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烟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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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者正是南院王麾下的黑骑。
烟年出门一数,发现竟足有二十人来捉拿她,且各个高大凶悍,气宇不凡,想必是精锐中的精锐。
她心中一沉,隐隐猜到这回的风波不好善了。
“在这儿!”一个兵士指着吼道:“抓住她,绑起来带回去!”
烟年直盯着他:“用不着绑我,我问心无愧,陪你们走一趟也未尝不可。”
那兵士方准备下手,就听烟年又冷冷道:“我一个弱女子,手无缚鸡之力,又有何可惧之处,诸位乃南院王私兵,竟连这点胆量都没有么?”
那兵士被一噎,踟蹰片刻,终归一咬牙:“不必捆了,先押上车。”
*
到得南院王的地界,烟年讶异地发觉,周遭哀鸿遍野,伤兵满地,沮丧与愤慨弥漫在城中的每一个角落,竟与李都头传来的战报全然不符。
可见北周吃了败仗,且是惨烈的败仗。
她还未想通关窍,便已被扔到了监牢中,狱卒望向她的目光嫌恶而愤懑,烟年越发茫然,心道北周打了败仗,难道与她有关系么?
到得审讯之地,周遭环境更加恶劣,因久不见天日,地牢中散发着阴湿的气味,几支火把稀稀拉拉地燃烧,照亮了提审官手中的刑具,也照亮了他凶神恶煞的面庞。
直至此刻,恐惧才真正占据了烟年的内心。
她怕死,也怕疼,更怕在离归家一步之遥时倒下。
她蠕动嘴唇,问道:“敢问大人,烟年究竟犯了何错?”
提审官慢条斯理地翻阅面前的文书,不置可否。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地牢的空气近乎凝滞,周遭极为安静,落针可闻,可正是这样异样的安静,压迫得烟年喘不过气来。
“大人……”
“杜烟年。”
提审官终于缓缓开了口。
“细作名册上有你的手印,经过比对,我们断定你确是杜烟年没错。”
“既如此,例行的盘问便先免去,你只需回答我一个问题,为何要背叛大周。”
烟年先是一愣,随即笑出了声。
“大人怀疑我叛变了?怎么可能呢?”她道:“我在汴京细作营兢兢业业工作了十余年,过手的情报不计其数,还因干得不错,得了个校尉军衔。”
她又道:“大人久在军中,有所不知,我们细作为保忠诚,凡得了校尉之上的军衔,都必须种下冰凌种之蛊,除非金盆洗手,否则这蛊就会永远跟着我,提醒我不能背叛。”
“有所耳闻。”那提审官颔首:“正因如此,大王未下令当场诛杀你,而是命我将你带来此处,严加审问。”
烟年垂下眼,目光幽暗。
“是严加审问,还是屈打成招。”
“烟年娘子怎地把话说得那么难听,”提审官丝毫不怒,反而露出儒雅笑意:“你犯下这等叛国大罪,莫非还想全身而退?”
“我再说一回,我没有行任何背叛之举!”
烟年一字一顿道:“我岂能不知你们的算盘,不过狡兔死,走狗烹罢了,要杀便杀要剐便剐,休将莫须有的罪名扣在我头上!”
“莫须有?”提审官笑容转淡:“死到临头还嘴硬,那你且看看,这是不是你的笔迹。”
他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命左右下人呈与烟年。
一个下人取了信件,将其扔到烟年面前。
烟年刚伸手去接,那人一脚踹在她膝弯上,斥道:“逆贼,你只配跪着看!”
烟年恨得银牙咬碎,身体不由自主地弯曲,狱卒揪着她长发,逼她低头去看那封信,烟年张口想骂,可是只随意瞥了那信件一眼,她仿佛被一桶冰水从头浇到了脚,呆在原地,动弹不得。
“这……这怎么……”
信纸微黄,浮动淡淡的松烟墨香,上面书写着歪斜的字符,分明是她的字迹。
她不可置信,口中喃喃道:“不可能。”
“不可能!”
似乎有一枚火星点燃了她周身的血液,烟年挣扎着仰起头,声嘶力竭喊道:“不是我,我没写过这东西,这信是边关一个皮货商人……也是个细作,他托我带来北周的,作为交换,他要帮助我越过边境!”
“你还狡辩什么!”
铛,一支笔凌空飞来,正砸在她前额。
烟年吃痛尖叫,眼前一阵天昏地转,鲜血从伤口中渗出。
那判官斥道:“一个末流细作,上何处寻见如此名贵的松烟墨、剡溪纸,又怎能写出你的字迹!我军正是听信了你送来的假情报,才兵败如山倒,事到如今,你还敢嫁祸隐瞒!”
对啊,烟年倏然呆愣,这确是自己的字迹无疑。
连她自己都觉得荒唐,难道这信真的是她写的么?
模糊的视线中闪过许多人影,狱卒、提审官、督军……他们看她的目光那么仇恨,仿佛她是害他们兵败的罪魁祸首。
迷茫、委屈、困惑种种情绪如山呼海啸般涌上心头,令她几乎承受不住呕吐出来,额上伤口亦火辣辣地,一波接一波地痛着,仿佛一声声魔鬼的叫嚣。
烟年匍匐在地,死死捂住心口,五指逐渐紧扣,抓住燕燕留下的护符。
九十九个长头都磕了过来,岂能败在最后一哆嗦?
片刻后,烟年哑声道:“我不知道为什么有人仿我的字迹,偷了我的纸墨,但这信件的确不是我写下的。”
“你还……”
“我说了,不是我写的!”
被逼到了绝境,她周身爆发出一股令人胆寒的狠劲,与她当初杀梁几道时别无二致。
她注视着提审官,恶狠狠道:“不管是谁想嫁祸于我,你让他亲自来,让我与他对峙。”
饶是审人无数的提审官,也不由被她的气势震得一愣。
略一思索后,他低声吩咐手下:“去,把人带上来。”
第61章
烟年再一次见到了那个皮货商人——她所谓的同僚。
花了很大力气, 她才忍住了冲上去揍他的冲动,强压怒气道:“你在栽赃我!茶楼里那两个人是你找来的是么?否则怎么会那样巧,究竟是何人指使你坑害于我, 存了心要置我于死地吗!”
皮货商人似乎早有准备,竟演得比她还到位, 被烟年逼问后, 露出茫然神色:“你说什么?”
都是千年的老狐狸,还玩什么聊斋,烟年气得眼前发黑,可越是这种时候,越是不能自乱阵脚。
她稳下心神, 冷笑道:“我平时为了掩盖身份, 向细作营传信时, 用的都是左手字,而这却是右手字迹,这信件定是你伪造来的!”
皮货商八风不动, 佯作委屈:“烟娘子,我也是看在同僚的面子上, 好心送你过边关, 近日没了机会,你那两个同伴, 还由我好吃好喝地供着呢,你竟还栽赃给我,实在令人心寒。”
此人言下之意,分明是拿翠梨与吴婶威胁她。
烟年深知此刻绝不能妥协认罪, 叛国是诛九族的大罪,一旦认下, 就是满盘皆输,翠梨、吴婶、姐姐、蒺藜、指挥使,一个都活不了。
她怨毒地剜了皮货商人一眼,不愿与之多费口舌。
转而捡起地上的信件,仔细瞧了起来,忽然之间,她双眸一亮,开口道:“大人明鉴,且细看一下这封信。”
提审官接去:“你准备招供么。”
“非也,”烟年道:“大人细看这墨迹,看看上面究竟沾了多少细小的浮毛,我与叶叙川共住时,过的是锦衣玉食的日子,非绸缎不穿,而流亡在外时,只披粗糙麻衣,这墨迹里带了那么多浮毛,定是在满地皮子的地方书写的。”
听得烟年语气斩钉截铁,提审官略迟疑了一瞬,转头问那皮货商人:“你有何可说?”
皮货商人神色微变。
“大人明鉴,小人的确与烟年姑娘素不相识,是她主动找上了小人,并在小人的皮仓中逗留许久,想必……”
“你这个通敌叛国的东西,还有脸往老娘身上泼脏水!”烟年骂道:“你当我傻么,卖了国后不赶紧逃回南方,反而安心待在幽州府,等着被逮回来审吗。”
皮货商人道:“许是你以为不会败露。”
“呸,”烟年怒啐他一口道:“我告诉你,老娘是汴京城最好的细作,我若是当真想叛国,压根用不着在这里被人踹膝盖窝,而是会把事情做得天衣无缝,做到狄公亲至都找不到蛛丝马迹,轮不着你这不中用的蠢货来栽赃。”
指挥使教导过她,不管事实究竟如何,首先底气必须要足,才有可能换来一线生机。
皮货商人大约是头一回被一个女人指着鼻子骂,登时急了:“你说什么胡话,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何可狡辩!”
烟年撩开发丝,冷笑一声:“何须急着给我定罪,莫非是怕我揭露你?”
不就是倒打一耙吗?谁还不会了。
烟年转头,严肃道:“大人,兹事体大,我怀疑此人是南边策反的细作,如今最想除掉我的人,恐怕就是叶叙川那群属下,他们特特派了此人来污蔑我。”
她冷冷道:“我一人蒙冤事小,任这人妖言惑众,误了军机大事可就不好了。”
皮货商暗恨烟年难缠,张嘴欲辩,却见烟年居然利利索索跪了下来,朗声道:“大人,我在叶叙川身边待了许久,对禁军了解颇多,不如大人带我去面见王爷一回,王爷明察秋毫,定能替我洗刷冤屈,我愿详细告知禁军内情,助我军扳回一城!”
提审官沉吟不语,半晌起身离开。
烟年放下心来,盘腿坐下,闭眼养精蓄锐。
方才为难她的狱卒未制止她,反而显露出几分愧怍神色,看模样是信了她八分。
狭路相逢勇者胜,烟年自觉刚才的表现,能对得起她的清白。
过不多时,上边来了话,命他们面见南院王。
烟年立刻起身整肃仪容,而那皮货商人显然是怵了,面露踟蹰之色。
烟年压根不理他,昂首挺胸走出了牢狱。
狱卒见她如此笃定,压低声音道:“娘子,若是你当真清白,待会可一定要好生说项,我们大王最是能谋善断,从不令无辜者蒙冤。”
烟年回眸一瞧,说话的竟是方才逼她下跪的狱卒。
这狱卒不过十来岁,正是少年意气、爱憎分明的岁数,她没法记小孩子的仇。
于是她点了点头道:“知道了。”
那狱卒扭扭捏捏道:“对不起,我方才……”
烟年不理他,径直向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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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帐路途遥远,途中烟年不住地思量此劫来龙去脉,究竟是谁不择手段地陷害她,叶叙川那些部下吗?还是北周人忌惮她知道的太多,欲杀人灭口?
不,都不像……她没有武力在身,杀掉她轻而易举,而今日遭遇这种种陷阱,倒像是刻意地给她扣上叛国的罪名,让她在北周受人唾骂,无处容身。
她沉默地走着,大脑不停地转动,甚至没有留意到前方远处,一枚用作信号的狼烟徐徐升起。
“受袭了!”她听见有人大喊。
电光火石的一霎那,身边押送她的一个狱卒忽然暴起,一把捞住烟年,烟年只觉一阵晕眩,倒转的天地中,方才向她道歉的狱卒向她奔来,却被一刀斩断了喉咙。
猩红的鲜血溅了她满身。
一滴血还挂在她睫毛上,烟年极缓慢地眨了眨眼。
鲜血蒙住她的视线,她乍然回过神来,喉间发出凄厉的尖叫。
正此时,一队铁骑奔腾而来,如利箭般撕碎北周兵营的防线。
此处距离王帐尚有一段距离,守卫薄弱得很,对这等奇袭,压根没有招架能力,那狱卒功力高强,几刀之间了结了九名北周兵士的性命,只留下了皮货商人,与吓得尿了裤子的提审官。
烟年狠命捶打他,却收效甚微,挣扎之中,不知怎么打落了他的伪装。
烟年认出他的脸,冲口而出:“李源,怎么是你!”
来者正是叶叙川身边的李源校尉。
见同伴赶到,李源抓住她后背衣衫,把她抛向其中一骑,口中竟然高声道:“这回我军大捷,离不了烟年娘子智计无双,大人说了,待得回了真定府,他将亲自赏赐你。”
烟年一愣。
“大人?”
“自是叶大人,”李源恭敬道:“娘子辛苦,叶大人看在眼里,也是心疼的。”
烟年还未回神,那提审官已然惊恐地大叫出声:“你……你果然与南方佬有勾结!枉我轻信于你!你根本没杀叶叙川,从头至尾一直在骗我们!”
有勾结……
烟年蓦然明白了这席话的险恶用心,浑身一个激灵,嘶吼道:“放开我,放开我!我不认得你们!你们的主上早已被我杀死,你们——”
一团棉布塞住她的嘴,烟年的声音戛然而止。
“娘子莫怕,大人已说了,将会佑护你的安全,我等自当从命。”
提审官浑身发抖:“你这叛徒,叛徒!我要诛你九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