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抱歉,你奶奶目前的身体机能已经到达极限,”医生来到男孩面前,虽然残酷,但也不得不跟他说明严峻的现实,“你多陪陪她吧。”
夏安抬起眼眸,声音干涩而又凝滞:“是不是.没有下一次抢救了?”
医生隔着口罩的唇角无力地牵起,即使看惯生死,也无法冷漠:“看情况,我们会竭尽全力。”
其实夏安也知道这句话更多的是安慰,他昨天就拿到了病危通知书,祖母的脑内血堵严重压迫神经,下肢躯干瘫痪后也出现了并发性水肿,现在每一次呼吸都是疼的。
他不想让祖母继续被这样的疼痛折磨了。
这几个月来,看着坚强的老人手越来越干枯,望着他的眼神越发浑浊,夏安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
从小他爸妈就因为忙于远在荒漠的祖国伟业,一个因核辐射去世,另一个过劳成疾而亡。
他是被祖母带大的。
作为退休高中教师的祖母,在他记忆里无所不知,宽容慈爱,如同包容万物的大海般温柔。
可是自从父母离世,他的祖母也被病魔缠身,先是查出脑肿瘤,后面逐渐行动不稳,再后期就是瘫痪和痴呆.
夏安上高中前的暑假,偷偷联系亲戚卖掉了家里最后的财产——位于市中心一套四室两厅的商品房,把钱一部分拿来租房,剩余的都砸在了给祖母治病上。
那时他并不知道这是一个无底洞。
或者就算知道,他也会跳下去的。
时至今日,他也意识到祖母已经没有几天了,所以他只想跟她再过一次年而已。
但上天似乎连这点时间都不留给他了。
在医生轻拍他肩膀时,夏安站直了些许,朝对方颔首,唇角缓慢扯起:“谢谢。”
病房里,靠窗的那半侧病房,小床上插着鼻管的老人在沉睡。
窗外是一片朦胧夜色,看不见月亮,只有黑暗的云翳四处漂浮。
夏安拖着小凳子,坐在祖母的床前,把她搁在被褥外的干瘦的手缓缓握紧。
老人若有所感,眼皮轻轻颤动,眼半睁着,直直凝望着她的小孙子。
她大部分时间都是意识混沌的,可是此刻她的手指却颤了颤,似乎是在给予夏安回应。
夏安屏住呼吸,他知道,这不同寻常。
“奶奶.”他低着头,急切地看着她,“你还能听到我说话对吗?”
老人的眼珠转动了一下,定格在小孙子的脸上,手指微动。
夏安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祖母这么清晰的表达。
他似乎预感到什么,竭力撑起一个笑:“奶奶,我在。”
老太太的眼皮又睁开了些,祖孙二人凝视片刻。
夏安看见老人张口,发出了轻微的嗬嗬声。
“安.安啊.”
夏安看向一旁的心电监护仪起伏的数据,想立即站起来叫护士,却感觉自己的手被老人虚弱地抓住。
“安安.”老人的喉咙已经退化,发不出太多音节,只能很慢很慢地蠕动嘴唇,“要.好.好.”
后面几个字她已经说不出来了,只是眼睛越来越湿润,温柔地望着她长大了的小孙子。
夏安握着她的手,肘部撑在她的床上,他已经猜到了祖母后半句话是什么——
“我知道,奶奶,我会好好生活.”他稳住颤抖的嗓音,乌眸里溢过一丝悲伤,“你别担心,我有喜欢的女孩子了,她也喜欢我.以后我们会很幸福、比爸爸妈妈更幸福。”
老人的眼里似乎有一丝欣慰,又有一丝释怀。
这个世界上她唯一放不下的就是这个孙儿,他小时候就没有父母,现在连她也不在,还有谁能照顾他呢?
现在知道他有喜欢的人就好。
她家安安这么优秀的孩子,一定会幸福的。
“好.”她的声音越来越虚弱,眼皮也慢慢合上了,“我想.睡了.”
夏安攥紧了她的手,却无力地感受到她的体温不断流失,手指也慢慢垂了下去。
“奶奶——”在心电仪滴滴滴的响声中,巡房的护士们迅速冲过来,把夏安挤开,开始做心肺复苏。
可是心电图始终都是一条直线。
半小时后,医生和护士们长叹一口气。
他们已经竭尽全力,但.
“很遗憾,我们没能创造奇迹。”
两天后,殡仪馆里。
亲戚们赶到了现场,安慰失去祖母的夏安。
但来人不多,有不少亲戚嫌过年晦气,只发个了红包,有的更是说自己家出门旅游了。
夏安对愿意过来给老人送行的亲戚一一接待,神色平静而温柔。
但众人依然看得出男孩浓重的倦色和掩藏在表面下的难过。
“休息一下吧小安。”
“你念高三,可千万别把身体搞垮咯。”
但夏安并未多言,而是尽心尽力为老人操办丧事。
只有在抱着遗像回到家后,他才靠着沙发缓缓坐下,看着膝盖上的黑白照,喉咙里压抑不住轻微的哽咽。
“对不起,奶奶.”
世界上最后一个爱他的人已经走了。
为了让她走得安心,他做了一个骗子。
他有喜欢的人,可是喜欢的人不会再喜欢他了。
因为是他亲手将那轮月亮推开,让它回到天上,不再因自己所困。
一切要从十二月底说起,那天他负责发区联考试卷,然后就得知了一个秘密——
顾冬月的语文答题卡上,出现了另一种字体。
娟秀清雅,皎丽无双,熟悉又刺眼得让他无法呼吸。
它只出现在作文后半部分格子,却霸占了他的所有注意。
这怎么会是顾冬月的字?
他惊疑不定,脑海中却无法控制地浮现出那封粉色的、被他认为是另一个女孩写的情书。
所以,情书真正的主人是她。
夏安无暇思考顾冬月为什么会有着跟徐望舒一样的字迹,但少女这个学期所有的小情绪,终于在他面前清晰呈现。
开学时她不理他,不是骄傲,而是觉得他没有回应她。
放学后扔掉笔记时的醋意,校运会牵手时的忐忑,天台上心意相通时的喜悦.
她早已无数次地给他信号。
夏安心脏抽疼,暗问自己:所以,他这些时日都给了她什么呢?
是不安,痛苦和猜疑.抑或是惊惶,眼泪和失望.
在那一刻,他拿起手机,有千言万语想跟顾冬月说,可又觉得不甘。
隔着网络的道歉,对她来说未免太敷衍。
所以最后,他只是发了作业清单,还附上了一只傻乎乎的兔子笑脸。
这张表情包就像此刻的他,确定了双向奔赴的心意后,难以自抑地欢喜。
那应该是他十七年以来,心跳得最快的时刻。
但晚上去医院的时候,祖母突发性昏厥,进了急诊手术室。
医生在抢救后告诉他,祖母昏迷的原因,是因为检查出血管瘤增生。同时,考虑到遗传性基因缺陷,他建议夏安也去抽血检查。
夏安当时是无措的。
什么意思?
一天后,拿到报告的医生给他解释了一个名为“毛细血管扩张性共济失调症”的罕见病,它容易引发恶性肿瘤和部分免疫缺陷。
像他祖母的血管瘤,就很可能是这种病引起的。
夏安想到了他的父亲,或许不仅是核辐射,还有基因病的作祟,才让他在一年内就因淋巴癌去世。
不过,这种遗传病目前并未在夏安身上有所体现,医生安慰他不用太担心。
“一般发病预兆集中在婴幼儿时期,你现在都快成年了,爆发的几率很低。”
夏安沉默片刻,只问了个问题:“所以未来我有小孩的话,他也可能被遗传到这种病吗?”
医生有点尴尬,但还是没有骗他,点头:“这是一种隐形遗传病,父母不发病,后辈就可能发。”
夏安那双乌黑的眼瞳微微凝滞,似是天边的太阳被云翳遮住,失去了暖意。
“好,我明白了。”男孩隔了很久才点头,“谢谢医生。”
他并不怨恨命运,只是觉得自己还不够强大。
高一的开学典礼,他对一个女孩一见钟情,心里就再也装不下其他人了。
她一定不知道,当那个午后,她在舞台上弹琴,他的心就跟着琴键一起被她拨动了。
干净明亮却又遥不可及的月亮,出现在他最无能为力的年纪。
让人怎么舍得去摘呢?
夏安家道中落,却从未因此自卑,只是觉得现在根本守护不了喜欢的人。
如果能再等等就好了,等他再长大一点,再强一点。
高一的相识,高二的熟稔,他们就像朋友一样缓慢地靠近彼此。
夏安不会去意淫月亮为自己降落,他喜欢看她高高地发亮。
可是同班以后,距离越来越无法控制,她总是生气,而他怎么哄都哄不好她。
“要怎么办.冬月?”夏安感受到了苦涩和甜蜜同时在口腔中迸发,如同心尖种了一朵带刺的娇气的花。
祖母的病情不断加重,夏安承受不住压力时总是忍不住看向会脸红的、鲜活的、近在咫尺的心上人。
她那么好,让他看到她就会生出面对命运的无限勇气。
直到那天,情书的真相被揭开,他和她只剩一步之遥,偏偏又被更厚的墙壁隔开了。
夏安舍不得她陪自己吃苦,舍不得让她看到自己狼狈的那一面,也舍不得让美好的月亮为自己染上尘埃。
所以再喜欢,也只能到此为止。
密室里,他牵着她的手一直往后跑,却希望这段路永远也没有尽头。
她惊慌失措的呼吸,每一寸都像是花蜜般甘甜。
夏安在黑暗里抱紧她,嘴唇瓮动,几乎说不出接下来那些残酷的谎话。
他要牵的只有她。
他喜欢她也不止过去。
徐望舒的一切.都是他编的。
在少女听完那些鬼话,崩溃地挣脱他跑出去后,夏安靠在柜子上,苦涩地笑了。
他终于亲手把她推远。
这样就好.她再也不会回头,也不会因为自己受伤难过。
骄傲的月亮就应该奔向属于她的未来,永远高悬天际,永远光芒万丈。
对不起,他是一个骗子。
给不了她更好的未来,只能还她自由。
第1章 机场
深冬的京市, 寒风凛冽,落雪仿佛一层羊毛毯将大地覆盖,天地一片白茫。
顾冬月和应欣从首都机场出来后, 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的羽绒服。
她们来京市只待三天, 应欣要参加京大的冬令营活动, 而顾冬月主要是看望重病住院的周老。
这两天冬令营结束后, 她们还打算逛一下京市的知名景点,买点当地特色小吃回去。
“期末成绩已经出来了,”顾冬月看着手机里班群飞速刷新的消息, 玉雪般白皙的脸庞隐现红晕, “我这次考了年级二十九。”
应欣本来在看地铁站复杂无比的路线图,闻言微讶地回头看了她一眼:“进步这么多?”
顾冬月也没料到这次排名突然上去了。
“可能是.考前最后一星期我比较勤奋吧。”元旦那天后,她为了避免沉溺于失恋的痛苦,强迫自己把注意力转移到学习上, 看起来效果不错。
应欣对此不置可否,她可没忘记顾冬月复习周还要去G市参加省联考。
行程压得这么紧, 还能考出好成绩, 只能说是厚积薄发了。
“走吧,我们先去住的地方放行李, 然后找个商场吃饭。”顾冬月催促道, 她下机之后已经很饿了。
“冬月, 你订酒店了吗?”
“没有, 直接回我家呀。”顾冬月皱了皱眉,告诉好友,“我以前在京市跟一个老师学琴, 我妈在附近买了套房子。”
应欣愕然,随即恍然:“阿姨还真细心.你那边离京大远不远?”
“不远, 你打车过去就好。”顾冬月搜了一个地址,发给好友,“喏,你自己查路线吧。”
“好的,我看看.欸,你家小区就在央音对面欸。”应欣盯着手机导航,喃喃道,“这也太爽了吧,等你以后考上这里,回家就几步路。”
“当年买的时候没想那么多,”顾冬月颔首,“主要是方便过夜。”
顾冬月小时候每星期都要从S市飞京市上课,顾家人都很忙没空带她,只能在京市买一套房子,请保姆照顾。
“你是十年前买的吧,房价现在涨了好多倍,”应欣替好友算账,“你要是嫌旧卖掉也有得赚。”
“嗯,看情况吧。”
“等我上京大,我爸妈也答应给我买房,到时候我们一起买联排别墅吧,可以经常串门。”
“好,那你要加油哦,考京大很难的。”
“说得央音很简单一样。”
两个穿着同款不同色的羽绒服,像两只小动物凑在一起窸窸窣窣的女孩子看着彼此笑了,眼瞳亮晶晶的,满载着憧憬。
次日,送应欣抵达京大校门后,顾冬月让司机拐回了央音。
在校门附近一家咖啡厅,她叫了一份冰美式和草莓司康,坐在落地窗前边吃边等。
大约半小时后,咖啡厅大门被推开,进来一个高瘦的黑发男人。
他步履如风,身上的浅色风衣在他的皮靴踏在地面时猎猎作响,一双鹰隼般锐沉的眼迅速扫过全店,很快停留在顾冬月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