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喃喃道:“叶叙川这几日忙得不见人影,说不定就是在调兵遣将,如若当真如此,当真如此……”
她心里如揣了一团乱麻,嘴唇嗫嚅片刻,终是说不出话来,只因一切都太出乎意料了,她不知如何应对,只能凭着做细作的本能,去找上司求个答案。
不顾翠梨劝阻,烟年推开窗,双目紧盯屋顶的暗卫身影,趁那几人偷闲时,食指在窗框上击打出有规律的节奏。
夜色是夜鸮鸟最好的掩护,在枝头休憩的乌都古瞅准时机,振翅向她飞来。
暗卫们并未起疑。
“去找指挥使。”烟年飞速将书写的信纸绑到乌都古爪上:“越快越好。”
*
天光破晓,乌都古没有回来。
细作白日里须不动声色,稳如泰山,长此以往,精神上的压力极大,连带着睡眠质量也断崖式下滑。
烟年又一次失眠,拥被枯坐了大半个晚上。
两国势均力敌,战争以生灵涂炭为代价,对双方都是莫大的消耗,她怎么也想不透,为何上京的贵人要杀国朝派去的使节。
抽丝剥茧,疑窦重重,烟年头疼欲裂,当年尸山血海的惨烈景象又浮现眼前。
指挥使说过,战争是天下最肮脏的东西。
燃烧的村庄,逃窜的家禽,敌寇刀尖滴下鲜血,亲人的尸身遭人践踏……人间炼狱之中,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嘴死死闭牢,紧抓住姐姐的手不放开。
往事如汹涌的潮水,几乎将她淹没,十年了,记忆依然像是发生在昨天一般,鲜活得可怕。
指甲深深嵌入手心,复又无力地松开。
不行,她暗暗咬牙,过去的事已成事实,人的眼睛终归生在前头,她万不能再畏首畏尾,又令悲剧重演一回。
等了一日,乌都古的身影终于再次出现。
烟年一把将其揪进屋,动作粗暴,把整只鸟翻来覆去搓了一遍。
乌都古茫然躺倒,任主人搓圆摁扁。
翠梨道:“指挥使一个字都没有传回来。”
烟年放开乌都古。
“他不给我传信,定是有事瞒我,不想令我掺合进来。”
她抹了把脸,疲惫道:“或者,我们换一种说法:他不信我。”
“……这不应当吧。”翠梨皱眉思索:“烟姐在汴京细作营已有校尉的军衔,有何不可信之处?”
“我不知道。”
烟年手指陷入发间,与青丝交缠,再将它们揉成一团乱麻,她顶着一头乱发,又重复一遍:“我不知道指挥使有何打算。”
“那……”翠梨踟蹰。
“没别的法子了,我要出去见他一面,当面问清楚。”
烟年食指不住敲打床沿,时而皱眉,时而抿唇,这是她思考时惯有的小动作。
翠梨默不作声,转头望向窗外。
时已黄昏,天色凝重如凝滞的铁水,满城笼罩在黑云之下,大雨将至。
*
烟年找上指挥使时,他已有整整两夜未曾合眼。
变故发生之后,常年沉寂的情报机器轰然开始运转,遍布国朝各处的细作营传回雪片般的情报,并被快马加鞭送往两京。
从朝堂到军中均风起云涌,局势瞬息万变,指挥使不敢有一瞬松懈,生怕漏了要紧的信息。
前日边关封锁,上京来的信使冒死越过燕山,带来了最重要的一封密信。
“密信里写了什么?给我看看。”
汴京细作营的据点在一处茶馆的阁楼上,只有得信任,被种过冰凌种的细作有资格踏足。
昏暗的小阁楼上,指挥使始终沉默,烟年狠狠掀开兜帽,凶恶道:“哑了吗,说话啊!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混出了府,统共只能在外头待小半个时辰,我便想不明白,我替细作营卖命十年,你居然还怀疑我,有什么可瞒的,究竟怎么回事!”
“你都知道了,还来问我做什么。”指挥使疲惫道:“如你所闻,国朝使节被刺,朝野哗然,要起战事了。”
“谁杀的?”烟年目露凶光。
指挥使望她一眼,眼中尽是蛛网般的红丝。
“不是你该打听的东西,这是你最好置身事外,否则性命不保。”
他又道:“眼下我太忙,无法顾及你,你老实在叶叙川府上待着,今后有用到你的时候。”
烟年抿了抿唇,目光扫过满桌文牍。
指挥使平日谨慎,要紧记录均阅后即焚,但如今他太忙了,来不及销毁它们。
她叹了口气道:“算了,既然如此,我有件东西要给指挥使,是叶叙川书案上寻见的,想来有用。”
指挥使漫不经心道:“好,你放这儿。”
烟年俯身放下一张白纸,顺便不露痕迹抽走下面一份文书。
指挥使经费紧张,平时抠抠搜搜,而这文书所用之纸色白如雪,绝不是他会掏钱购买的货色。
指挥使太累了,并未察觉她的小动作。
站在走廊上,烟年展开那封密信,就着一线天光阅读。
密信言简意赅,但每一字均令人心惊肉跳。
读到最后,她已是冷汗涔涔,虚脱般扶住廊柱,才不至于跌坐在地。
“烟年!你是不是疯了!”指挥使叫骂着冲出阁楼:“偷看军机是死罪!你别以为老子不敢杀你!”
烟年交还了密信,仰起头,撩开遮住双眼的发丝。
“晚了,我已经都知道了,”她道:“这就是你瞒着我的缘由,南院王想让我们杀掉叶叙川,对吗。”
第52章
两人又回到阁楼。
挥开杂乱文书, 指挥使一屁股坐在蒲团上,骂了一句:“作死。”
烟年也在他书案对面坐下:“指挥使大人,如今还有什么可瞒的么?”
“我知道你不信我, 怕我像燕燕一样,爱上朝夕相处的男人, 心一软, 手下留了情,教叶叙川生出警觉之心。”
“但我若是她,今日便不会拼死出来见你。”烟年道:“你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
指挥使盯着指尖沾上的墨汁,咧嘴一笑。
“……你懂个屁, 不告诉你是为了保全你。”
“若是你真的领了命, 屁颠屁颠去杀叶叙川, 你以为你还能全身而退,金盆洗手?”
“使节是叶叙川的人杀的,杀完后嫁祸给了北周王廷, 派遣使节、使节遇刺、得到由头,大举北伐, 都在他的谋划之中, ”
指挥使道:“这就是你想知道的一切。”
烟年下意识道:“不可能!”
“他曾说过,他厌恶战争, 若非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不会轻易挑起战事。”
指挥使冷冷一笑:“如今知道我为何瞒你了么?”
烟年缓缓瞪大了眼。
指挥使起身,把密信凑近炉火, 烧得丁点不剩。
他摇头叹息道:“我不喜欢用女细作,便是因为你们太易动摇, 叶叙川怎么说,你就怎么信吗?烟年,我教过你什么?一个细作若开始信任一个人,她离死期也就不远了。”
“可是……”烟年艰难道:“他……他不像是骗我。”
那夜他这样温和,满口谎言下难得流露出一点真心,怎么会是在哄骗她呢?
指挥使又向她递来一封文书。
这份文书被他贴身存放着,同样是上好的洒金纸所制,想必与她拿走的那份同源。
“看看吧,北方来的消息。”
指挥使道:“动手之人是叶叙川的亲兵,自小同叶氏的孩子们一起长大,对叶氏忠心耿耿,亲族俱在汴京,天下除了叶叙川,没有谁能逼迫他。”
字符从纸间浮起,在烟年眼中扭曲变形。
明明识得每一个字,可为何将它们放在一起,就显得如此荒唐,压得她连呼吸都停滞了。
“许是……”
“没有许是,单个消息会骗人,可一群消息不会,它们互相验证,无法作伪。”指挥使道:“来往信件都还留在这儿,你自己瞧吧。”
案头堆叠的信件如雪片一般,边上散落着指挥使的手记,手记上字迹杂乱,记录四面八方传来的讯息,并抽丝剥茧地还原事情的本来面貌。
烟年一张张翻看。
指挥使又道:“那人杀完使节后便服毒自尽,北周王廷再无法撇清干系,式微的主战派一夕得势,挥师南下,叶叙川亦早有准备,一场恶战难免。”
一直以来的指望落了空,他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出神地望着窗外。
窗棂上停了两只雀儿,巢穴挡去了原也不充裕的阳光,烟年问过指挥使,为什么迟迟不拆了这鸟窝,指挥使告诉她,因为他不忍心看到雏鸟无家可归。
他还告诉她,他的女儿被战争杀死时,也如雏鸟一般纯真可爱。
那么多年做尽脏事,手里捏的人命不计其数,独独对一窝鸟儿起了恻隐之心,当真是可笑。
“那你告诉我,我能做什么。”烟年把信交还予他:“我的姐姐还在北周,我哪怕粉身碎骨,也要护得她远离战火。”
“我们无能为力。”
指挥使道。
“烟年,这是两国之间的博弈,我们与他们比起来,只如蝼蚁一般,终究什么都做不了。”
“你总说我心狠手辣,如今看,我不过能杀几个叛逃的细作,而庙堂之上的恶鬼,他们轻轻一合掌,便能割去千万条生魂。”
指挥使抬起手,窗外落日熔金,夕阳如发烫的岩浆,张扬地泼在城池与天空之间,阳光从他指缝里透过,落在他已有皱纹的眼尾边,将他眼尾的纹路雕刻得更加深刻而苍老。
“我逼迫你接下过许多刁钻的任务,你都做得很好,但只有这次,我不想让你去做任何事。”
*
烟年久久无言。
终于,她徐徐开口,嗓音嘶哑。
“这信件应是南院王传来的急讯,他偏安一隅,是最不愿出兵的王爷,如今突发变故,他定有法子应对,何不……”
“你不是也看到了吗?”指挥使道:“他的应对之策就是命你杀了叶叙川,把水搅浑,如此一来,国朝军中群龙无首,定不会再大举进攻北周,而北周王廷本就不愿打这一架,若南边先收了手,他们有台阶下,说不定战事便消弭于无形了。”
烟年死盯着他道:“既然如此,为何不让我去杀他。”
她幽幽道:“你在怕我手下留情?”
“是,”指挥使痛快承认:“你胆大心细,能言善辩,向来都是营里最出色的细作,只有一点不好,太感情用事。”
他顿了顿道:“我自认无法控制你,所以不敢用你。”
*
这一次,烟年按时回了府,在小铜镜前落座,颓然撕下面皮上的伪装。
翠梨打起珠帘,让窗外刺眼的斜阳照入屋内。
眼下是汴京的盛春,一年里最好的时节,院中新栽的海棠花招摇明媚,夕阳照射下近乎透明,可烟年却好像与整个世界隔绝一般,望着窗外繁花如锦,无声无息地发着愣。
半晌,她打开妆匣,轻轻抚摸着燕燕留下的护符。
“娘子今日魂不守舍,见了指挥使,他可有说些什么?”翠梨试探着问道:“可有让娘子做一些难为之事吗?”
烟年摇了摇头。
她鲜少有那么无力的时刻,指挥使也从没有过那么颓唐的时刻,走过千山万水,终究功亏一篑,她的故乡仿佛受了什么诅咒一样,才安宁了数年,又将陷入战争的泥沼。
该如南院王所言,杀掉叶叙川吗?
理智告诉她,她应当杀,可想起那日星海之下,叶叙川曾对她做过的承诺,烟年把簪子捏了又捏,还是无法接受。
他明明……也是厌恶战火的。
*
晚膳时分,叶府中匆匆跑出一个传讯小厮,直奔皇城。
过不多时,宫门拉开一缝,从中驶出叶叙川的车驾。
府邸的主人终于再次出现,烟年听见了久违的喧闹声,从大门到后院的灯笼重新燃起,脚步声由远及近,推门带起的风惊动堂前珠帘,送来春夜里一阵幽幽花香。
烟年从珠帘间隙处往外看了一眼,叶叙川带着连日工作的疲惫,解下披风随意搭在衣架子上,行至她面前,双手端起她面庞,皱着眉,来回检查一番。
“怎地忽然腹痛?叫郎中来瞧过了么?”
烟年亦抬眼,细细打量他。
这段时日,他瘦了一些,两颊微微凹下些许,眼中布有淡淡的红丝,可这无损他的俊美。
有时恰到好处的疲惫反而是为年轻男人增色的筹码,暗示他有自己的事业要忙碌,与游手好闲的纨绔截然不同。
她轻声道:“我身子骨极好,腹痛是装的,只是想籍此多见你一面。”
叶叙川放开了她道:“你并非胡闹之人,说吧,究竟发生了何事?”
他不容易糊弄,烟年也不想隐瞒,直接问道:“国朝调兵遣将,是不是要进攻北周,收复燕云?”
叶叙川微微讶异:“你怎么知道此事?”
略一思索,他便猜到是烟年听了壁角,皱眉骂道:“这群酒囊饭袋,当差当得稀烂,嘴却碎如老妪,合该滚去领罚。”
“莫要深究我从何得知此事了。”烟年抓住他袖子:“你告诉我,是不是要出兵,是不是要夺回燕云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