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哟!”翠梨哀鸣。
“发什么呆!你醒醒,咱们在逃命!”烟年骂道。
“烟姐,我在想,会不会叶叙川……他没死啊。”
“不可能,”烟年道:“我给他用了亲手调的鸩羽毒,辅以断肠草汁水,就算天王老子来了也得把命给我留下。”
“可他若是死了,这些禁军为何还要拿你活口?难道不是该直接杀了你吗?”
“许是想留着我的命羞辱折磨。”烟年道:“别看这群丘八人模狗样,其实暗地里极为残忍,当年南北交战,人间化为炼狱时,我什么畜生没见过?削手脚,烹肉,在头盖骨上钻个眼儿捅进去发泄的……”
吴婶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大声道:“别说了,别说了。”
“所以当初我烧了燕燕的尸身,让她有尊严地走,不落入奸人手中。”烟年淡淡道:“我十岁时就知道了,大火比人心干净。”
*
三人星夜兼程,纵马北上。
烟年很清楚,生死一线之时,容不得半点犹豫,唯有快一点,再快一点。
她顾不得自己疾驰是否会留下痕迹,因为此刻躲藏已无意义,叶叙川的残部迟早要抓到她,她不愿躲在角落里慢慢等死,她要撕开一道裂口,踩着持网人的脸,用尽全力,冲出去。
风声呼啸掠过耳边,吹得耳朵近乎失去知觉,她系紧风帽,嗓音因疲惫而嘶哑。
几天几夜,唯一一个从她口中喊出的音节是:“驾。”
北国的秋萧索冷清,山形壮阔,她仿佛在一张无垠的画卷上奔跑,却无心看沿途风景,心里只剩一个念头:她现在就要回家去。
她的家在?水河边的一个小镇上,距离国境线不过几十里路程,只有过了雁门关,她才当真自由了。
*
这样不要命的赶路持续了数日,烟年一行人终于来到达了雁门关下。
此处关隘坐落于崇山峻岭之间,地势险要,扼着北方到中州的咽喉,山岭间盘踞无数烽火台,遍地是巡逻的兵士,而关外,南院王军亦陈兵于此,只待防守薄弱之时,一举击破。
守卫这般严格,倒是出乎烟年意料。
原以为叶叙川身死,国朝总要偃旗息鼓,重新整顿一二,可没想到那么快便调整了来。
烟年暗自咬牙。
北周这群将领真他妈的废物,自己费尽千辛万苦干掉了敌营总帅,像耗子一样被撵得满山跑,对方还跟梦游似的,连个破雁门关都拿不下,害得她还要自己找路子出关。
不过,许是她们跑得足够快,追兵并未跟上。
古道茶肆里还贴着烟年的通缉令,没隔几天,通缉令旁又加了一张新的,上面竟绘着烟年易容后的模样。
这是一种挑衅。
逼得烟年骂骂咧咧改了妆面,大骂叶叙川这群属下不务正业,树倒猢狲散听过么?他们就是那群猢狲。
然而,光靠骂街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很不幸地,三人的逃跑计划又一次陷入了僵局。
*
“小烟妹子,你说怎么办?”
这是吴婶最近问她最多的一个问题。
隔着一层伪装,烟年的脸依旧臭得能熏死十里外的小孩。
怎么办?她要是知道的话,老早拍拍屁股跑了好么。
指挥使给她做过逃跑方案不假,可他没料到局势瞬息万变,没了叶叙川,国朝军队好像只是短暂地乱了阵脚,随即迅速恢复如常。
分外离谱。
若是乌都古在,那还好说,直接让乌都古在前探路,说不定能趁夜色找到长城缺口,可坏就坏在乌都古被禁军抓走了,说不定现在已经成了一锅鸟汤……
无计可施,几人只能在潜伏一处夜驿站中,并且再次干回老本行——听壁脚。
酒肆茶铺是消息流通的中转站,烟年曾经的据点红袖楼,就是一处高端的茶铺。
勤奋偷听几日,终于让烟年听见个像样消息。
邻桌一人道:“前头打仗,粮价翻了几倍,都快吃不起饭了,当真是愁人,本想收一些北方的皮子,如今看,也收不到了。”
另一人压低嗓音:“想弄到皮子还不简单,只需寻见妥当的人即可。
那人紧紧追问:“什么人?”
另一人道:“老孔啊,就是那怪里怪气的皮铺子的老板,铺子门口挂了一片羊皮,上面还画着一个水波纹一般的符号,就是他,还记得吗?”
那人恍然:“哦,是他啊。”
烟年挑眉。
翠梨几乎是顷刻下了定论:“同行。”
烟年点了点头:“同行,八九不离十。”
的确是同行,能自由来往长城内外,留下过水波纹一样的符号……必是北周细作营同僚之一。
那人喜上眉梢,正说起想要什么样的皮草,肩膀突然被拍了一记,回头一看,是个笑眯眯的老妇人。
“年轻人,”烟年伪装的老妪问道:“你说的这皮货伤商,他如今在何处?”
*
打听一个商人罢了,也不是什么隐秘,茶客只略一犹豫,便为她们指明了去处。
为防有诈,在寻到那皮货商人之后,翠梨在暗处蹲点足足两日,在发现皮货商人进门前习惯性向左右上方各望一次之后,翠梨基本可以断定,此人当真是同行。
天底下只有两类人会如此警觉,一种是精神疾病患者,一种是资深细作。
第三日,由烟年出面,找皮货商人说明来意。
两人关起门来谈了半日,直至日上三竿,烟年才从一堆野兽皮毛中走了出来。
“呸,”她吐出一坨毛团:“狐狸皮最容易掉毛。”
“谈得如何?”翠梨与吴婶匆匆围上来。
“谈妥了,他说他是指挥使的老同僚,帮个忙不算什么,”烟年漫不经心道:“不过,作为回报,他让我替他带一封信。”
“给我看看。”吴婶伸手。
“不成,”翠梨制止道:“汴京细作营有个规矩,送信者不能随意翻看要传递的信件。”
烟年把信揣入怀中,点了点头:“是的,出来当细作,脸可以不要,规矩还是该守。”
*
一日后,皮货商人买通烽火台边的守卫,驾了一辆装满绸缎的牛车,无声无息从长城下塌陷的孔隙进入了北周国境。
烟年正卧在锦绣堆下的夹层中,听着夹板外皮货商与守卫攀谈的声音,手心渗出丝丝汗水。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她几乎昏昏睡去时,夹板忽然被掀开。
黑暗褪去,靛青色的天光蓦地映入眼帘。
“烟娘子,我不能在北周逗留太久,此处乃是白水乡驿站,再往北去便是幽州,你自行前去落脚吧。”
“对了,莫要忘了为我送信。”皮货商人道:“如果顺利的话,再过两日,我会把你的那两个朋友也送来。”
如今正逢战时,来往边境一遭绝非易事,此番为了送烟年一行人回北周,不知他搭进了多少人情与财帛。
烟年颇为感激,恭恭敬敬,起身作揖道:“有劳了。”
对方神色古怪,偏身让过这一礼。
草草作别后,他调转车头,驶回南方。
*
皮货商人走后,烟年坐在驿站外的木凳上,发了足足半个时辰的呆。
这便……自由了吗?
她茫然失神,举目四顾。
驿站边人流如潮,商户、文士、挑夫、工匠……他们行色匆匆,风尘仆仆,衬得她手足无措,像个等待命令的小孩。
作为一个细作,烟年万分不习惯没有任务的日子,这种感觉好像是心被抽走了一大块,令她想不明白下一步该做什么。
或许,这就是燕燕说过的——近乡情怯。
想起埋骨异乡的老友,烟年沉沉叹了口气,想取出怀里的护符,却触碰到了一封信件。
哦……她忽地想了起来,她还有最后一个任务:帮同僚送信。
第60章
“你说你是个细作, 刚从敌国逃来,所以两手空空,路引文碟俱无, 只带了一封密信,要送去关口?”
幽州城门口的守卫道:“你坟头烧军报——糊弄鬼呢。”
“别这么说自己, 叫你长官来, 他晓得来龙去脉。”烟年颇为淡定。
“你可有引荐的信物?”
烟年不耐烦道:“兄弟,我是个细作,怀里怎么会揣标志身份的物件?跟你们李都头说,汴京细作营来的烟年前来拜谒,他自会明白。”
这是指挥使早替她布置下的一环, 乃是她逃跑路线的终点。
烟年已有多年未回北周, 在此处需要一个人接应, 而这个人恰是幽州城卫兵都头,姓李,指挥使叫他李都头。
李都头与指挥使年龄相若, 据说当年一起在汴京吃过糠咽菜,建立过深厚的友谊, 但因远不如指挥使心狠缺德, 早早金盆洗手,回幽州混了个普通军职。
在城门口等了半个时辰, 李都头急匆匆来接烟年入城。
他拿出指挥使给的画像反复比对,末了嘟囔道:“不像啊……”
烟年擦掉脸上的伪装,显露姝色:“这回像了吗。”
“难怪瞧着面生,原来是易了容!”李都头恍然大悟:“烟娘子请随我来。”
烟年略放下了心。
此人看起来比指挥使靠谱, 自己这段时间的人身安危,就全指望这位叔了。
*
与烟年一同把信送走后, 李都头安排她住进了城中一间小院。
此处偏僻,又似是李都头的私宅,烟年微微觉得纳闷,提示他道:“都头不必替我安排住处,不如直接将我送回家乡,让我与我姐姐团聚。”
李都头神色尴尬,不住地搓着手道:“这……这可不成,老罗特地交代了要将你安置好,说是现在外头危险,盯着你的人极多,所以起码要等这场纷争结束,才能放你离开。”
烟年抓错重点:“哟,原来这抠门玩意儿姓罗啊。”
李都头:……
*
自这日起,烟年便安稳地住进了小院,外头纷争不断,此处却静好无虞。
翠梨与吴婶大约也在某处暂避风头,烟年许久未闻她二人音讯,不过想来也不必忧心,指挥使自会妥善安排两人。
因无事可做,烟年爱上了木雕技艺,每日热衷于雕刻各种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
某一日,李都头提几颗新鲜果子来探望她,指着她做的木塑问:“这是什么?”
烟年认定他是个好人,热心为他介绍道:“这个是夜鸮鸟,我曾经养过一只,可惜被禁军逮走了,我打算给它立个坟。”
李都头端详了半天:“不愧是弹琵琶的人,手可真细。”
烟年笑道:“谢谢都头夸奖,不知都头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差点忘了,”李都头一拍脑袋,取出一叠战报交予烟年:“你刺杀叶叙川,成功扰乱了南方的政局,他们疲于应付内乱,准备与我们议和了。”
烟年感慨:“看来这活儿没白干,指挥使得付我双倍的工钱。”
李都头也极为兴奋,哈哈大笑道:“莫说是双倍工钱,便是要金山银山,南院王也给得起啊!”
烟年笑容转淡。
若是她向叶叙川讨要金山银山,他多半会毫不犹豫地搬给她。
可惜……
烟年摸了摸她所剩无几的良心,闷闷不乐道:“罢了,叶叙川对我也算真心,还是莫要借他的死捞上这一笔。”
“哎,你这话可不对,真心怎么了,既对你真心,定不忍你受穷,我看还是……”
两人正闲聊,静观天际云卷云舒,惬意之时,忽听窗外穿出急促的马蹄声。
有人!
烟年反应极快,立刻关上窗门,拔下脑后长簪,拉都头躲入房间暗处。
一串动作如行云流水,一看便知已在脑中演练过千万遍,李都头被她一带,也觉醒了沉睡已久的细作记忆,下意识屏息凝神。
两人从窗口缝隙往外看去,只见一个小厮连滚带爬翻下马,口中高声道:“都头大人!南院王派来了帐前私兵,说烟年娘子通敌叛国,准备她抓回去审讯啊!”
烟年与李都头俱是一震。
“不好,老罗果然没料错,有人要杀人灭口!”李都头急道:“可恶,藏得已如此隐蔽,却还是拦不住这群豺狼,烟年,你快跑,跑了就别回来!”
烟年未动。
“愣着干嘛!马在后院里,赶紧骑了跑啊!”
“晚了。”
烟年慢慢地蹲下身,把耳朵贴在地面上。
“能踏出如此凌厉的马蹄声,必是南院王麾下的黑铁轻骑无疑,我慌乱逃窜,无异于畏罪潜逃,若被抓住,处境只会更凶险。”
李都头也赶紧附耳到地面上,只听了片刻,便大吃一惊道:“当真是黑铁骑!可是他们乃是南院王手中精锐,缘何大张旗鼓来捕捉你?”
烟年一脸晦气:“老娘也想知道。”
“我为北周安宁,在汴京兢兢业业十余年,累得如同拉磨的老驴,如今好不容易金盆洗手,竟有人来找我的麻烦?还让不让人过安生日子了?”
“罢了,左右也逃不了,不如去会会那大王,看看他脑袋里进了几斤水!”
说罢,烟年把袖子一捋,气势汹汹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