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师妹,”男人三两步走上前,敲了敲顾冬月的椅背,示意她回头,“吃完了没?赶紧出发。”
没有任何多余的客套,更没有两年不见的生疏,一上来就是命令。
纵然是不喜交际的顾冬月,也感觉到了真正的社交绝缘体是多么恐怖。
对方倒也不是坏人,还在她前往德国比赛时出了不小力气,就是说话极其直白,对时间的把控到了近乎苛刻的程度。
“师兄,好久不见。”她转眸,朝他举起一杯冰美式,“等我喝完这口好吗?”
王章抬手看了眼表:“现在是八点三十,从这到医院二十四分钟,我希望我们能在九点到达老师的病房,这样能赶在他注射药物前陪他说话。”
“.”顾冬月努力咽下嘴里的司康,拿手帕擦了擦嘴角,拿起还有一小半的冰美式,“走吧。”
须臾,顾冬月坐在了对方的车厢内,闻着清淡的檀木古龙香气,眉头紧拧。
“师兄,老师为什么不.化疗?”
“一年前他做了肝切,但癌细胞还是扩散了。”王章握着方向盘,目视前方,语气很淡,“他的情况很严重,本来也不打算住院了,现在只是想让大家安心。”
顾冬月想起自己这些年对周老的冷漠,不由垂下了头:“对不起.”
王章侧眸瞥她一眼:“这句话不该对我说。”
周老对他门下的所有学生都极其负责,当年收下顾冬月时,曾对王章感慨过:
“她的天赋是这些年来最好的一个,但我不能像教你一样教她。”
作为周老最得意的弟子,王章擅长德式流派,以精湛的技巧和严谨的掌控力撑起宏大而华丽的乐章,就像一个永远不会疲惫的机器人,哪怕是十几个小时连轴转的大型演奏会也能稳定且高质量地完成表演。
而顾冬月的风格更接近古典法式流派,清澈细腻,灵巧精确,周老本打算磨砺一下她,然后送她到欧洲老友那边进修,奈何严厉的态度激起了小女孩的逆反。
后来,周老以为顾冬月畏难退缩,也有些心灰意冷。
顾冬月当时太小,不明白自己身上寄托过老师厚重的期望。
如今时过境迁,再次见到病床上那个面容削瘦、头发被剃光了的小老头,顾冬月连抓着包的手都有些抖。
她记忆里的严肃、古板却时刻保存着艺术家风度的西装老人,此刻看起来这么瘦弱而又虚弱。
“周老师.”她缓步走过去,声音打着颤。
周老在王章的搀扶下缓缓坐起,背靠着软枕,努力辨认面前的女孩:
“你、你是.冬月.对吗?”
“是我。”顾冬月挨近了一些,低头看着老人青筋凸起、干皱的插满针孔的手,心里难受得骤缩,“对不起,一直没敢来看您。师兄不说,我都不知道您身体不好.”
周老望着她,最后还是像多年前那样弯了弯眼,眼角的细纹如同深壑:“你现在还怨老师吗?”
顾冬月深吸一口气,缓缓摇头。
“是我误会了您.”
鸡蛋里挑骨头,打磨她的傲气,并不是为了维护老师的权威,而是想要她体验音乐的本质。
任何钢琴家都不能倨傲到受不了批评,哪怕弹得再好,也要有更进一步的精神。
随着年纪增长,顾冬月似乎才慢慢察觉到当年对方的苦心。
落后的技巧可以打磨,薄弱的体能可以锻炼,唯有傲慢才是阻拦她成长的荆棘。
周老似乎看穿了她的后悔,慈爱地凝视着自己曾经承认过的小弟子:
“以后.还会继续弹琴吧?”
“会的。”顾冬月坐在床边,闷声道。
“那和新老师要好好相处,不能闹脾气。”周老缓缓道。
“好。”
“要坚持运动,健康是最大的本钱。”
“嗯.”顾冬月握住了老人的手,吸了吸鼻子,“老师你也要早点好起来,以后我还要来你手下念书呢。”
周老是央音的老教授,带出过很多出色的学生,此刻却不能骗她:
“学校还有很多好老师,我啊.老了。”
“您不老.”
周老看着眼眶有点泛红的、像小时候一样娇气的小姑娘,只觉得时光好像突然倒回了过去。
他教她手指怎么摆在琴键上,教她使用踏板,教她从最简单的谱子到各种华丽的琶音、和弦还有奏鸣曲.
那时他想,自己这块小小的璞玉一定会成为让他骄傲的弟子。
后来,她离开了,仿佛不再记得自己这个老头子。
再后来,她从德国打了跨洋的视频电话,展示了她的奖杯,周老很是开心。
那个自己一点点带她入门的小女孩,现在也成为在世界展翅的凤凰了。
他的人生后半段,教出那么多年轻的、像朝阳一样干净闪耀的孩子,应该也没有遗憾了。
在寂静的病房里,老人轻轻回握小弟子的手,疲倦又安然地闭上了眼。
他已经时日无多,可临走前看见他如同候鸟回归的学生们,还是得到了慰藉。
“我永远为你们骄傲。”
只要这份音乐的传承还在继续,那他的生命就不会腐朽。
*
后面两天,顾冬月一有时间都在医院陪着周老。
应欣的京大之行也非常充实,她甚至结交了几个兴趣相投的新朋友。
“我准备留下来观摩科学与工程挑战赛,”应欣跟顾冬月解释道,“有个老师答应让我做现场志愿者,我想问问那些搞机械工程的学生要怎么制作音游外挂。”
“呃?”
“就是一个外置控制器,可以弹奏大部分市面上的音游曲目。”作为音游狂热饭的应欣说起这个,眼底一片火热,“等制作成功,我就能征服音游界——”
“谁会承认开挂?”顾冬月敲了敲她的头,“别搞歪门邪道啊。”
“咳咳,我又不卖挂,这个东西我自产自销。”应欣摆了摆手,“没有技术的人不懂的。”
“哦,”顾冬月看了眼手机,“你不走了,我们订的机票怎么办?”
“要不你等我几天?”应欣正说着,突然铃声响了。
顾冬月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在对方跟电话对面的人聊了会天后,再抬起头时,目光更歉疚了:
“冬月抱歉,我妈说让我留在京市,等他们过来。”
“他们要来京市?”顾冬月愣了,“怎么这么突然?”
“好像是你爸跟你哥开公司年会,我爸抽中了七日全家游。”应欣挠头,“他们想着我在京市,就选这里来玩了。”
顾冬月:.
她倒也不介意一个人坐飞机回去,就是有种被坑了的感觉。
“冬月你别生气,”应欣晃了晃她的手臂,努力想着折中的办法,“要不我还是先陪你回S市,然后再飞回来?”
“不用了。”顾冬月摇头,她怎么可能为这点事赌气,“这几天我让师兄照顾你,他正好有车,可以载你附近逛逛。”
“别麻烦人家了吧.”应欣可是知道顾冬月那位师兄是个有名的钢琴家,肯定很忙,“我自己可以的。”
“要不是校考在春节后,我肯定不走了。”顾冬月苦恼地耸了耸鼻翼,“现在回去过年,十几天后又要回来,好麻烦。”
顾冬月算过,自己回去过个年就得回来上课,因为王章已经联系好了钢琴系的老师给她上课。
等一个月后央音的校考结束,她就得回校备战高考了。
这段时间飞来飞去,头都绕得晕晕的。
无论如何,结束了探望周老的短期旅行后,顾冬月踏上了回家的飞机。
她选的是国航的商务舱,加两百多块可以进贵宾休息室。
在自助餐厅挑剔了半天,她最后只拿了杯热咖啡,就坐在了角落里等待登机。
正在这时,充着电的手机却突然震了震。
她点开一看,微微蹙眉。
上面显示着某人的微信消息:【你在机场?】
顾冬月心里纳闷,回复他:【你怎么知道的?】
对面打了两个字过来:【回头】
下一秒,顾冬月转头,就看见戴着深色鸭舌帽,身穿始祖鸟冲锋衣的黑口罩少年朝她懒洋洋地挥手。
顾冬月不禁失语。
怎么哪都有简维星?他不会是跟踪自己吧?
还不知道自己被扣上了“跟踪犯”这个帽子的男孩从座位上起身,端着他盛满了东西的巨大餐盘走了过来。
“欸,顾冬月,你怎么回事?”简维星把那盘菜放到她面前,挑了挑眉,半边口罩挡不住眼里的深邃笑意,“这都能碰到你?”
顾冬月怀疑地打量着对方:“你.怎么打听到消息的?”
“哈?”
“别装了。”顾冬月才不信世界上这么多巧合。
她来京市看老师,他来干嘛?
简维星似乎察觉到顾冬月的不爽,差点被逗乐了:“欸,你不会是怀疑我跟着你来的吧?”
顾冬月不想说得这么明显,但表情上写满了质疑。
高大的少年弓着腰,噗嗤一笑,旋即把自己的帽子摘下来,压到她头上:“虽然我说了要追你,但你也不用这么自恋的,小朋友。”
顾冬月推开他的手,却发现抵不过他的手劲,只能冷冷地瞪着他:
“那你来京市干嘛?”
“前几天华大举办高水平运动员测试。”男孩垂着眼,薄唇勾起的弧度野心满满,“我来试试,不行吗?”
顾冬月被他调侃的眼神盯着,耳畔的温度逐渐上升,心底冒出强烈的羞耻感——
不、不会真的是她想太多了吧?
第1章 共座
贵宾候机室。
少年把口罩扯到了下巴, 一只手扶着盘子,另一只手叉了块煎牛排往嘴里塞。
他座位旁摆着被顾冬月扯下来的鸭舌帽,脚下踩着红黑色系的aj球鞋, 身体微微前倾, 肘搭在桌沿, 盯着餐盘的眉眼充满肉食性动物的狩猎欲。
跟他面对面的少女则捧着白色的瓷杯, 小口抿着热乎乎的黑咖啡,借杯身遮挡自己有些僵硬的表情。
她刚才拿手机查过了,对方说的高水平运动员水平测试确实就在这几天, 和应欣的冬令营时间差不多。
“简维星, ”顾冬月一抬眼,对上少年投过来的视线,“你.准备考华大?”
“对啊,”简维星嚼了嚼肉, 腮帮子微微鼓起,看起来像一只饥饿的狼崽, “我文化课还行, 又有证,不考白不考。”
他说得随意, 实际上高水平运动员的申请条件相当苛刻。
除了要有国家二级或者一级运动员证以外, 还得作为主力在高中阶段取得省级以上大赛集体项目前六名。
作为全国U17青少年篮球联赛的亚军队主力中锋, 简维星自然是有这个资格的。
不过顾冬月不知道, 她以为他会参加体育生的普招,进体育专业院校比如北体之类的。
似乎看穿她的茫然,简维星沉吟片刻, 解释道:“你们也有高水平艺术团的吧,差不多就是那么回事。”
少女一怔, 思路似乎清晰起来:“原来是这种.”
高水平艺术团的政策是一些知名高校为了校艺术团演出或比赛专门招收具有特长的学生,顾冬月没报的原因很简单:
招钢琴的少,另外专业性太低,不适合她以后的职业道路。
所以她更搞不懂简维星的选择:“你不打篮球了吗?”
“怎么可能.”少年似乎被她这一问逗笑,肩膀一耸一耸的,“我们的玩法跟你们音乐生不一样,cuba听过没?”
“古巴共和国?”顾冬月蹙眉,她印象中这个国家的缩写名称就是CUBA。
简维星笑得停不下来:“你地理学得是真不错.不是这个,我说的是大学生男子篮球联赛。”
“哦,”顾冬月似乎明白了,“你要参加联赛,所以选了华大?”
“对啊,人家拿了两届的冠军了,”简维星歪头,眼瞳晶亮,“我当然要去最强的地方混咯。”
少年说得理所当然,唇角带着意气风发的笑,就好像阳光下生命力旺盛、朝气蓬勃的白杨树。
顾冬月看得有一瞬目眩,旋即低头,又喝了口咖啡,借苦味压住莫名烦躁的心绪。
“挺好,”她没有继续看他,但还是给出了评价,“希望你能如愿以偿。”
简维星见她垂眸,平日素冷白净的脸庞在暖色的灯光下似乎柔和许多,也不由扯起唇角,语气意味深长:
“你认真的?”
她是不是忘记了,他的愿望里除了篮球,还有她。
顾冬月此时已经喝完最后一口咖啡,轻轻放下杯子,冷淡地瞥他一眼:“假的。”
“欸,别这样嘛。”简维星挠了挠头,似乎想起什么,还掏出了他的机票,“顾冬月你座位号是多少?”
女孩却有些烦了,她可不想飞机上还跟他狭路相逢,肯定会被他吵死。
于是她干脆拎着包站了起来:“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