神,她甩甩手绢。
“那娘把肉都挑出去,这汤你总能喝吧。”
许恒虞按住坐立不安的李氏,“好了阿娘,您不是不知道,爹给了我牌子随意支账,儿子没受过委屈。”
“还是快把汤撤了,若是叫爹看到了定然生气。”
李姨娘顿时叉腰道:“他?他早就不来我院子了,要是能让他瞧见骂上两句那才新鲜。”
许恒虞瞧着亲娘郁郁的表情,想来话里并未作假,不禁若有所思,他哄道:“那娘就当是我为了祖母忌嘴,之前祖母下葬儿子没赶回来,如今就让儿子尽尽孝心吧。”
李氏对老太太也没什么好态度,她哼哼两声,还要唠叨,许恒虞转而提及了李遐舅舅,“舅舅这几年可乖顺?”
说到这个李氏瞬间来了精神,她两眼一抹泪,瞬间声泪俱下地抱怨起了李遐是如何地不堪说教又是如何再三赌博,昨年儿他输掉了自己偷偷给他买的房子,过年了还跟大街上躺着,还被人当作宵小,关在牢里十几日。
许恒虞嘴角轻勾。
李氏眼泪挂在睫毛上,伸手去掐许恒虞,“笑!你居然笑了!”
许恒虞连声道:“错了错了,娘,您继续,后来呢。”
李氏困在后院,又逢年节,救不了坐牢的弟弟,还是许呈晋去捞的人,那回,李氏在大太太可算是彻底丢了脸,只能眼巴巴看着许呈晋把李遐送进军营,晨晚操.练,一月才半日假。
后来李遐整一年没空去赌,她才刚想求老爷放弟弟出来换门营生,朝廷里又有人把她偷卖御赐之物的事抖落出来,吓得她立刻闭门装死。
李氏愁得上头,道:“虞哥儿想法子救救你舅舅吧,他都三十几的人了,还没成家呢,老在军营里待着算什么事儿。”
许恒虞对这个舅舅毫无怜悯,李氏担着巨大风险换来的银子都是花在他身上,他不知珍惜还妄图永远趴在娘亲身上吸血,在军营里呆一辈子也不为过。
听着李氏絮絮叨叨,许恒虞换了身衣裳,“娘,我去前院了。”
许恒虞这次回来,是因为边疆暂且安宁,主将亲自批了他们的假,只是没想到竟碰上大姐这桩事,他默默惋惜后,就听到了由五妹妹进宫的消息,这让他心念一动。
“爹,五妹妹进宫,身边的丫鬟都要带进去吗?”
许呈晋摇摇头,“你母亲只定了贴身嬷嬷,丫鬟们年纪小,还要看她们自己。”
有了这话,许恒虞便安心了,只要是听从丫鬟们自己的意愿就好。
许恒虞很自信,桃桃贪吃爱玩,绝不会跟着妹妹进宫过拘束的日子。
“我去啊!”
月江阁,大太太询问贴身大丫鬟时,明芙和雨兰乃家生子,不跟着主子进宫,就只有许配给府里其他奴仆,两人都选了进宫,唯有‘自由’的桃桃,当她也一口答应时,大太太忍不住提醒。
“边疆战事就快结束,等你爹娘回来,你自然也能做个官家小姐。”
“况且宫里不似府上,规矩森严,那里是星儿都要收敛性子的地方,你真的要去吗?”
桃桃瞅着许嘉星急需安全感的脸,乖乖道:“去。”
怎么不去,等她爹娘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压着她嫁给陌生人,跟着许嘉星进宫,少说也得二十五再出来,还能有比这还好的躲催婚的地方吗?
第55章
外院里, 绣巧也曾劝过桃桃,“皇宫里处处都是贵人,要是你不小心得罪了谁, 动辄就是责骂,搞不好小命就没了。”
她是真心想劝桃桃留下来,最初让桃桃去五小姐院里,只是为了报答陈忠的救命之恩,可如今陈家夫妻眼看着就要回来,桃桃却想着进宫,绣巧实在难以理解。
桃桃咬下热乎乎的油酥饼,“你放心, 我就是换个地方上班咳,做工, 伺候的都是五小姐嘛。”
绣巧戳了戳桃桃的头, 这傻丫头怎么就不明白她的意思, 桃桃把另一块饼塞进绣巧嘴里,憧憬道:“皇宫里可都是好东西, 你也见过的, 珍宝阁最贵的物件也抵不上皇宫贵人随手的赏赐。”
桃桃右手握拳, 坚定宣誓:“富贵险中求!”
绣巧:......
告别还要再劝的绣巧, 桃桃回了月江阁, 里面下人们三三两两地缩在各个角落嘀嘀咕咕, 明萱走后这些人都由明芙管理,此刻明芙全心一步不落地贴着许嘉星,丫鬟们没人约束, 做事也随心所欲起来。
“选秀时秀女众多,您的腰还得再压低, 行礼中途身子决不能晃动。”方嬷嬷捏着竹棍,一一点在许嘉星不足的地方,眼瞧着好容易稳稳地摆好了姿势,她终于松了口气。
方嬷嬷语气严肃:“小姐,在宫里嫔位以下的小主们见高位均需行全蹲礼,您如果这种简单的礼仪也出错,便是轻易让人抓住把柄随意拿捏。”
“去,把那只琉璃步摇拿来给小姐带上。”
方嬷嬷看着明芙小心给许嘉星插上步摇,“宫里行路需稳需静,像在府里似的肆意跑动是绝不可行的,小姐从今日起便带上这步摇,若是步摇打在脸上,小姐便知道及时修正。”
这只步摇的流苏极长,直垂到肩部上方,这样的设计,哪怕是稍微走快,流苏也能甩得啪啪作响。
桃桃默默从窗外看着许嘉星一次又一次地走步,下蹲,行礼,敬茶,身边明芙看得如痴如醉,心里念着拍子,打算私下里自个儿好好练练。
“咔吱”一声,房门被轻轻推开,方嬷嬷喝着茶望过来,只见桃桃端着整整一盆冰,笑着道:“嬷嬷,眼下天热,大太太让我端些冰来,免得热坏了小姐嬷嬷。”
丝丝凉气铺面而来,方嬷嬷紧绷的脸也松了松,看了眼额角挂着汗珠的许嘉星,她点头道:“小姐休息片刻,用些水和点心吧。”
终于能休息会儿了,许嘉星立即朝桃桃露出个笑容,桃桃正咧嘴笑回去,方嬷嬷的教诲冲着她也砸过来,“桃桃,若是进了宫,便不可再‘你我’般与贵人们说话,需当自称奴婢或是名讳,可懂了?”
桃桃眨眨眼,在许嘉星无奈的眼神里,福身对嬷嬷道:“是,桃桃知道了。”
方嬷嬷对桃桃的从善如流很满意,低头翻起了书,没再冷不丁地冒句教条。
一整个下午,月江阁里都是方嬷嬷高高低低的训诫声,直到了用膳的时候,方嬷嬷才作罢离开。
晚间小厨房上的小菜清凉解暑,爽口多汁,桃桃吃得热火朝天,许嘉星看着桃桃发呆,食不知味。
“桃桃,你害怕吗?”
许嘉星一直未曾说出口,她很害怕,家里乍一日变天,姐姐骤然去世,她难过之余却要打起精神备着进宫,自古以来就没有妹妹给姐姐守孝的道理,哪怕她想留下来替姐姐多守守也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