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步,五步,三步,一步……
梁几道发足向前飞奔, 可头顶尽是夜鸮鸟, 它们展开翅膀, 如从黄泉上飞来,遮天蔽日,挡去暗淡月光, 令他无法看清前路。
自然也无法看清前方绷紧的琵琶丝弦。
烟年用的旧琵琶,看似花里胡哨, 毫不中用, 其实琵琶选用的是虎皮之弦,强韧刚健, 削铁如泥,能在关键之时当作最后的武器。
那日旧琵琶损毁,她特地捡回了几根虎皮琴弦留作纪念,谁料竟在今日派上了用场。
只听一声轻响, 梁几道飞奔的背影忽然驻足,身子抽搐一记, 颈间鲜血四溅。
烟年提裙,走至他跟前,垂眸欣赏那道可怖的伤口。
这具残躯在她脚边蠕动,发出嗬嗬的噪音。
如同一条恶心的虫子。
她笑了笑道:“我终日给旁人弹琵琶,难得自己听了一回演奏,你知道么,若是我将弦绷紧,你如今已经身首异处了,就像是过铡刀一般,只需一瞬就可死得透彻。”
梁几道目眦欲裂,如同看到地狱里来的修罗。
烟年刺瞎了他双眼,踩着他俊秀的面容,慢慢碾动。
她果真越来越像叶叙川了,连折磨人的手段都如出一辙,酷烈至极。
“可我为何不绷紧,偏偏留了一点劲力?”烟年柔声道:“因为我怕你死得太快,太利落,还没尝到绝望痛苦的滋味便解脱了。”
“燕燕她心地良善温婉,或许会在黄泉路上原谅你,可我和她不同,我会让你偿债。”
“所以,你要死得慢些,等血流干了再咽气,这样,你们就不会在地府相见了。”
*
不知过了多久,梁几道终于在极端的恐惧绝望中,惨烈地死去了。
烟年低下头,对着清冽月光,出神地盯着自己的手掌。
这双手沾满了浓稠鲜血。
明明是第一次亲自动手杀人,可却像操练了千百次一样,稳得可怕。
她神色麻木,试图把梁几道残破的尸身弄到不远处的水沟里,可是身体好像失尽了全部的力气,推也推不动,拖也拖不动,精神高度紧张后,只留下一腔空虚疲惫。
她放弃了,直接将尸身堂而皇之地扔在街边,摇摇晃晃地朝巷外走去。
就这样吧。
或许天亮后,所有罪孽就都消散了,她为燕燕报了仇,作为代价,她自己或许也会死,但她发现自己已经不太在乎生死了,因为自己如今的模样,与行尸走肉似乎也没有什么分别。
都是她的错。
若是当日在皇城司见到梁几道时认出他,或许一切都不会发生,燕燕还会平安地活在世上,絮絮地同她说一些无用的小事。
她们会一同金盆洗手,一同回乡,大笑大闹,不必担忧明日身首异处。
可惜世间最残忍的事,就是没有如果。
这个词汇自诞生之刻,就承载了人的软弱、愚蠢、无能为力。
她走在街上,如朝夕露水般的自由从肩头掠过,汴京如此繁华美丽,更衬得她的一颗心千疮百孔。
在长街尽头,她看见了叶府的仆从。
她木然地停下脚步,任仆从们激动叫嚷起“找到了!”“快去禀报大人!”之类的话语。
她只觉得他们吵闹。
火把的光亮来回晃动,虚化为一个个飞舞的光点。
不知多久,马蹄声由远及近,仆从纷纷噤声。
烟年抬起头。
不见一丝杂色的照夜白上,叶叙川手握缰绳,居高临下俯视着她,张化先和李源手中的火把烈烈燃烧,照得他眉目犀利如刻骨钢刀。
他接过李源奉上的火把,屏退了身边人。
烟年才看清了他的脸,男人面无表情,但平静的外表下分明压抑着吞没一切的凶戾,一句话都不必说,上位者的威压已然迫得人喘不过气,让人只想立刻跪倒在他面前,掏心掏肺地痛陈己过。
为何不质问她?烟年绝望地想:大概是等着她主动交代罢,就像猎人总是等猎物动弹了再放出箭羽。
而她仔细思量片刻,觉得自己无话可说。
便只干巴巴道:“……我没动你的书房,给那医女的东西是我伪造的,只是为了骗她带我出府。”
“我知道,”叶叙川道:“你没有这个胆量。”
烟年道:“其实是有的,但我急着离开,便胡乱写了一份节省时间。”
“哦?”他似笑非笑,翻身下马,一步一步踱至她面前。
这威压太骇人,烟年后退一步,绊到一块碎石,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还要逃么。”剑柄挑起她下颚,轻轻拍了两记:“你还能往哪里逃呢?”
如此不动声色地发怒,反而比大吵大闹更加骇人。
“你今日胆敢偷天换日,潜逃出府,可有想过后果?”
后果?
或许在某一瞬间想到过,可是目睹燕燕死在自己面前后,这些所谓的后果都不重要了。
烟年被火光耀得双目刺痛,欲伸手拭泪,忽地双手被叶叙川擒住。
后者的力气大得如铁箍一般,分明彰显他此时心中的不悦。
他掰开她十指,露出内里大片的血迹。
烟年挣脱了,胡乱在裙子上擦了擦手。
叶叙川皱眉道:“谁伤了你?伤在何处?”
“不是我的血,”烟年喃喃道:“我去杀了一个人,不小心蹭上的。”
叶叙川一顿。
“你杀了人?”
烟年道:“是。”
叶叙川抿住唇,紧紧抓着她的手。
手心尽是滑腻的鲜血。
好在杀人一事对他来说,实乃家常便饭,所以他并未大惊小怪,反而放松了对她的桎梏。
烟年目光澄明坦荡——或者说,这是一种极致的破罐子破摔。
他欲言又止,似乎想问什么,可看着她这生无可恋的模样,又问不出口。
最后命令道:“既杀了人,先带我去看一眼尸身。”
*
烟年也不知道自己是哪根筋抽了风,居然真的答应了句“好”,然后带着叶叙川去了杀梁几道的陋巷。
梁几道的尸身就大剌剌地丢在巷口街边,四肢扭曲,遍体鳞伤,模样又是恐怖,又是滑稽。
烟年指着那坨烂肉道:“在这里。”
饶是叶叙川见多识广,乍见如此乱七八糟的尸身,也不由得眯了眯眼。
烟年懒得为自己辩解。
第一次干刺客的活儿,干不好才是正常的,她不觉得丢人。
但没想到,叶叙川居然点了点头,难得夸了她一回:“脖子上这刀算是利落。”
琴弦切的,很难不利落。
烟年叹了口气:“我杀了人,按律法应当偿命。”
“可我不想进刑部,也不想进皇城司,大人不如现在就把我撵走算了,也省得今后麻烦。”
“按你这个杀法,的确要偿命。”叶叙川淡淡道:“看来你旧主不太称职,只教会你鸡鸣狗盗的雕虫小技,没教你如何善后。”
他整理一番袖口道:“看好,我只演示一遍。”
*
叶叙川带她去了城外偏僻之处,选了一方久无人居的野寺,把梁几道的尸身处置了。
“你将他砌入泥菩萨内,死不见尸,就没人能查到你头上来。”
他点起油灯,神情淡然,手起刀落,如同分解一条青鱼般轻松写意,三两下把烟年留下的刀痕遮掩了个干净,娴熟老练至极。
这一手功夫极其专业,专业到……
烟年倚靠在房屋的角落里看了一会,再也受不住了,冲到院中哇哇大吐。
但一整天水米未进,只能吐出些胆汁,苦得要命。
叶叙川瞥她一眼,把梁几道扔在了菩萨塑像后,嘲笑道:“一点血而已,至于如此?”
烟年勉强抬了下头,胃中又一阵翻江倒海,扶着门框大口喘气。
他妈的这哪是一点血?地都染成了猩红色,而且这白的又是什么?
好生恶心,烟年颤抖着举起双手,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真的把一个人,一个活蹦乱跳的大活人,弄死了。
她回味一番自己当时的心狠手辣,拜自己该死的记忆力所赐,又是一声干呕。
“真没出息,”叶叙川递予她一杯清水:“我第一次杀人时,比你要镇静多了。”
“我怎可与大人相比。”烟年气若游丝。
“都是杀仇家,有何区别,”叶叙川懒洋洋道:“我那时杀的,是害我五叔母自尽的一个杂碎,军中都道他无故失踪,其实是我把他拖出了营中,刺了他两百刀,放干了血才允其解脱,就埋在了一个像这样的小院里。”
烟年沉默。
虽未曾听指挥使说起过,但这的确像是叶叙川能干出来的事……
半晌,她才道:“我比你差远了,只砍了他一刀,本想把他手脚切了,可惜力气太小,实在切不动。”
“不必妄自菲薄,你做得很好,我原以为你心慈手软,优柔寡断,可如今看……”
他笑了笑:“是我小瞧了你。”
烟年愣了半天,才听明白叶叙川在夸她。
而且还是真心实意的那种。
如果不是心中痛苦难过,她很想摇着叶叙川肩膀让他清醒一点:她可是杀了个大活人啊,怎么到了他嘴里变得如此轻描淡写,跟小狗捡回了树枝被主人夸奖了似的。
明明是天大的罪孽,足够她死后堕入无间地狱。
“这人与你有何仇怨?”他问道:“令你一个女人能下此狠手。”
烟年只微微一顿,便低声道:“我不认识他,我杀他,是因为他害死了我的挚友。”
她把头埋入膝盖的缝隙,嗓音颤抖。
“……燕燕是个好姑娘,我初来汴京时瘦小羸弱,不得主人重视,还害了一场大病,差点死了,只有她愿意关切我,说我们身世相似,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女,理应相互照拂……”
烟年恨自己的好记性,令她清晰地记得燕燕笑嘻嘻的模样,这是一种折磨。
她记得当年两人卡着最后期限通过结业考核,末了一同瘫在榻上喘粗气,燕燕对她说:要不我们一同去汴京吧,要不我找不着跟我一起吊车尾的……
也记得在许多个风月温柔的夜晚,燕燕偷偷出来寻她,两人爬上红袖楼最高的屋顶,遥望暮云与山川,与星河之下的万家灯火。
这是她十年里少有的轻松时刻,就好像深海里的鱼浮上水面,窥见水鸟的翅翼划过长空,轻灵且自由。
琐碎的往事起先是走马灯,一幕一幕掠过眼前,逐渐变为幕天席地的海潮,呼啸而来,淹没她微不足道的一点自制力。
视线逐渐模糊。
叶叙川静静地听着她颠三倒四的描述,并未打断她。
“……可我们终归不同,我能忍得了无父无母的寂寞,她生性却烂漫赤忱,期待有人爱她,才被居心叵测之人构陷、欺骗,她……”
烟年用力攥紧裙角,目中噙着泪水,剥开愤怒的外壳,里头尽是藏匿不住的悲恸。
“……她配得上人世间所有幸事,凭什么要落得如此下场!是因为我么?为何偏偏是我失去亲人挚友?每回都是我,爹娘……姐妹……同乡……善才师傅……接济过的孩子……如今又轮到她。”
一大颗眼泪濡湿裙摆,烟年早已泪流满面。
她一字一字问道:“为什么总是我呢。”
明知不会有答案,她还是想诘问:为何总是她。
叶叙川难得收起了嘲讽,在她面前蹲下身,轻声道:“命数本就是不公的。”
“所以我活该失去一切是么。”
“不,”叶叙川揽过她纤薄的肩膀,把她抱在怀中道:“命数这种东西,是用来踏于脚下的。”
在濒临崩溃的情绪面前,所有安慰都显得无比苍白。
奔忙整日,她逼迫自己冷硬刚强,心狠手辣,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可当有人替她收拾残局时,被压抑于心底的痛苦反而越发肿胀,终于令她溃不成军。
她死死咬住唇。
“想哭便哭,不必忍着。”叶叙川温和道:“我不笑话你。”
烟年终于忍不住了,趴在叶叙川肩头嚎啕大哭起来。
她此生第一次这样放声大哭,没有行首娘子的仪态,亦没有细作的冷静,只凭着本心发泄,哭到要将失去挚友的痛楚,孤身一人的辛酸都掏将出来那样,毫无章法,稚如孩童。
不过还好,至少她还有哭出来的力气。
叶叙川抱着她,无端想起久远的往事。
那年北方起了战事,皇帝算计之下,叶氏阖族战死沙场,自那以后,他的眼泪好像就此干涸了一般,凭着本能卧薪尝胆,一个个杀掉仇人,下刀时心里连恨意都没用,只剩麻木。
像一具行尸走肉。
她遇见他时,正是他对天地万物都失去兴趣的时候,他刻意地撩拨亵玩这个送上门来的女子,逼她哭,迫她笑,把她玩到浑身发颤,这令他感到活着也并非那么无趣。
就像儿时捉弄的鸟儿,他合上双手,织成一面囚笼,感受鸟儿温热的身躯,尖尖的翅羽轻触他的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