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挥使叹了口气。
“周重芳,你可当真不知足,老子若是死了,今天来杀你的就会是烟年,这丫头下手可比我毒多了,没个千刀万剐,难解她心头之恨。”
“我宁可是她来杀我。”老周闭上眼。
指挥使不再言语。
手腕微动,匕首拉出雪亮的刀光。
月辉洒入暗巷,照亮白壁上淋漓的鲜血,老周的身体委顿在地,颈间是一道刺目伤口。
指挥使归刀入鞘。
蹲在老周尸身前,他从怀中摸出一张文书,咧了咧嘴。
文书上尽是密文,是三个月前那封请示信的回信——上司允准了老周在汴京养老,念其劳苦功高,还额外赠了一笔银钱。
指挥使烧掉信件,把银子塞入怀中,摇了摇头。
“叫你沉不住气,你看,养老钱充公了哈。”
*
众星罗列夜明深,岩点孤灯月未沉。
烟年记得母亲说过,夏夜里天上最亮的那颗星星是天狼星,一旦那颗星星大亮,就是要起战事了。
她托腮远望明月天狼,喃喃道:“天象占星之术或许也非无稽之谈,我曾让一个擅观星的姐妹替我算过命,她说我是孤苦伶仃之命格,尤其每逢天狼星亮时,必会倒大霉。”
“这一说法便如庙里卖假药——糊弄鬼。”
叶叙川对此嗤之以鼻。
他举例道:“钦天监的老头子还硬说我天煞孤星,气运太盛,刑克身边之人,被我下令罚俸后才老实了。”
烟年沉默,半晌才道:“……你罚他们做什么?人家明明也没说错……”
“就算没说错,也不准出去妖言惑众。”叶叙川道:“人一旦笃信自己可怜,便只会更可怜。”
是啊,烟年惆怅地心想,叶叙川是不信命数的,他只信任他自己。
可是她信,她远不及叶叙川刚强,如果不用一些玄学麻痹自己,那人生真是太清醒痛苦了。
“其实,我来汴京当细作,是因为当初的主子告诉我,当细作不是去杀人,而是救人。”
叶叙川再次嗤之以鼻:“你信了?”
烟年恼了:“是不是路过的狗都要被你嘲讽两句?“
叶叙川道:“天下蠢事那么多,哪怕错过一桩没有嘲笑,我都夜不能寐。”
烟年大惊:“你什么时候学会讲笑话?”
叶叙川起身:“看你今晚也没什么要紧话可说,不如早点睡,还能早些把病养好。”
“我是想说,”烟年道:“我苦心孤诣,混到你身边当细作,其实只是为了护佑家乡平安,我主子说过,如果北方要起战事,叶大人一定是第一个知晓的人,若好生从中斡旋,或许有些无谓的战争,就可以避免了。”
叶叙川拢了袖子,颔首道:“说得也有三分道理。”
烟年欣喜地眨眨眼:“是吧,我想着……”
“道理是对的,但你那主子在说谎,瞧你人傻好骗,净编一些大义凛然的昏话诓你。”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话语间充满了对傻子的怜悯。
“什么?”
“就像你平时同我说谎那样,话是真话,却别有用心。”他道:“编出这样动听的借口,大多只是为了骗细作替他卖命,我从不屑于这么做,只因手下们替我办事,我也该拿出些诚意来,告诉他们我究竟想做什么。”
烟年道:“……不夸耀自己会死吗。”
“并非夸耀,而是事实如此,动用你的脑子想想,你探到的消息会被用来阻止战事吗?还是说,关乎无数人性命的消息,最后却成了发战争财的用具呢?”
叶叙川感慨:“你主子甚是缺德,光教你做脏活的手艺,旁的能骗则骗,竟然半点没教。”
眼前浮现指挥使抠门的大脸,烟年点头道:“你说得有理,他缺德得很。”
“如有机会,今后慢慢学罢。”叶叙川拢袖淡笑道:“但愿你比官家聪明一些。”
烟年嘴角抽搐。
小皇帝若是知道他和一个女细作相提并论,怕是要气出一口龙血。
“那你会不会去掀起战乱呢?”烟年低声问道:“你是国朝枢密使,将门世家的天才,会不会也像那些肉食者一样,拿平民百姓的血骨去填你的逐鹿之心?”
“你多虑了。”叶叙川淡淡道:“我倒看不出天下究竟有何鹿可逐,就算有,也没必要劳民伤财地去争。”
“当年叶氏北伐折戟,难道大人心中就不曾遗憾吗?”
“不遗憾。”叶叙川道:“只要是亲身上过沙场的人,都不会对那场战争感到遗憾。”
烟年忽然握住他双手,恳切道:“大人能不能答应我,今后别再对他国用兵了,我已经被战火夺走了几乎全部亲朋旧故,不想看到孩童们重蹈覆辙了。”
“不能,”叶叙川断然拒绝:“既然我坐在这个位置上,手握着兵权,便不能随心所欲。”
“大人只会以国朝利益为重,是么。”
“是。”
烟年沉默,知道自己是痴心妄想了。
叶叙川顿了片刻,又道:“但我亦厌恶战争,到是可以答应你,如非迫不得已,我不会令将士出去送死。”
“当真?”
烟年双目一亮,如见柳暗花明。
叶叙川的目光在她面容上停留了片刻,捕捉到她稍纵即逝,无法作伪的惊喜神情,顿觉一言难尽。
这蠢女人费尽心机接近他,挨了他诸多折腾,却还坚持工作,竟然是为了佑护天下平安?听起来像个小屁孩儿的生辰心愿……
他当真不明白烟年究竟是怎么个想法,弹琵琶干脏活的命,非要操紫宸殿的心。
还好遇见了他,若换一个缺德的任务对象,早就吃干抹尽随手抛弃了她,还能容她发表以上这番高论吗?
算了,有点理想是好事,叶叙川安慰自己,起码给了他理由原谅她往日僭越……
正思量时,忽然听到烟年喃喃道:“不对啊,如果天下当真太平,你这枢密使岂不是毫无用武之地了?”
“你定是在骗我,悄悄盘算着养寇自重,”烟年沮丧:“我知道的,上朝堂的人心都脏。”
叶叙川气得笑出了声:“爱信不信。”
*
念在烟年身子太差,虽然今夜氛围甚好,叶叙川依然没有碰她,两人睡了一个纯天然的素觉。
入睡前,烟年冷不丁来了一句:“这么看,你也并没有我想得这般恶劣,勉强算个好人,但既然是好人,就不该做强抢民女,非法□□之事,不如还是放我走吧。”
“你也并没有我起初想得那般凉薄自私,勉强算个正直之人,既然是正直之人,难道不该舍身饲虎,辅佐我护得天下太平吗?”
叶叙川笑道。
就知道此人不好糊弄,烟年悻悻闭上了眼。
“这里不好吗。”
黑暗中,叶叙川的声音飘过来,带着一丝迷惘。
“你家人尽亡,孤苦伶仃,便是走了又能去哪儿?一个没有宗族还格外美貌的女人,若想体面地活,只能嫁为人妇,那还不如留在这里,府里什么都有,你在我身边会很安全。”
烟年本想纠正他,谁说她家人尽亡的,她分明还有个姐姐,且每一季都有书信往来,亲厚如初。
可转念一想又发觉不对,真正的烟年在北周有姐姐,但指挥使给她的假身份却是个孤女。
她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只胡乱搪塞道:“可我不属于这里,这里也不是我的家,你迟早会娶妻生子,到时候我怎么办呢?”
“我可以不娶妻生子。”
他顿了顿 ,又道:“或者由你来生。”
烟年被吓得直挺挺坐起身:“什么?”
“有什么可讶异,”他道:“你回来的那日,我便着人停了避子汤。”
说着说着,他转身朝外,只给烟年留一个冷淡的背影。
“只是我没料到,你为了不怀上子嗣,甚至愿意生嚼绝孕药物,看来你的确厌恶这里,厌恶到宁可对自己下此狠手。”
烟年道:“是,我的确不喜欢这里,人被像只鸟雀一样关起来,又怎会舒心?”
叶叙川不再搭话。
他也清楚,他能为烟年捧来天下万物,独独无法让她自由。
更漏将阑,细细的风钻入帘帐,烟年仍坐着,托腮望着帐顶怔怔出神,不知想到了什么向往之事。
叶叙川也正看着她。
“无妨,”
过了良久,叶叙川才道:“心不在焉也罢,另有所图也罢,天长日久,总有把你拘到死心的那一天。”
*
次日,烟年收拾东西,准备搬回正院。
“所以,娘子同叶大人和好,是因为骗取他信任,伺机逃跑?”
翠梨的想象力到此为止。
红袖楼出来的女人就是如此现实,和男人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要兑现出价值来,不然就是打白工,说出去要遭姐妹们嘲笑。
谁料烟年却道:“这倒不是,叶叙川是什么人?他哪怕爱我爱到死去活来,也不可能信任我。”
“那你搬什么搬,还不如在这里自由。”翠梨不满道:“娘子,你可不能重蹈覆辙,离男人太近容易遭遇不幸。”
“我知道,”烟年抚摸着燕燕留下的护符,眉眼低垂:“你就当我又任性妄为了吧,我也说不清为何,但好像最近看他顺眼了很多。”
翠梨语塞。
这他娘的就很难办了。
最怕就是这种没来由的好感,见惯风月的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不过吧,也难怪烟年动摇,叶叙川贵为一国重臣,长得不错,替她收留蒺藜,找回燕燕的遗物,杀人善后一条龙,还承诺不轻易对燕云用兵……
翠梨扪心自问了一下,自己断无可能拒绝这种诱惑。
“好吧,”她勉强道:“但娘子也要……”
烟年笑着摸摸翠梨的脑袋:“放心,我有分寸。”
第50章
搬到正院的第三日, 烟年突然想起了当初放她出门的笨医女,问了翠梨一回:“那笨蛋如何了?”
翠梨道:“她回宫了。”
烟年颇为遗憾:“哎哟,还没当面谢谢她。”
翠梨又接一句:“然后她被叶大人抓回来了。”
“在宫里抓人, 不是给亲姐上眼药吗?”
“上了又怎样,太后娘娘拿他压根没办法, ”翠梨把手一摊:“如今人就关在蒺藜隔壁, 娘子去瞧瞧呗。”
*
烟年当真去瞧了一遭。
自从保下蒺藜起,她就再没去见过这倒霉孩子,一来自己被关着,行动不便,二来也是为了降低蒺藜的存在感, 怕叶叙川看着蒺藜碍眼, 哪天一个不高兴, 把蒺藜弄死了。
蒺藜嗝屁,那她这几个月无异于白忙活,为保她的劳动成果, 烟年一直忍着没去瞧他。
这回敢去探望蒺藜,是因为翻到了叶叙川留在正院里的文书, 众所周知, 叶叙川生性谨慎多疑,机密管理意识极度到位, 烟年若能看到他写下的手稿,必是意味着这东西不太要紧,或者是说,叶叙川有意让她看到它。
文书上明明白白写着, 派往北周的使臣已至边境,不日将抵达上京。
叶叙川批了两字:已阅。
烟年心里大石落地, 顿觉叶叙川是个难得的靠谱之人,出身武将世家,却看得清国朝强盛外壳之下的羸弱之处,不穷兵黩武,颇得她心意。
他一贯高傲,大概不想明着邀功,显得自己多挂念着她似的,于是只隐晦地告知了她一下。
此举令烟年实打实地放下了警惕。
所以次日天一亮,她便哼着歌儿去探望蒺藜,推开屋门,神清气爽道:“哟,还活着呢?”
蒺藜嗷嗷直叫:“烟姐,我想死你了!”
翠梨一把捂住他的嘴:“疯了?不要命了?咱们现在在叶大人府上,我警告你莫要对烟姐说什么想你爱你梦见你,小心叶大人弄死你!”
蒺藜人如其名,是个好死不如赖活着的主儿,闻言立刻闭嘴:“晓得了,烟年娘子。”
“腿如何了?”烟年关切他:“还能走吗?”
蒺藜一把薅起拐杖,表演了一圈瘸子遛弯,狗熊蹭树,乐乐呵呵道:“挺好的,柱拐就行。”
烟年看着他蹒跚身影,嘴唇紧抿为一线。
他的腿已不良于行,多年苦练的轻身功夫算是彻底废了,余生前途尽毁,他竟然还能笑得出来,这拐怕是给他的脑子拄的。
翠梨宽慰道:“娘子,做细作九死一生,蒺藜能活下来已是万幸,旁的咱们也别奢求太多,你瞧他脸长得挺标准,回头咱们回去,给他找个不嫌他瘸的姑娘入赘,他没姓氏,就让他跟了姑娘的,也算是平平顺顺的一生。”
烟年叹了口气:“还能怎样,当初选了这条路,便要做好走不到头的准备,只可惜杀老周的活儿归指挥使,我没法亲自替蒺藜出这口恶气。”
在烟年认知中,被皇城司打伤腿,这只能自认倒霉,因为弄死细作本就是人家的工作,但是被自己人出卖,这性质可就大大不同,必须肃清叛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