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孕?这怎么可能!”
烟年悚然一惊, 因转头的力道太猛,差点又拧一回脖子。
叶叙川替她摆正脑袋, 淡淡道:“换了三个郎中,都说是滑脉无疑,看来你的红花药丸不太有效。”
“那……那……怎么办?我……我还……”
她平时再伶牙俐齿,此刻也不免结巴, 像足了一个六神无主的孩子,惹了天大的麻烦却不知怎么收拾, 只得凄惶无助地四处张望。
这幅模样自然落在了叶叙川眼里。
他静静地看着她,薄唇越抿越紧。
“看你这模样,应是不想要这个孩子。”叶叙川道:“也罢,不要便算了,我不逼你。”
“什么?”烟年惊呼。
她在此装疯卖傻,努力表演半天,每一寸反应都被精心设计过,唯独这时的震惊全然发自内心。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又确认一回:“大人说,我可以不要这个孩子?”
“只有胆怯的人才会逼女人生孩子,以稚童为质绑住她们,而我不屑于这么做。”
他给了一个十分具有叶叙川风格的回答:“我要的是你的心甘情愿,不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孩童。”
如果叶叙川不是烟年的任务对象,烟年真的想为他这番话击节赞叹。
做人最怕对比,叶叙川虽然从前恶劣了点,但和汴京城里那些满脑子繁殖的雄性生物一比,那真是鹤立鸡群,一枝独秀。
烟年咬唇愣了片刻,忽然默默地探出手来,握住了叶叙川的手,在他掌心轻轻挠了一记。
轻柔如小猫伸爪。
叶叙川略感意外,顿了一顿,又将她不安分的爪子塞回被中,开口道:“别闹。”
“我没有闹,我想生下他。”
迎着叶叙川诧异的目光,烟年勾起嘴角,展露出一对明媚的笑靥。
没有犹豫,没有迟疑,甚至没有询问叶叙川想不想要孩子,她轻易地做出了决定,仿佛天经地义,理所当然。
房中静得可听见她细细的呼吸声。
特意等了片刻,却未得到预想的反应,她不满地一拍叶叙川的手背,数落道:“你怎么回事,旁人知晓自己将要当爹,无不欢欣鼓舞,喜气洋洋,你怎么还跟死鱼一般不悦,我看你分明是不想让我留下这个孩子!”
“你若真不想要,与我直说便是,”烟年喋喋不休:“我也并非那等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女子……”
“为什么?”叶叙川忽然问道。
“为什么?因为我从前做乐伎,见惯痴男怨女,早看开了情爱,自然不会哭闹上吊。”
“不,”他缓缓道:“我是问你……为什么选择留他。”
烟年心道:因为这是任务的一部分。
真相难以宣之于口,只得编造个美丽的谎言掩盖,烟年略思索片刻,答道:“自是因为你。”
她喃喃道:“先前你对我不好,动辄折腾我,还几次三番与我置气,我为此愤懑得很,宁可生嚼避子丸药,也不愿屈从于你。”
“不过仔细一想,我也不是什么好人,起初接近你就没安好心,后来还设局算计你,我们俩一对恶人,倒也般配。”
“仅此而已?”叶叙川明显不信:“只要般配,就能令你心甘情愿诞育儿女?”
“当然不可能,难道在你眼里,我这般随意吗?”烟年道:“两月前我还在偷偷吃红花呢,只不过后来遭逢变故,你不计前嫌地陪着我,还帮我找来燕燕的遗物,我便觉得你这个人虽然性子讨厌,人品还算凑合,于是……”
说着说着,她把脸扭到一旁,哼哼道:“今日心情好才与你解释这些,剩下的自己猜去吧。”
短暂的不可思议后,叶叙川的眸光逐渐亮起,如有星河流淌其中。
他嘴角抽搐一下,约莫是想纵声大笑,却生生忍住。
“我猜,你现在一定在说谎。”叶叙川轻声道。
在烟年蹦起来骂街的前一刻,他接道:“……但我当你这话出自真心,往后你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我都当是真的。”
烟年一愣。
只见叶叙川俯下身,握住她莹润双肩,正色道:“你既然愿意留下来,我会学着去信你,哪怕你偶尔骗我几回也无妨,只要人留在我身边,我便不会深究。”
“你说嫌我性子讨厌,那以后慢慢告诉我该怎样去改,嫌我对你不好,你可以教我该如何爱你,好么?”
烟年缓缓瞪大眼。
即使是在最理想的设想中,烟年也未料到叶叙川会对她说出这番话来。
迎着男人专注疼惜的目光,一时舌头打结,竟然连编造甜蜜情话都忘了。
对于叶叙川这种人来说,喜爱很廉价,可随手施舍出去,而信任却价值千金。
两人都心知肚明,上位者的信任是软肋,是破绽,是撒着蜜糖的剧毒,一旦交付,便是把命脉都放在了对方手心中,任人拿捏。
这是极好极好的东西,可惜她受不起。
烟年的右手落在小腹上。
——这里平坦滑腻如初,皮肉下空无一物。
其实哪里有什么孩子,她的滑脉乃是药物伪造所得,看准了军中没有擅断女子脉相的医官,才敢铤而走险,以此假孕,瞒天过海。
自己又一次骗了叶叙川。
他却一无所知,还因她的转变而惊喜。
位高权重的男人放下了所有军务,专心伴在她身边,轻轻握住了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覆在她小腹上。
“他一定还很小。”
叶叙川眼光温柔沉静,语调也放得极轻缓,像是怕惊了烟年腹中胎儿一般。
烟年浑身发毛,略觉惊悚。
在她的认知中,叶叙川是个信弱肉强食法则的人,厌恶一切羸弱的生灵,尤其是只知道吃饭睡觉哼哼唧唧的幼崽。
“你喜欢孩童?”她试探着问道。
“谈不上喜恶,只是敬而远之罢了。”
他略一沉默,随即道:“当年叶氏还未蒙难的时候,母亲曾带我去探望我的姑姑,那时她才刚出阁不久,嫁的是帝王心腹,前途无量的寒门少将军,一时风光,且入门不久就有了身孕,更是双喜临门。”
叶叙川接着道:“怀胎十月后,姑姑生下了表弟,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刚下来的孩童,那么幼小,孱弱,像只狸奴崽子,姑姑浑身大汗淋漓,抱着她的孩子笑,我从未见她笑得那样快乐。”
烟年深以为然:“当年我给我家的母牛接生,抱着小牛犊子,我也笑得那么开心。”
“专心些。”
“哦。”
“之后的变故,来我身边之前,你应当都已调查清楚了,”叶叙川徐徐道来:“她嫁的男人是个畜生,不仅夺了叶氏兵权,还害得叶氏族人战死沙场无数。
“得知真相的那日,我姑姑一把火烧死了自己,只留下她生下不久的孩童,也就是……我的表弟。”
“真的么?”烟年吃了一惊:“外头都说,叶明宜是得了寒症走的,原来竟是自戕?”
“你这细作当得实在差劲,这点秘辛都挖不出来。“叶叙川横她一眼。
烟年屈辱地闭了嘴。
“她自戕后,我便着手准备为她报仇,所幸复仇还算胜利,那畜生自己与亲族皆命丧我手。”
烟年抢答道:“这个我知道,你发了一整夜的疯,提着刀,冒着大雨,把姓韩的全家都杀了个遍。”
“不,其实我剩了一人未杀。”
烟年反应极快:“这人一定是你姑姑的亲骨血,你的表弟吧。”
叶叙川点了点头:“那可是我平生少有的疏漏。”
“其实我本打算把他也送去九泉之下,可他有一双和姑姑肖似的眼睛,笑起来的模样与姑姑抱着他时别无二致,我没法对他下刀,就像我没法狠心杀掉你一般。”
烟年拍床大怒:“有你这么对比的吗!果然你早就想弄死我了对不对!”
“有何可怨?”叶叙川疑惑:“你不是还活得好好的吗?”
烟年词穷。
她只得耐心八卦:“……未曾听说过你有表弟在世。”
“我放了他一条生路,所以他本该活着,但我对于他来说,也是杀害他全族的刽子手。”
他淡淡道:“那时他怯怯地叫我表哥,跌跌撞撞向我跑过来,我忽然就想起了姑姑将他拥在怀中的样子,便也想抱一抱他,安慰他莫要害怕,恶人已得到惩罚,一切都结束了。”
“我甚至想好了今后送他去上哪个学堂……可我忘了,他身上流淌着叶氏的血,和他母亲一样倔强。”
叶叙川除下外衫、里衣,向烟年展示胸口一道陈年旧疤。
他身上疤痕不少,唯独这一道最为触目惊心。
烟年摸了两把,啧啧称奇:“这小孩儿下手真够狠的。”
叶叙川道:“他刺完我这刀后,我把他捉回营中,本打算好好管教,可第二日,只看到了他自戕的尸首。”
“所以,你从那日起落下了心病,从此对孩童敬而远之?”烟年猜道。
叶叙川摇了摇头:“并非心病,而是我身边早已空无一人,自然也没有可亲近的孩童。”
烟年一怔。
她时常被叶叙川的自信强势所惑,认为他此生顺风顺水,未逢挫折,但其实他也有过艰难凶险的时候,只是他生性高傲,宁死也不愿流露出伤怀罢了。
他执起烟年冰凉的手,展颜微微一笑:“不过,今后就有了。”
烟年心情复杂,勉强勾了勾唇:“是啊,今后……”
她欲言又止,最后归于沉默。
第55章
因烟年身怀有孕, 无法长途跋涉,叶叙川不得已将她留在了身边。
按照常理来说,一个年近而立仍未娶妻的男人喜得贵子, 少不得欢天喜地庆贺一番,一个攀了高枝的女人借肚上位, 少不得四处招摇, 耀武扬威。
然而,以上情形均未发生,烟年和叶叙川保持了相当的冷静,仍与平常一般起居。
顶多是烟年喊腿疼,让叶叙川为她按摩小腿肚, 偶尔烟年无聊, 会走到他桌前, 随意翻看传来的信件。
叶叙川也不训斥她,只会默默收起机要之秘,留下无关紧要的文牍。
几日过去, 烟年忍不住指责他:“不是说要信我的吗?怎么连几封破信都不给我看!”
“因为信你的是叶时雍,而不是国朝的枢密使。”
叶叙川正处理军务, 头都不抬道:“既是机密, 自然不足为外人道矣。”
“我是外人?”烟年坚持找茬。
叶叙川终于抬起了头。
但是从表情看,他应当认为烟年问了个蠢问题。
烟年继续胡搅蛮缠:“你看吧!我如今没名没份跟在你身边, 千里奔袭,老蚌怀珠,辛苦得双腿浮肿,在你眼里我竟是个外人!”
叶叙川搁下笔:“那你觉得, 我当如何呢?”
“我觉得你应当给我一个名分,”烟年捧着肚子, 严肃道:“我出身低贱,当个外室绰绰有余,可我不想让我的孩子和我一样,任人戳脊梁骨。”
这果然超出了叶叙川的理解范围:“……谁敢戳我的孩子的脊梁骨,不要命了么。”
烟年语塞。
“总之,你得娶我。”
反正不用兑现,烟年索性狮子大开口:“反正你也不打算娶妻,不如把这位置给了我,这样我的孩子能当嫡出,我顺便母凭子贵。”
叶叙川看了她半晌。
随即道:“好。”
*
帐子内突然安静,落针可闻。
良久,烟年才徐徐开口:“你说什么?”
“你想要这个位置,那就给你。”
叶叙川伸开一双长腿,换了个舒服的姿势,俊美面孔上浮现一丝微妙的烦躁。
他每回遇见棘手难题,都会摆出这样的神情,然后带着这张臭脸解决掉问题,或者是解决提出问题的人。
烟年结结巴巴道:“我乐伎出身,怎么能嫁给你呢。”
“怎么不能?只是麻烦罢了,只需给你找个像样的娘家,让身份高的勋爵认你为义妹,再堵了你那红袖楼中人的嘴。”
他顿了顿:“但你也该知道,即使没有这份虚名,我也会……”
他话还未说完,烟年已经一个饿虎扑食,紧紧抱住了他。
女人的尖下巴磕在肩头,硌得生疼。
叶叙川下意识伸手扶住她:“小心跌跤。”
“我情不自禁,喜不自胜,”
烟年一面哽咽,一面眯眼窥探桌上半掩的信件。
“……时雍,你说你会娶我,你可知道我盼句话盼了多久,这些年命若转蓬,漂泊无依,终于有了一个归处,叫我怎能不悲喜交加!”
这回答实在是无懈可击。
叶叙川不由放柔了语气,轻拍她瘦得皮包骨头的后背,安慰道:“莫难过了,只要你好好地跟在我身旁,今后你想要任何东西,我都会一一为你寻来。”
任何东西?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烟年目露怅然,自嘲一笑。
金银珠玉,蜗角虚名皆不足贵,她想要的时事太平,海晏河清,叶叙川注定给不起。
*
是夜,烟年掐算着时间,在子时三刻准点尖叫一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