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两国之间的事,与你无关。”
“那又有什么与我有关!”烟年急道:“我的家乡就在燕云之南,许多与我当年一样的孩童居住在那里,如今两国兵马旗鼓相当,难分胜负,难道又要鏖战多年,让好好的土地生灵涂炭吗?”
“是。”
一个简洁的字符落地,终结了她全部诘问。
烟年的话语戛然而止,手指颤抖。
叶叙川淡淡道:“既然都知道了,便不必多问,我的确将择日挥兵北上。“
“为什么?你不是说过吗?不会轻易挑起战事……”
“两国之交,不过尔虞我诈,我不喜见血色,懒得出征,可时势如此,没有退缩余地。”
叶叙川轻描淡写,仿佛在谈论一桩司空见惯之事:“不过,他们先杀了使节,倒是给国朝出征冠了一个现成的由头,后世写起史书来,也会称此次出征师出有名。”
“若是杀使节一事乃是刻意算计呢!”烟年向前踏了一步,竟是少有的激动。
“是否刻意,这并不重要。”叶叙川道:“如果一个意外便能令两国刀剑相向,那它们一定已剑拔弩张地对峙好些时日了。”
“是你做的吗?”烟年幽幽问道:“叶家为夺回燕云,杀了使节,对么?”
听得烟年这一句话,叶叙川的目光几乎是顷刻锋利了起来。
烟年丝毫不避,死死地盯着他,不放过他脸上掠过的每一丝异样。
他顿了一顿,才道:“你逾矩了,朝堂如何,叶氏如何,都不是你该知道的事。”
*
不,不,不。
言语会骗人,但下意识的神情变化作不得假。
不过是片刻的犹豫,就令烟年笃定,这回必是他下的黑手,就算不是,也必与他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她了解叶叙川,知道他是个极度骄傲的人,行事风格杀伐果决,他这次的应对那么反常,分明就是藏起了不想被她知道的隐情。
烟年吐出一口浊气,逐渐冷静。
岂止是冷静,简直心肺里的血液都冷彻骨髓。
她仿佛从一个封闭的梦中醒来,梦里有四面高墙,将她如鸟雀般关在方盒子里头。
她学着她驯过的那些鸟儿,浑浑噩噩地活着,找不到应做的事,见不到应见的人,失去挚友,失去信念,最后连兽性都失去了,化为工笔画上没骨的青雀——一件廉价的观赏品。
但她当真能安心留在这里吗?
不,怎么可能呢?
她有自己的家乡,有自己的亲人,哪怕在最颓丧迷茫的时候,她也清晰地记得,自己是北周细作营最好的细作,而不是叶叙川的什么狗屁侍妾。
她不必纠结叶叙川喜恶如何,只需知道眼前这个人是国朝的枢密使,是整个王朝意志的化身,一旦他举起权势铸就的刀兵,指向北方,那他将立刻成为她不死不休的敌人。
再次抬起眼时,她所有的迷茫与困顿尽数消失。
她抱住叶叙川,将侧脸贴在男人胸口,叹息道:“不是你做的便好,我如今待在这后宅里,别无他求,只盼你平安归来。”
叶叙川不疑有他,摸摸她脑袋道:“不会太久。”
烟年轻轻嗯一声,眸中尽是冰冷的算计。
第53章
“这是什么?”
翠梨解下乌都古爪上的竹筒, 从中倒出几样小东西,因从没见过,不由多问了一句。
烟年漫不经心答道:“无甚特别, 就是点普通蒙汗药,鸩鸟的翅尖羽, 还有萨满巫医研磨的药粉。”
翠梨吓得一激灵, 把竹筒扔出老远:“鸩鸟,是鸩酒的鸩吗?”
“对,”烟年道:“鸩鸟的翅尖羽有奇毒,是诸多杀人法子中最管用的一种,我问指挥使要来了原料, 这几日就按我阿爹教我的法子, 再做上一份无色无味的, 回头动起手来方便。”
烟年与叶叙川相处日久,言语风格越发相像,时常轻描淡写说出不得了的话来。
甚至行事风格也越发贴近——一面琴瑟和鸣耳鬓厮磨, 一面随时做好弄死对方的准备。
从这个角度上瞧,两人是当真相配, 都是无情、多疑又狠心的性子, 谁也不信任谁,相互靠近, 却又互相提防。
翠梨小声问道:“娘子,叶叙川非杀不可吗?我瞧他当真并非好战之人……”
烟年指着自己:“知人知面不知心,你看我平时装得温柔小意对么,其实一句话能骂十个脏字不带喘。”
翠梨:……
女人的心, 就如同大海里逮王八——不好捉摸。
“杀他是下策,但我没得选, 总不能当真看到燕云陷入战火。”烟年道:“指挥使已向南院王禀明了此事,亦得了首肯,这次刺杀是我们最后的机会。”
翠梨一听这个任务居然已上达天听,顿时肃然,郑重点了点头道:“好,全听指挥使的安排。”
复又问道:“那这个药粉是做什么用的?”
烟年慵懒一笑:“它是一个契机,很重要的契机,有了它,才有动摇叶叙川的机会。”
她手指轻叩乌都古的翅膀,顺着鸟背的羽毛轻轻滑动。
这双手纤细柔弱,白如削葱,没人想得到手的主人在谋划着怎样的杀局。
翠梨不寒而栗。
她一直以为,烟年是个重情心软之人,可这回,叶叙川触到了她的底线,她只犹豫了不到一日,就已安排好了致命的陷阱,等待绞杀枕边之人。
冷静狠辣,毫无留恋。
有时翠梨会恍然觉得,其实汴京细作营是个巨大的疯人院,细作生涯剥夺了他们所有多余的情感,只留下了一个宏大的、无法崩塌的信念。
但也许,也只有这样的烟年才与叶叙川相配。
毒蛇就应该和另一条毒蛇纠缠在一起,势均力敌,不死不休。
*
半月后,中军帐内,叶府豢养的幕僚聚众议事,叶叙川则独自翻看着上京传来的消息。
“……依属下看,北周南院兵马至今未动,应是畏惧此战,我军正可趁虚而入,杀一个措手不及。”
“……你怎知不是请君入瓮之计?北周兵强马壮,尤其黑伽铁骑,素有天神之勇,何时畏惧过战事?几道险关易守难攻,若中了埋伏,只怕代价惨烈。”
幕僚们争相表现,唇枪舌战,挥斥方遒,唾沫星子横飞,而他们的主人对这番争论并无兴致,俊美眉目间透出淡淡的厌倦。
“此役本不该打。”只有一人幽幽叹息一声:“若执意出兵,多半如多年前一样,两军难分胜负,只得对耗。”
说话的是个文士,素来内敛温和,不善言辞,叶叙川抬眸看了他,却并未说什么。
方才最慷慨激昂的一位谋士询问道:“大人若有所思,可是有了成算?”
“成算倒是没有,只是略感疑惑,”叶叙川合上密信,垂眸道:“疑惑于……我怎会养了一群废物。”
知道叶叙川心情不佳,众谋士讪讪不语。
这时,突然跑来一个近侍前来通传,附在叶叙川耳边小声说了几句。
叶叙川紧皱的眉头因讶异而舒展。
手中的密信也放回了案头,问那近侍道:“她怎么来的?”
近侍支吾了半天,不知该怎么解释烟年藏在泔水车里,一路跟随到边关的事儿。
能在泔水车里蹲小半个月,这姐们儿也太不拘小节了吧!
好在叶叙川也不愿细究,看近侍那别扭样,便已猜了个大概,多半是她又神不知鬼不觉钻了什么空子,还是个不太光彩的空子。
他哼了一声:“她当真是好本事,生怕我忘了她从前是个细作。”
众谋士纷纷竖起八卦的耳朵:怎么回事?大人不是最厌恶细作的吗?
不想让这群废物获得更深入的八卦,叶叙川整衣起身,对那近侍道:“带我去见她。”
*
在见叶叙川之前,随军的健壮仆妇把烟年扔进了浴桶,来回刷洗数次,才把泔水味洗尽,以免冒犯到叶叙川尊贵的鼻子。
烟年还有闲心问:“怎么,我如今味道不好闻吗?”
没人回答她,她自娱自乐道:“出发前一晚,我往身上泼了些冷水,现在鼻子坏了,什么都嗅不到,也算是因祸得福。”
“因祸得福?”
身后陡然传来隐含怒意的嗓音:“把自己作践成这样,你倒是说说福从何来?”
烟年扒着浴桶边回过头,正对上叶叙川面无表情的大脸。
她眨了眨眼,笑唤道:“时雍。”
尚在沐浴之中,她周身湿淋淋,肩头挂几滴清润水珠,青丝纷乱贴在后背上,极致的黑映着极致的白,如深山古涧所化的妖魅。
烟年越是刻意勾引,叶叙川越是矜傲,扫了她胸口一眼,淡淡道:“你这半个月吃的都是泔水吗?原也没几两肉,全被作耗没了。“
“我挂心你,不想与你分离。”烟年笑吟吟道:“于是便自作主张跟了来,你不会赶我走吧。”
叶叙川凑近她,拍拍她不施粉黛的脸蛋,戏谑道:“你说呢?”
烟年仰首欲吻,却被他按回浴桶中。
“这儿不是你该待的地方,今日便给我回汴京去,若下回再抓住你胡闹涉险……”
叶叙川抽出匕首,将一支羽箭拦腰剁断。
“你属下的腿骨,就别想要了。”
“你好小气!”
烟年大为委屈:“还不是你不让我跟来,我才铤而走险,我最熟悉北周人不过,他们都三头六臂,凶悍可怕,我怕你有危险,特来与你同生共死,你怎么能……”
叶叙川无情拆穿她:“同生共死?这种鬼话你也敢编,冒险前来,多半是来军中探听消息的吧。”
细作不能认错,认错就是完蛋的开始,烟年矢口否认,并倒打一耙:“你未免太小人之心了,我何时有过这等打算?”
“好了,”叶叙川轻揉眉心,放缓了态度,温声哄道:“外面不安全,乖乖地回去等我,我不会在外头耽搁太久。”
不会在外面耽搁太久?烟年敏锐地捉住重点,心底升起些微的愤懑。
他究竟为此役准备了多少时日,才有如此自信,认为自己可以在短短一段时间内解决战争啊。
烟年伸胳膊伸腿儿,在浴桶里闹腾起来:“我不回去,不回去!”
“听话。”
叶叙川嘴上哄着她,实则已撸起袖子,准备把她强行拎走。
当他双手穿过她腋下时,烟年的动作忽然停住,两条胳膊不再孔武有力地挥舞,而是软乎乎地垂了下来。
下一秒,她头一歪,倒在叶叙川怀中。
叶叙川一怔,捏捏她的脸,唤道:“烟年?”
烟年双目紧闭,满面不正常的潮红。
他心一紧,高声道:“去叫郎中来!”
*
上回烟年骤然昏迷,折腾得叶府人仰马翻,这回亦不遑多让。
仆妇们端着水盆、巾子与被褥穿梭营帐之间,门前守卫的禁军得了命令,将来拜见的谋士统统被赶了出去。
卢郎中被叫来叶叙川的营帐时,正见到一个谋士被撵出,谋士一脸委屈茫然,嘴里嘀咕:“怎么回事?我有一奇策,大人竟听都不愿听,可是厌弃了我?”
卢郎中好心提点:“这位兄台,我看你若想得叶大人重视,不该做谋士,应该去做他的妾室。”
谋士登时一脸晦气,仿佛白日见鬼,一溜小跑躲开。
“嘁,不听拉倒。”卢郎中很不忿。
进得帐中,瞧见的画面与上一回居然别无二致——烟年直挺挺躺在床上,几个仆妇握着巾子,试图把她头发拧干,叶叙川则坐在床头,满屋子的文牍都来不及收拾,军务不理,政事不问,就这样守在一个女子身边。
卢郎中叹了口气。
年少时家逢大难,长大后手握重权,这些遭遇使叶叙川习惯了克制情绪,哪怕见泰山崩于前,大概也只会平静地说一句:塌吧。
而榻上这个女子看似肤浅柔弱,却能令他几次三番流露出明显的焦灼……当真是不寻常。
他屈身一礼,在叶叙川首肯之下,支起手枕,细探烟年的脉相。
女人脉相平稳祥和,可是……
他甩甩手腕,再探一回。
半晌,他才慢慢缩回了手,看看榻上的女人,又瞅瞅叶叙川的脸色,欲言又止。
“有话快说。弋㦊”叶叙川道。
“哦……哦。”卢郎中擦了一把不存在的冷汗,小心翼翼试探道:“那个……属下是军医,这辈子没见过几个妇人脉案,也拿捏不准小夫人的病症,但……但好像……大人可还记得,上回与她同房是何时?“
叶叙川皱眉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小夫人这脉往来流利,如珠落玉盘,或许是……有孕了。”
第54章
一个时辰后, 烟年悠悠转醒。
许久不装晕,业务有些生疏,晕过去的角度没拿捏好, 不小心拧了脖子,累得现在稍稍一动, 肌肉便一阵酸痛。
业精于勤荒于嬉, 古人诚不我欺。
她费力地抬手,想按摩一番酸痛的后脖颈,可指尖方一挪动,就被一只温热的手掌整个包住,塞回了锦被下。
“郎中说你的风寒未好全, 不得贪凉。”
烟年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叶叙川侧坐床边的影子。
他面上神情淡漠, 可望向她的目光莫名温柔。
烟年佯作纳闷,瞪着帐子顶问道:“怪了,我怎么躺在大人的床上?不是之前还说要将我送回汴京么?”
“如今你这般境况, 又如何送你走。”
叶叙川凝视她的脸,平静道:“烟年, 你有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