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毒散布在这间屋子的每一个缝隙中,你的衣领子,你净手用的清水,你替我尝的安胎药,还有……”
她没有感情地笑了笑,纤细的指尖轻轻点在自己喉间。
“我身上。”
手腕陡然被抓住,力道因中了毒而轻如鸿毛,叶叙川凝聚了全部的力气,向她的方向挪了一寸,咬紧牙关,发出模糊的声音:“你……”
烟年讶异道:“毒发作了还能说话?你果然体质不同于常人。”
“可也并无多大用处。”
烟年漫不经心甩开他的手,冷眼旁观他跌在一旁,狼狈得像一条野狗。
“给你用的是室韦萨满巫医传下的方子,取鸩鸟翅尖羽炼制而成,药效比你们中原更刚烈,是解不了的。”
叶叙川虽动弹不得,意识却清醒,听得室韦两字,惊骇地瞪大眼,满眼不可置信。
室韦是北方山林里的一个羁縻部落,自百年前起就臣服于北周,因领地偏远,与中原几乎没有任何往来。
她有室韦的秘药,也就说明……她捏造了全部的身世。
什么真定府白马关,什么流亡红袖楼的战争遗孤,都是她编来骗他的说辞。
身世是假的,情谊也是假的,那还有什么是真的?
从最开始,她就在骗他。
事已至此,也没这么可瞒,烟年痛快承认:“是啊,我骗了你,我不是什么英国公府派来的细作,而是另有主人。”
“……别用这种要杀了我的眼神看着我,叶叙川,你若是不出征燕云,我也不会出此下策。”烟年好心提醒道:“还有何事不明?你的时间已不多了。”
叶叙川目光平静了些许。
这份平静之下掩藏的是绝望。
“孩……子……”
他用光最后的力气,费力地吐出这两个字符。
“哦,孩子呀。”
“自始至终都没有孩子,”烟年道:“全是骗你的,对不起。”
美丽的迷梦褪去,露出冷冽狰狞的底色,叶叙川眼中几乎滴出血来,犹如整个世界在他眼前崩塌。
五指徒劳地抓挠,说不出是想捏碎女人的喉咙,还是拽住她衣袖,哀求她别走。
“回……来……”
他喃喃的语声中含有微不可查的哭腔。
烟年垂下眼道:“你从前说细作就是阴沟里的老鼠,我觉得此话极是,我们这样的人是没有心的,该放心脏的地方只有一腔阴私算计,又怎能许你天长地久。”
她流露出三分怜悯:“不过,这辈子也算陪你到了最后,下辈子莫要遇上我了。”
“烟姐,你与尸体废什么话!”
这时,翠梨快步从帐外走来,低声对烟年道:“外面的侍卫马上换班,指挥使已安排好了出去的路,还不赶紧离开!”
她话音未落,猝然看见了双目赤红的叶叙川,被唬了一跳:“这人怎么还没死?”
烟年摇头道:“他体质特殊,毒发得慢些。”
叶叙川呼吸越来越急促,明显撑到了极限。
“我去补一刀。”翠梨道。
“算了,”烟年拦下她:“左右他撑不过一盏茶功夫,便随他去吧。”
说罢,烟年缓步踱到他面前,在他面前蹲下身,平视他的双眼。
痛恨、渴慕、眷恋、乞求依次流淌过他漂亮的双目,在无数个夜里,烟年曾温柔地吻着这双眼,笑对他道:“大人生得真好看。”
说过许多谎话,但这一句发自真心。
而此刻,这双眼中的情绪尽数消失,空空落落,一片死寂,如同被大火焚烧过的荒原。
是一种极致的绝望。
直到生命最后的时刻,他才学会了平等地注视她,而非俯瞰。
可惜为时已晚。
她忽然想起什么,开口道:“你母亲留给你的首饰,被我放在了汴京叶府的多宝阁上,太后娘娘收拾你遗物时,会找到它的。”
烟年捧起他的脸,在他额前留下一个冰凉的吻,以及同样冰冷的两个字。
“再见。”
第57章
出得屋外, 烟年深深吸了一口气。
是夜月明星稀,乌鹊南飞,她仿佛完成了前半生的使命, 等待着漫长余生划过指尖。
双手按上胸口,她感受到一颗心在腔子里剧烈地跳动, 十年来第一次离自由近在咫尺, 反而茫然无措。
“我金盆洗手了。”烟年喃喃道:“这鬼地方,我以后再也不来了。”
“哎呀你莫要伤春悲秋了!”翠梨抓住她袖子,赶毛驴似的往外头走:“指挥使豁出老脸来调动南院王私兵,就为了保你一命,你可别在这节骨眼上出疏漏。”
烟年点了点头道:“我明白。”
今日特地闹腾一番, 逼叶叙川带她离开军营, 就是为了动手后遁逃。
军营防守密不透风, 地形一览无遗,如若她与翠梨两人沐夜纵马,必被察觉, 可一旦出了军营,到了城中, 就好办了许多。
真定府老宅已许多年无人居住, 下人们远不如汴京府上的乖觉,因叶叙川今夜留宿乃是临时起意, 只留了寥寥几个暗卫驻守,无形中为烟年制造了逃出生天的机会。
烟年答应杀叶叙川,作为交换,她指挥使提出了一个要求。
那就是——她要活着回到北周。
烟年翠梨皆无武艺傍身, 出院、出府、出城、越过边境……每一道都难如登天,本以为无法办到, 可指挥使动用了多年经营的情报网络,不知利用了何种漏洞,居然当真弄来了真定府的布防图。
烟年对此做出犀利评价:“不逼指挥使一把,他都不知道自己有多大潜能。”
*
于是,烟年与翠梨换上丫鬟装束,循着指挥使早已定好的路径,以夜色为掩盖,默默混出了叶府。
战时宵禁,街上尽是着甲胄的兵士,两人巧妙绕过严密巡查,于子时三刻到达了指挥使择定的安全之地。
那是一间青瓦屋子,坐落于城中靠近城门之处,一扇木门紧闭,里头亮着零星灯烛光。
烟年曲起指节,叩出三长两短的节奏。
过不多时,门被轻轻打开一线,一个面生的中年女人对两人道:“进来。”
烟年与翠梨入内。
女人丢给她们两块冷硬的烤馕饼,上面稀稀拉拉撒着两把葱花。
烟年看了两眼,将其递给翠梨。
女人见状,撇嘴道:“你如今嫌弃这饼难吃,过上几天查得严了,没准儿连这个饼都没得吃。”
“我不会待太久,”烟年道: “八日之后便要走了。”
“八日?”女人微微惊讶道:“你做了什么?也没缺胳膊少腿,怎地要在我这儿待那么久?”
烟年但笑不语。
就在下一瞬,一声尖利的“走水啦”撕破长夜。
不远的城门处燃起火光,将天空烧成妖异的青红色。
女人骤然回首,身体猛地颤抖一记。
“我做了什么,阿婶不必知道,只需知道,我刚完成了细作营成立以来最疯狂的任务。”
火光照进烟年的双眼中,艳烈而壮阔,她望着这场自己亲手制造的混乱,嘴角勾起淡淡的笑意。
笑容令人毛骨悚然。
*
这娘们不好惹。
吴婶迅速作出如上判断。
再看烟年时,她眼中多出三分敬畏,斥巨资为烟年购买了精致餐食若干,并殷勤送至她屋中。
烟年却胃口不佳,整日里只是当窗发呆。
吴婶没见过这个型号的疯婆子,实在憋不住了,问翠梨道:“……小丫头,能不能给婶子透个信儿,这娘子究竟是干了什么惊世骇俗之事?整日里也不好好吃饭,净坐那儿发呆,外面过去多少波来盘查的人了,我在真定府经营了二十年,从没见过这城里有那么多卫兵巡逻。”
翠梨沉吟片刻,竖起一根手指:“婶子,你见过螳螂么?”
吴婶点头:“那肯定见过。”
“你知道母螳螂会弄死公螳螂吗?”
“……这倒是头一次听说。”
翠梨弯起手指,指向屋内:“她就是只母螳螂,杀夫证道了一下,至于那公螳螂是谁,婶子再过几月便知道了。”
*
毫无疑问,翠梨嘴里的公螳螂就是——叶叙川。
那日城门失火,正是指挥使的手笔。
为了混淆叶叙川手下们的视听,让他们误以为烟年已经成功逃出了真定府,指挥使一狠心,出钱雇了十多个贼匪兄弟。
这群贼匪别的不会,杀人放火实乃一把好手,这火放得颇有技巧,神不知鬼不觉,效果极佳,指挥使事后验收,发现他们竟把城门上的大钉都烧糊了……
指挥使如何大受震撼,并决定与该团伙长期合作,此处暂且不表,总之,这把火一放,没人会想到烟年就隐藏在真定府中。
数日后,烟年的画像随着通缉令,一同被发往各个州府,叶叙川的属下搭建起天罗地网,意图为旧主报仇雪恨。
但这些抓捕技艺,在专业细作极度强悍的伪装功夫前,都显得无比愚蠢。
八日过后,烟年动身启程。
路过城门时,不出所料地被检查了所有路引文碟,然而这些假文书都是一早便备下的,自然轻松躲过了盘查。
可是,正当马车准备驶出城门时,忽然有一队禁军奔来,撵走原本城门前的守卫,对出城诸人高声道:“方才查过的路引文碟俱不作数,如今要重新盘查!”
因叶叙川出了事,前几日真定府戒严,不准出入,直到昨日才放了开,故城门口拥堵不堪,一听还要重新盘查,顿时怨声载道。
混在人群之中,翠梨皱眉,低声道:“这群人未曾见过,怎地穿禁军服饰?”
“叶叙川的亲信都已回了军中,真定府留下的人,自然是我们没见过的。”
翠梨颔首。
这回的盘查细致了许多,直至晌午才轮到了烟年的马车。
禁军守卫接过文碟翻看。
翠梨赔笑道:“几位军爷,我们急得很,既然这路引文碟俱在,可否高抬贵手,让我们过去?”
“慢着,”守卫紧盯着她道:“把脸上的伪装卸掉。”
翠梨愣住。
她勉强一笑:“军爷……”
察觉有异,几个禁军守卫立刻围上前,几人俱握了烟年的画像在手,准备比对。
翠梨卸下妆容。
几名禁军难掩失望——翠梨并未易容,也并非他们要捉拿的要犯。
“如今可以了么?”她问道。
“马车里是何人?”禁军道:“让她出来。”
“我家娘子不见外男,可否……”
禁军耐心耗尽,不由分说掀开车帘。
电光火石之间,翠梨心提到嗓眼。
手指默默按住最后一包迷药粉,她暗自咬牙:若是被发觉……
“哎呀!怎么回事!”
车里传出吴婶浮夸的叫声:“我不见外男,翠梨,快把帘子放下!”
翠梨一愣。
见车里只是个粗胖的中年大婶,禁军暗骂晦气,摆摆手示意她们赶紧滚。
烟年蜷缩在吴婶座位下的暗格里,轻轻舒了口气。
*
“禁军何时变得如此厉害,竟还知道查易容,真是晦气,若不是娘子心思缜密,咱们可差点就被发现了。”
马车终于驶上了官道,翠梨惊魂未定,一边擦着脑门上的汗珠,一边抱怨连连。
吴婶撇嘴道:“小丫头片子有何可抱怨的,你该庆幸才是,近日天气干燥,泥土都凝成了硬块,才没教那群守卫发现车辙比只载一人深得多。”
两人兀自斗嘴,转眼来到了另一座城池前。
城门处依旧排了长队,几个禁军侍卫在前盘查来人,城门最显眼处挂着通缉令若干,其中最大最耀目的一幅,便是烟年的画像。
翠梨中肯评价:“与真人一模一样。”
烟年盯着画像出神,目光凝重。
思量半晌,她倏然对翠梨道:“停车,掉头往西走。”
“往西?”翠梨差点把眼珠子瞪出来:“娘子,你不回北周啦?”
“如何回得去。”烟年道:“我能烧一次城门,藏在马车里骗过守卫一次,难道还能次次都蒙混过关吗?原以为国朝忙于战事,无暇顾及一个逃妾,可如今看,分明是布下了天罗地网捉拿我。”
“不管究竟是谁下的命令,我们都不能再往北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