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倒是蒺藜安慰她:“没事,我这不是还活着吗?”
烟年郁郁道:“如今是叶叙川的人照顾你,如有不周之处,跟我说便是。”
蒺藜忽然来了精神:“烟姐,我没什么短缺的,但有个事我不吐不快,能不能把我隔壁这姐们儿搬走啊?她夜夜对月啜泣,闹得我整宿失眠,日子都快过不下去了。”
*
蒺藜口中整宿哭的姐们儿,就是当初放烟年走的那医女。
当初放走烟年,医女见势不对,赶紧躲回了宫里,然而不幸的是,叶叙川在叶朝云眼皮子底下抓走了她……她也是被关押审讯了几日后,才恍然大悟,哦,原来她主子弃卒保帅了,她是那个卒。
信仰崩塌,偏偏生为医者,知道性命宝贵,没有慷慨赴死的勇气,可不得天天哭夜夜哭,自怨自艾一下嘛。
烟年出于怜悯,也顺便探望了她一次。
当然,主要的目的还是让她麻溜儿闭嘴。
医女如游魂般在屋中飘荡,望向烟年的目光三分幽怨,三分憎恨,四分无语凝噎。
烟年道:“你别这样看我,是你自己选上司的眼光差劲,宫里的内侍,连自己的宝贝都能狠心割舍,你还指望他保下你?“
“若不是你骗了我,我怎会落得如此下场!”
烟年叹口气:“小妹妹,你干细作行当,还怕被骗?悟性太差,趁早转行吧。”
医女气得肺疼:“你!你以为你就不会被骗吗?”
“当然会啊,”烟年道:“但我被骗了不会哭,只会拧掉骗子的狗头。”
烟年语重心长:“你也莫要害怕,看在太后娘娘的面子上,叶叙川多半不会杀你,顶多治个罪打发走,今后宁可杀人放火都别干细作这行,真不是人干的活儿。”
医女愣住。
见过来嘲笑手下败将的,没见过劝手下败将转行的,这是什么新型的羞辱方式吗?
*
最近烟年比较忙碌。
除了蒺藜的睡眠之外,她还有许多东西需要拯救,比如叶叙川讨人厌的性子。
搜查红花时,他顺便扔掉了烟年私藏的草烟。
烟年前去理论,叶叙川反过来教育她:“草烟伤牙,早该扔了。”
“我伤我的牙,又没去拔你的, ”烟年气势丝毫不输:“赔给我!“
叶叙川换上朝服,正准备入宫,敷衍一笑道:“别闹。”
“不是想让我死心塌地留在你身边吗?怎么连烟叶也要没收,我最讨厌你不讲道理。”烟年数落起他来:“你这样独断专行,让我怎么死心塌地?”
察觉到她态度不对,叶叙川意外了片刻,问了句:“今日怎么回事?”
烟年还未答话,他又道:“这般亲热,又想要什么了?”
“不是,”烟年道:“我这人心软,你也知道。兴许你对我好些,我就真的愿意长久跟着你了。”
叶叙川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终归没说什么。
时辰已到,他披着外氅匆匆离去,只丢下一句:“知道了。”
翠梨在旁目睹了全过程。
随即陷入沉思。
晚膳时分,她实在想不出个所以然,问烟年道:“娘子,知道了是什么意思?是答应了还是没答应?”
烟年只管慢悠悠用膳:“一个女子的堕落从何处开始?就是她试图解析男人的每一句话。”
“怎么说?”
“燕燕就是太把垃圾当回事,才给了他蹬鼻子上脸的机会,我从前就该多带她去几趟南风馆,把温柔小意,霸道专横,清新爽朗统统体验一遍,也不至于抱着个杂碎当宝。”
碗中鸭血暗红,恰似燕燕泼在护符上,已干涸的血迹。
烟年没了胃口,把筷子搁在一旁。
时过境迁,她依旧耿耿于怀,甚至有些后悔弄死梁几道。
就该留着他慢慢折磨,今天砍手,明日剜心,每天有不一样的新刺激。
“莫提了,翠梨,你去……”
刚说一半,小丫鬟前来通传,说大人回来了。
烟年的职业病适时发作,简直是条件反射般挂上笑容,前去迎接。
替他宽衣后,叶叙川自随从那儿取来一只盒子,递到她手中。
“这是什么?”
“你常嚼的草烟,我让外头的茶博士又调了一副,温和得多,也不伤牙。”
烟年打开一嗅,草烟透出淡淡甜香味儿,与她曾经爱嚼的那种辛辣的大相径庭。
温和是温和了,却也面目模糊,甜腻乏味了起来。
不过,叶叙川生性强横,不爱妥协,能做到这样已是不易,多半是早晨那句死心塌地当真打动了他。
翻了一翻,发现盒子下还有一处小小的机杼。
烟年见多了这种东西,三两下就破了机关,听叶叙川赞许道:“你的细作手艺练得不错。”
呵,哪壶不开提哪壶。
烟年白他一眼:“是我天生聪明,关我干过细作什么事。”
她打开夹层,从中抽出一根朴实的发簪。
就着灯光,烟年细细端详了片刻。
——发簪材质古怪,不是匠人常用的金木,簪头雕刻粗犷的彤云纹样,显得豪迈古朴。
“怎么是北方的样式?”她问道。
“我母亲喜欢不做繁杂雕饰的饰物,她死后,别的首饰都随了葬,只留了这一件,现下送给你了,好好收着。”
烟年吃了一惊:“这么要紧的东西,平白送给我?”
“给你便收着,”叶叙川漫不经心勾了勾唇角:“明日各库的管事会来送库房的钥匙,你也好生收着,喜欢什么就拿出来用,短缺什么就出去买,叶氏产业众多,养一个你绰绰有余。”
库房钥匙……
这是要将家财尽数托付予她么?
烟年怔怔无言。
招摇撞骗那么多年,见多了满口爱恋,实则不愿多花一个子儿的抠门男人,愿意把全副家当放在她手心中的,叶叙川是头一个。
手中的发簪似有千钧之重,烟年心中五味杂陈,一句好听的话都说不出,只抿了抿唇道:“这样……不妥当。”
“为何不妥?”叶叙川道:“我的东西,我愿意给谁便给谁。”
他揽过她肩头,平视着她的双眼,缓缓道:“从前我们互相瞒骗试探,平白浪费了好些时光,如今你挚友身死,与旧主的联系就此斩断,往后好好待在我身边,我们还会有许多在一处的时日,你可以慢慢教我如何取悦你。”
微凉的吻落在她唇上,叶叙川轻轻抚摸她侧脸,如同对待珍而重之的宝物。
“过往种种便忘了去,我们从头再来过罢。”
*
烟年必须承认,听到叶叙川这样说时,她的信念在脑袋里狠狠动摇了一瞬。
从头来过,多美好的一个词儿,她就此摆脱当细作的辛苦日子,安于后宅,远离任何恼人之事。
可是……从头来过,从头又是何时?是燕燕身死之时?他们相遇的时候?还是她和姐姐藏在草垛里,眼睁睁看到家乡被大火焚毁的那一天?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叶叙川终究不明白她,不明白是怎样的过往塑就了今日的烟年,今日的烟年褪下伪装之后,骨子里又是个怎样的人。
家国之恸如一道天堑,将他们永远隔在悬崖两边,他是国朝枢密使,她是北方来的细作,立场悬殊,所以她永远无法给他了解自己的机会。
烟年闭上眼,勾住叶叙川的脖子吻了回去,在他瞧不见的地方,暗暗合上了那只盒子。
这份礼太重,沉沉压在心口,化作一种无法言说的怅然。
天意弄人。
当她不用再索要他的喜爱之时,他才开始正视对她的感情。
而这份感情从一开始就是错的,从头来过又有什么用?无非把错误刻得更深几寸罢了。
或许自己会出于任性与一时的动摇,在他身边待一些时日,可是她终究不是个寻常女子。
细作生涯艰辛凶险,红袖楼中看遍凉薄,早已剥夺了她爱一个人的能力,所以,叶叙川想要的天长日久,她给不了。
第51章
成年人之间的关系好在分寸, 都是聪明人,各有立场和秘密,于是也就默契地互不干涉, 一面亲近着,一面又互相提防。
叶叙川是当真喜欢她, 却又当真不信任她, 榻间抵死缠绵,温柔地一声声唤她的名字,但只要穿上朝服,就决计不给她任何接近机密的机会。
烟年亦然,平日里言笑晏晏, 可从未向叶叙川提起她究竟来自何处, 有何经历。
两人心照不宣, 却也相安无事。
她逐渐习惯了被关在府里的日子,不再执著于离开,只是偶尔看见乌都古自由翱翔时, 会产生一点羡慕,想起远在北周的姐姐, 阔别已久的家乡。
驯鸟教会了她很多道理, 当鸟儿被关得久了后,即使打开笼子门, 它也不再敢飞翔,
除非有人拽着它的翅膀,把它从笼子里赶出来,再抛下万丈山崖。
平静的日子下暗流涌动, 危机暗暗接近。
烟年早已猜到会有这样一天,只是她没想到, 这一天竟来得这样快。
*
从某日起,叶叙川又忙了起来。
他身居高位,忙是理所应当的,所以烟年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又不是那等离了男人就活不了的女子,叶叙川在外奔波劳碌,烟年在府里琢磨叶府侍卫的换班路线。
据她细心观察,墙头的暗卫大哥们偶尔也会磨磨洋工,比如换班时小歇个午觉,在树上摘点果子吃……如果乌都古在高处巡查,趁暗卫不注意时钻个空子也未尝不可。
之所以不跑,是因为烟年见识过叶叙川发怒的模样,当真是吓人,若是她敢带蒺藜跑,说不定叶叙川真能折断她的腿。
但是……人嘛,总要给自己留条后路的,哪怕不用,总得要有。
这也是细作职业病的一种,保持谨慎,耳聪目明,留心观察。
深更半夜,她精神奕奕蹲在房梁上,偷听屋顶上暗卫大哥小声聊天。
这群孙子交谈声实在太轻,烟年自制了一个扩音的小机杼,附耳上去,终于听见暗卫大哥感慨:“……今晚月亮好大,像个饼。”
“可不是吗,”另一人道:“只可惜先前甜水巷巷口那个卖烧饼的老头子不干了,大半夜想打点野食都没处去。”
烟年眯了眯眼。
甜水巷口卖烧饼,说的一定是老周。
指挥使办事杀伐果决,老周胆敢背叛细作营,必是已经被肃清了。
“简单一死真是便宜他了,”烟年至今耿耿于怀:“若是老娘去杀他……”
翠梨困得眼皮子抽筋:“啊?”
“醒醒。”烟年道:“今晚是那个碎嘴子暗卫值班儿,他上次聊了一宿军中八卦,全是热腾腾的情报。”
“……现在消息出不去,等叶叙川对你放松桎梏,热腾腾的情报也变为冷飕飕的情报了。”
烟年叹了口气:“我之前也这样想,结果……就懈怠了那么几日,燕燕便死在了我面前,可见人还是该警觉些。”
说罢,她聚精会神,继续偷听。
屋顶上的暗卫又道:“怎么这卖烧饼的说跑就跑,莫非是逃傜役了?”
“他年近花甲,行将就木,拉壮丁也拉不到他头上啊。”另一暗卫补血道。
“不一定,若真要与北周打仗,管他多大年纪,都要拉去服役……”
屋顶上暗卫聊得起劲,烟年越发感觉不对,额头上渗出丝丝冷汗。
“你说这群北周人是不是活腻歪了,边关难得太平这些年,这回又作起妖来,莫名其妙杀了我朝的使臣,图什么呢?”
翠梨原本昏昏欲睡,暗卫这话不啻于一枚炸雷,生生把她从瞌睡中惊醒。
她几乎立刻扭头望向烟年。
她长发低垂,遮住了面容,翠梨看不清她神情,只能看到她紧抿成一条缝的嘴唇。
“……谁知道图什么,左不过是财帛领土,不管怎样,杀使臣乃是大忌讳,这回怕是真的要打了,”
暗卫道:“不过,若是咱们大人趁此机会把燕云之地收回来,也算一桩千秋功业呢。”
……
翠梨还想接着听下去,可身边房梁轻轻一响,烟年已经从梁上纵身跃下。
她清瘦的身影像一道孤魂,梦游般扑到书案前写下几字,又拿了纸片径直向窗口走去。
翠梨慌忙跟上,死死拉住了她:“烟姐,你冷静些,或许是这几个暗卫闲来无事,编些假话罢了,你贸然唤乌都古传信,被发现了怎么办!”
“乌都古已许久未曾传信,只要它顺着树影飞,就不会被发现。”
烟年此刻异常冷静,反握住翠梨的手,一字一字道:“翠梨,不管此事是真是假,都必须立刻上报指挥使,风险再大我也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