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桃放下筷子,许嘉星漂亮的小脸上挤满了惆怅,手指紧张地捏在一起,皇宫是多么陌生的地方,而她可能就要在里面度过自己的余生了。
五小姐还从没露出过这种表情。
可怜又脆弱。
“不害怕。”
许嘉星诧异地望了过来,桃桃振振有词,“皇宫也在京城,大人位高权重,宫里也不会有人敢随意欺负小姐的。”
况且,桃桃坚信,除非皇帝瞎了眼睛,否则这么美的姑娘站在他面前,怎么会不动心。
许嘉星勾勾嘴角,语里依旧一片惶然,“可是嬷嬷们......”
她听着田嬷嬷讲述皇宫内院里的陈年旧事,虽寥寥几语,但已然隐隐对这地方有了偏见。
“小姐,皇宫里是整个大宴最尊贵的去处,若是进了宫,无数珍奇异宝便是随处可见,还记得京城如今最时兴的衣服款式吗?那可都是从宫里传出来的。”
许嘉星眼眸微动,明显有了兴趣,桃桃继续道:“凭借小姐的眼光,到时候在宫里随便拿件衣服出来,必然风靡一时,那时京城里人人夸赞的可都是您了。”
这一句话狠狠地戳到了许嘉星的心,年纪越大,母亲对她的管教就越多,尤其在京城的日子,母亲总让她穿得端庄,还不如她在苏城能随心地裁剪衣料做自己喜欢的。
诸如裁衣的类似之事数不胜数,桃桃的话给她打开了另一扇窗子,离家进宫确实难过,可那也代表了一份全新的生活。
心窍一通,许嘉星也有了胃口吃饭,她逗着桃桃,“你是不是也馋着宫里那口吃的。”
如水般潋滟的眸子是她自己都没察觉的依赖。
桃桃嘿嘿一笑,没有再说话。
她懂许嘉星的心理,人对于未知事物的第一反应都是恐惧,但多数时候只要踏出第一步就好,许嘉星进宫已是定局,能安抚着让她没那么抵触就算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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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桃桃照旧提着剑去了前院,二少爷在朝廷里抄书,三少爷抓紧时间备考,前院的清晨里已经很久都只有桃桃一人,为此,当她看到院子里那道飘逸俊朗的背影后,着实愣住了。
“四少爷,你回来了!”
许恒虞今日是专程在这里等她,本是来问她进宫之事,可看她傻乐的表情,到嘴边的话也缩回去了,‘唰’地一声,寒剑出鞘,带着凛冽的剑风,在空中挽出道剑花,“比一比?”
墨发束在头上,他一身玄衣,衣袂随着动作翻腾,俨然有了少年将军的气质。
桃桃被他熟练的剑势惊艳,战场果然够磨炼人,许恒虞此去边疆,受益匪浅,看着他眼里肆意的笑,桃桃第一次对着他拿起剑,从战场上回来的人,总能抗得住她的力气了吧。
剑刃相撞,许恒虞的手被震得一麻,收起小看的心,两人来来回回用尽心思的比起招,前院里不停传出兵器互划的清脆之音,足有半个时辰。
最后还是桃桃先输,她很少和人对战,哪怕一身神力,怎么比得过刀口舔血过日子的许恒虞。
“小不点,你力气可真大。”
三年未见的浅浅疏离在一场酣畅淋漓的比试后烟消云散,许恒虞看着比自己矮了两个头的桃桃,“就你这么大的力气,还想进宫,不怕把贵人们折腾出个好歹。”
桃桃擦擦额角的汗,“我是小姐的贴身丫鬟,只伺候她的!”
许恒虞轻轻一跳,扯下枝丫上的树叶,哼哼道:“伺候人有什么好,时不时就要受一顿欺负......”
桃桃顿了顿,反驳道:“小姐对我可好,从没欺负过我。”
许恒虞便又说了皇宫好几句不是,桃桃一一辩驳,有理有据,急得许恒虞脱口而出,“你就不能不进宫吗?”
桃桃:......
话一说出口,剩下的也就不怕了。
许恒虞收起平日里的嬉笑,流露出少年紧张的心绪,“你,你等我,从边疆回来,待你及笄,我就迎你过门。”
他语气庄重,沉沉有力,“——做我的正妻。”
偌大的前院,丫鬟小厮们都还没起,没了他们俩的声音,一时寂静无比。
桃桃双手抱在胸前,斜斜睨道:“边疆的整蛊就这水平啊?”
许恒虞提起的心一下松了松,他恼羞道:“我没开玩笑。”
桃桃打着岔,“四少爷,您知道我的,一心只有吃喝,我现在就奔着尝尝宫里的御膳有多美味。”
这话便是直直的拒绝了,许恒虞听了出来,他也不再绷着,单手提剑,“宫里的东西忌讳着贵人,反倒没有民间有滋味。”
桃桃见他明白了她的意思,不禁也松了口气,许恒虞果然聪慧,他们身份有别,能别直接打破这层窗户纸就别打了。
许恒虞瞅着桃桃白净的小脸,邱合说过,桃桃这几年在店铺和府里来回奔波,身边也没有其他男子。
她才不过十四,全然不懂情爱,玩乐确实于她更重要。
“最多一年,你爹娘也就回来了。”
桃桃的天线陡然一竖,果然果然,还好自己还有皇宫这个庇护所。
许恒虞意味深长道:“小不点,好好玩。”
不就是进宫吗?总有出来的一天。
在桃桃这碰一鼻子灰的许恒虞没有在京城多待的意思,拿着从‘一只桃子’蹭来的一包袱脂膏,他去了父亲书房拜别。
两人不过说了几句话,外面便传来吵嚷的声音,“虞哥儿,虞哥儿,老爷,老爷!让开,我要进去!”
许恒虞推开门,李姨娘手里拿着从路边捡起的木棍,冷不丁地打在拦她的小厮丫鬟身上,发丝也乱了几根,看见许恒虞,她立刻哭道:“没良心的,你才回来几日就要走!”
许恒虞目露寒光地盯着那些推攘李姨娘的丫鬟,吓得她们垂着头再不敢拦,李姨娘没了阻碍,拿着棍子一棒子敲在儿子手臂上,“要不是我去给你送吃的发现了,你是不是都不打算告诉娘你要走!”
许恒虞假模假式地喊了句疼,李姨娘将信将疑地要掀开看,他赶忙扶着亲娘进屋,“儿子怎敢,这不是先和父亲拜别吗?”
许呈晋在屋里安静看着,等他们都进来了,才不大不小地斥了句李氏,“多大年纪了,还这么不知稳重。”
李姨娘许久没见过他了,本来一进门心都化成水,捏着手绢就想撒娇,一听见许呈晋的话,霎时没了兴致,恢复了刚刚余怒未消的样子,“老爷,您可怜可怜我,我就这么一个儿子,只求他平平安安。”
她抹着眼泪,“战场上多危险啊,老爷您是没瞧见,他身上伤疤就有好几处。”
许呈晋一惊,“虞哥儿?......”
许恒虞毫不在意,“父亲放心,不过小小外伤,早就好了。”
李姨娘瞪他一眼,继续哭道:“他好好一个孩子,家里也不是非要他挣个功名,怎的就要在边疆受这些苦。”
许呈晋原本也心疼虞哥儿,被李姨娘说得也心下愧疚,可这话一出,他断然道:“妇人之仁!”
太平盛世,最难挣的就是战功,如今边疆连连胜利,未来也难起争端,正是关键时刻,只要打服敌人,得到远比付出的多。
这声厉喝吓得李氏一哆嗦,她颤颤巍巍,欲言又止,最后竟没敢再说话。
许恒虞把一切都默默看在眼里,父亲操心朝堂,操心五妹妹,操心家族,对娘亲的的确确没了最初的情谊......
他忽地双膝跪地,重重磕了三个响头,两个人都赶忙伸手,想要扶他起来。
许恒虞独自抬起身子,语气间掷地有声,“爹,若是此回儿子不负所托,撑起许家武将门楣,待儿子归来,您就让娘跟着我住吧。”
李氏惊呆了,扯他动作停住,许恒虞沉沉道:“儿子唯独此心愿,还望父亲成全。”
许呈晋瞧着李氏仿佛逐渐陌生的容颜,他也曾为人子,何尝不明白儿子的担忧,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只要你平安归来,父亲便答应你。”
第56章
许恒虞像一阵寒风, 匆匆来匆匆走,府中好些人只来得及记住了四少爷明烈的背影,七月底的时候, 桃桃请假出了次府,‘一只桃子’里照旧一切妥当,瞧见桃桃,明萱赶紧迎过来,“桃桃,你终于来了。”
明萱成亲已经有小半年了,她把新家好好布置妥帖,就自动上岗来了‘一只桃子’, 她和阿羌两个人新婚燕尔,偶尔相互对视还会脸红, 惹得店里的姑娘看见他们共处就偷笑。
“桃桃, 听说大小姐去了。”明萱不是爱说主子家阴私的, 但事关桃桃后半生,她忍不住道:“是不是大太太非要你陪小姐进宫?”
桃桃:?
明萱怎么会觉得是大太太强迫她去的。
见桃桃不说话, 明萱便认可了自己的猜测, 担忧道:“我就知道......”
桃桃聪慧机灵, 又有一身好武艺, 同小姐进宫, 起码能护住小姐, 不怕遭了谁的暗算,旁人哪家的丫鬟能有这般本事。
大太太必然不会放走桃桃。
“明萱,我今儿来是交代一下咱们店铺未来的规划的。”
桃桃扫视了圈店里, 拉着明萱去了二楼,翻出账本, “这是咱们之前的分红。”
桃桃开门见山:“我打算把店交给你和小寻,小寻涨月例,你的分红,我再加一成。”
明萱吓得连忙摆手,“不必不必,桃桃,我已经受之有愧了,你放心,我一定帮你把店看的好好的,分红真的不用了。”
桃桃拿着账本一笔一笔指给她看,“我进宫后不知道多久才能出来,店里所有大大小小的事情都只能交给你,别说不要这笔分红,我还怕到时候你受不住跑了呢。”
“小寻不如你经历的事多,但做事利索,你多照看着她,等她慢慢磨练出来你也轻松些。”
明萱被桃桃的话慢慢安抚住,她对桃桃的话向来有一种盲目的信任,坐在桌前,极为详尽地记录桃桃说的每一个字。
直到日落山头,明萱和店员们才依依不舍地簇拥着桃桃朝外走,桃桃要走,她们都有些失掉主心骨的不安,甩了甩钱庄的契书,桃桃故意道:“以后我的那份银子都定期存在钱庄,也不知道等我出来能有多少。”
姑娘们皆笑了起来,还是那个熟悉的东家。
“你进宫后,要小心明芙。”
明萱转身回去前,忽地附在桃桃耳边低声道:“我总是怀疑,当初小姐落水,与她有关。”
桃桃刚点头,隔壁酒楼袁老板听见‘一只桃子’的大动静,也走了出来,知道桃桃要进宫,他扇子轻拍在左手,“可惜可惜,我们商会老板十一月恐会进京看一次,还想着能和陈东家见见面呢。”
毕竟这真心实意对他头上的鸭子赞不绝口的人,必然和他们老板很有些话能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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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府后,桃桃也专心留在月江阁和嬷嬷们学习起宫规,八月初二,安静了好些天的许府侧门被轻轻扣响。
来者是永宁伯府世子夫人,是夏嬷嬷亲自来接的,大太太自女儿的帖子递进宫,就一直想着和嫂子见面好好商量一下,元儿刚刚下葬,她也终于有时候来了。
“三妹妹,你快节哀。”
许府里的白绸已经卸下了不少,唯有内院还有几处依旧挂着白灯笼,永宁伯世子夫人一进正院,就安慰起了消瘦的大太太。
“瞧瞧,你都瘦成什么样了。”
大太太掩嘴咳嗽了几声,面带愧疚道:“嫂嫂,我实在是对不住你们......”
昨日进宫选秀的秀女名单就定下了,星儿和绍哥儿那桩没挑明的婚事作罢就算了,当务之急,是统一口径,封住那些贵眷的嘴,毕竟星儿一个未嫁的女儿家,常常去永宁伯府,由不得人不多想想。
大太太本想着,绍哥儿年岁不小,为着等星儿耽误了这几年,突然毁约,嫂嫂无论如何也是要动怒的,她已经做好了安抚她,被埋怨的准备,谁知听完大太太的话,永宁伯世子夫人反倒主动道:“妹妹,星儿能进宫是好事,依着她的相貌,还愁家里不能出个宠妃光耀家族吗?”
大太太苦笑,星儿是被迫替姐姐进宫的事,是要永远烂在心底,连皇上都不能告知的。
永宁伯世子夫人嘴里不住地道着恭喜,心里却不以为意,那么多贵胄千金都在一处,心思百绕,皇上眼光挑剔,到时候别把自己搭进去了。
“绍哥儿总归是星儿的表哥,表妹来府里替母亲给外祖母外祖父尽孝,说破天也没人能道一句不是。”不用大太太多说,永宁伯世子夫人自己就想好了由头来圆星儿去永宁伯府的事。
自此,两家人便统一了口径,林远绍和许嘉星只是再不过普通的表兄妹了。
大太太长长的松气,她唤过夏嬷嬷,奉上了一盒妆奁,“嫂嫂,这点心意,全当我这个做姑姑的歉意,您带回去,还望绍哥儿早日找到一门和和美美的亲事,总让我宽宽心。”
那里头装的都是些罕见的新奇玩意儿。
永宁伯世子夫人眼神一闪,让丫鬟收了起来,“那我也不多叨扰妹妹了,你多歇息歇息,可别熬坏了身子。”
大太太目送这位今日异常好脾气的嫂嫂离去,那会儿她虽说奇怪嫂嫂的态度,但只当她是从前吓坏了,十分畏惧皇上天恩,可八月十五那日,永宁伯世孙和赵侯嫡次女定亲的消息长腿似地就跑进了许府。
大太太神色淡淡的看着嫂子送来的信,那上面是藏不住的喜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