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的,烟年奋力扭头,她怎么可能背叛?她唯一的亲人还留在北周,自己被当成了叛徒,姐姐怎么办?
还有翠梨、吴婶、指挥使……
叶叙川的部下们没有给她闹腾的余地。
人已掳到,他们调转马头,风驰电掣般纵马远去,只留提审官踉踉跄跄往营帐方向奔去,高喊道:“快报大王,那杜烟年叛变,已被同谋救走,证据确凿,罪不容诛!”
*
一切宛如一场颠倒的梦境,短短一日里,烟年被掳走了两次,她的太阳穴突突乱跳,不知如何面对这荒唐局面。
所有人都拿这种仇恨刻骨的目光望着她,北周人、叶叙川的手下……他们都恨她,认定她是叛徒。
一连奔出几十里地,李源才放她下马。
他随手把她抛在泥地里,看着她姣好的容颜沾上泥灰,蜷缩为一团的模样,取出她口中破布,冷笑道:“怎样,一心为国掏心掏肺,却受人唾骂的感觉可还好受?”
烟年的嘴重获自由,呸了一声,尖声大骂道:“用此等下作手段,恶不恶心!若我姐姐因此出了闪失,老娘做鬼也要把你们拖下地狱!”
“你还有脸嫌我们恶心!”李源勃然色变,青筋暴起,抓住她衣领道:“难道你骗人的手段就多磊落吗?”
烟年道:“我骗了他又如何,他早就知道我是什么人,不过是贪恋我这张皮囊,才容我在他身边那么久,况且我只专心杀他,从不牵累旁人。”
“你他妈……”李源气得近乎疯魔。
另一人赶紧拦住了他:“你冷静些,给她定罪不是咱们的活儿,她这种人没有心,你说破嘴皮子,也勾不起她的悔意,只带她回去便是了,旁的事不必操心。”
李源恨恨扭头,把烟年再次扔到马背上,挥起长鞭,叱道:“我们走。”
*
烟年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又一次越过了长城,回到了她曾挖空心思想要逃离的地方,心底郁恨至极。
几人日夜纵马狂奔,带着她回到了阔别已久的真定府,可她这次已经没了住叶叙川宅院的待遇,而是被丢进了最深的地牢。
四肢被牢牢扣在铁架上,烟年发丝凌乱,动弹不得。
“你只配待在这里。”李源恶狠狠道:“老子恨不能将你千刀万剐,今日不杀你,是因为你的贱命,该由大人亲手取走。”
此时隐忍也无用,烟年反唇相讥:“你的大人早已被我送下黄泉,怎么,让他诈尸来杀我么。“
话音落地,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
笃、笃、笃,一声比一声更更清晰。
有人在一步步向她走近。
不知为何,烟年后背忽然发寒,她挣扎着,试图回过头去,却因手脚被缚而无法做到。
地牢阴风阵阵,血味混合着铁锈味,烟年汗毛根根直竖。
脚步声戛然而止。
来人在她身后站定,李源与一众兵士低头行礼,口中齐声道:“大人。”
大……人。
李源叫他大人。
烟年方才还因愤怒而潮红的脸颊上,瞬间失去了所有的血色,她的牙齿开始打颤,似有毒蛇吐信,从脚边徐徐攀爬而上,再沿着脊背爬行,最后绞住她脆弱的脖颈,将她蚕食殆尽。
若非四肢被缚,怕是要当场瘫坐在地。
怎么会……他……
明明当时亲手喂了他剧毒的鸩羽,鸩羽毒下,没人能生还。
她此生受过许多回惊吓,没有一回如这次一般刻骨铭心,生生吓到脑子一片空白,一句话都说不出,只有骇然、恐惧、魂惊胆落。
她甚至不敢回头,不敢确认身后是人是鬼。
*
“好久不见。”
一只微凉的手抚上她侧脸,如毒蛇爬过肌肤。
手的主人生了一双极俊美的眼睛,熟悉得令人心悸,哪怕烧成了灰,她也能认得出来。
叶叙川……
当真是他。
不,怎么会呢?她明明亲手杀了他,他临死前万念俱灰的模样,至今刻骨铭心。
面前之人神情冰冷,近乎刺骨。
仿佛能以目光为尖刀,剖开她的胸腔,看看里头到底是装着一颗寻常心脏,还是干脆空空如也。
第62章
“怎么了, 脸色这般难看。”
男人轻轻触碰烟年煞白的面庞,神态轻松,言笑晏晏, 就如同一切都未曾发生过那样。
可他越是如此平静,就越是恐怖。
世间最令人惧怕的不是雷霆之怒, 而是悬在头顶的利剑。
她的心如从万里高空下坠, 清醒地明白自己这回是彻底完了。
怎样也想不明白,为何一个本该死去的人活生生地站在了她面前,他是鬼吗?来索她命的吗?
她嘴唇翕动,发出破风箱般的声音:“……你究竟是人是鬼。”
“你就当我是地狱里爬回来的恶鬼吧。”他温声笑道:“抱歉,教你失望了, 我还活着, 且活得还不错。”
“不可能!”烟年忽然剧烈挣扎, 声嘶力竭道:“那是我亲自调制的鸩羽毒,足以杀死世间任何生灵,你在骗我!你究竟是谁!”
叶叙川手上骤然发力, 死死捏住烟年下颌,几乎把她下巴捏碎。
“我是谁?”他双目赤红, 咬牙切齿道:“我是被你骗得团团转的蠢货!”
见她满眼都是惊惧, 宁愿当他是鬼魂,也不愿承认自己手下留了情, 叶叙川心中仅存的一丝指望也破灭了。
不是受人胁迫,而是她主动布下陷阱,诱他进入这杀局。
她是真的想杀他。
这感觉就好像判官扔出竹签,铡刀落地, 把他一颗心生生压碎,他胸口处的血也失去了温度, 冰冷地四下翻搅,将痛苦送至身体的每一寸空隙。
终于维持不住平静的表象,叶叙川心中的怨怒一夕爆发,恨得只想将她狠狠撕碎。
他掐着烟年细嫩的脖颈,逼近她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背地里有多厌恶我么?你阳奉阴违,心黑手狠,满口没一句实话,可即使我看破了你的本性,我依旧任你留在身边,只要你想要,我会把世间最好的珍宝捧到你面前,我甚至想着娶你,与你白头偕老,安宁地度过此生。”
他一贯深有城府,烟年从未见过他这等失控模样,凶悍暴戾,犹如出笼的野兽。
带着浓烟的字符一个个掷向她,烟年心中生出无以言喻的惶恐,扭过了头,却被他掐着脖子,一把拧了回来。
叶叙川灼热的气息扑在她面孔上,男人面色狰狞,当真如他所言,像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好了,现在轮到你告诉我,为什么?”
“我究竟是做了什么十恶不赦之事,你竟能毫不犹豫地杀我。”
面对着这双狠戾的眼,烟年嘴唇一抖。
若眼下她好言相哄,哭诉衷肠,他还会信吗?
不……烟年扯动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可这笑容压根维持不了多久,便徐徐塌陷,因为她早已失去了对脸上肌肉的控制能力。
人在极度恐惧中,是无法坦然微笑,并冷静地编出瞎话的。
她麻木道:“我……我对你,是有愧疚之心的,对不起。”
“不,不,不。”
叶叙川嘟哝着摇头,语调轻蔑而绝望。
“你怎么会有愧呢?”
“你怕活生生的我,胜过怕我的鬼魂,若非说有愧,应当是后悔当初没有再补上一刀,看我当场毙命罢。”
“若当真有愧,你不会是这般情态。”他道:“世上并非只有你一人懂得察言观色。”
烟年喃喃道:“可是你是国朝的枢密使,下密令杀害使节,嫁祸北周王廷,以此为借口大举北伐,我想保家国安宁,除了杀掉你,我别无选择。”
“这就是你的理由?”叶叙川轻声道。
“对,叶叙川,我不厌恶你,若是你未曾北伐,我会乖巧伴在你身边,直至你厌弃我的那一天。”
他放开她的颈子,笑吟吟地为她拍手叫好。
“好深明大义的细作。”
盯着叶叙川狠戾的双目,烟年脊背发寒。
“你一心佑护众生,为此不惜双手沾满鲜血,可你要护着的人,他们领情吗?”
“你什么意思?”烟年怔忡。
“我是说,被当作叛徒的滋味如何?”
叶叙川拾起一截铁链,似笑非笑道。
烟年猝然瞪大了眼,如坠冰窟。
“是你!”
叶叙川但笑不语,手中铁链折射出森冷的光。
“是你买通了那皮货商,指使他陷害我叛国,借我送信的契机,你向北周传去了错误的密报,这才令南院王在雁门关外输得一败涂地!”
她抽丝剥茧,百思不得其解的古怪之处,在叶叙川暗示之下,全部豁然开朗。
是啊,除了叶叙川,又有何人能搜罗到她的字迹,又有何人能提供她惯用的笔墨纸砚?
她早该想到这个关窍的,况且李源掳走她时说的那番话,无异于盖棺定论了她的叛国之罪,分明是想令她背上枷锁,众叛亲离。
她只觉自己也和北周大军一样,输得一败涂地。
她眼中淌出清泪,不住地重复道:“疯子,你是疯子。”
叶叙川不置可否,俯下身去,慢条斯理地用铁链把她右腿捆在铁架上。
她被扭曲成红袖楼花娘伺候恩客的姿势。
男人戏谑一笑道:“只许你对我用手段,不准我算计你么?年年,你未免太不讲道理了。”
烟年无言以对。
叶叙川又缚住烟年左腿,烟年感受到熟悉的体温熨烫着自己的身躯,深吸一口气道:“叶叙川,或许我们还有条件可谈,你去向南院王……啊!”
烟年吃痛尖叫,衣物被撕开,叶叙川在她肩头用力咬了一口。
“南院王?”叶叙川笑道:“他算得什么杂碎?也配领教我的手段?如今北周上下皆知你背叛,年年,你不高兴么?你已经没有故国了。”
他隐隐兴奋:“你设局杀过我,通缉令张贴到了每一座州府,所以国朝亦没有你容身之处,如今你还能逃去哪里呢?年年,你哪里都去不了了,你的故国恨你,国朝亦恨你,你如今只能待在我身边,哪儿也去不了。”
“你走到任何一处,都会有人认得你,恨你恨到要杀了你……”叶叙川道:“就像我一样。”
烟年身体颤抖,目眦欲裂,连肩上的伤口都感不到痛了。
他怎么能如此狠绝,算计她阴差阳错地背叛故国,还差人来掳走她,砸实这桩罪过。
怎么办。
仿佛被逼到了悬崖之上,乍惊回首,只见前后尽是追兵,她身边只剩下叶叙川一人,叶叙川……
她蓦然回神,叶叙川笑吟吟道:“怎么?终于想明白了?”
衣带尽落,男人墨眸冷峻,如同蕴酿一场终年不散的暴雪。
伤口渗出鲜血,烟年骇然一震,尖声道:“叶叙川你做什么!这儿是大牢,狄公英魂在上,你怎敢在此对我肆意妄为!”
“是么,那你不如喊叫两声,给狄公英魂听上一听。”
“叶叙川,你放开我!”烟年嗓音染上哭腔:“求你放了我吧,不要在这里,我……唔!”
“此时才想起来求我,不觉得晚了些么。”
叶叙川冷冷道:“一年里,我给了你无数次机会,只要你愿意天长地久伴在我身边,你想做任何事,我都不加干涉。”
他自嘲道:“直至方才,你但凡流露出丝毫悔意,我或许都会继续装聋作哑。”
可她没有。
烟年眼中有恐惧、惊诧、愤恨……一切他在敌人眼里见过的情绪,唯独没有情意。
那个明媚动人的烟年,已被她永远地抛弃在了正熙五年的汴京,真实的她该是眼前这般模样,站在家国之恸的彼岸,对他恨之入骨。
心灰意冷,不外如是。
他右手按上胸口,感受那小小的器官倔强地跳动,忽然胸口一痛,一汪鲜血返上喉间。
他假作取物,佝偻起脊背,生生咽下。
让她瞧见又有何意义?还指望她心疼他吗?
烟年的鸩羽毒没能杀掉他,却也损害了他的五脏六腑,每逢情绪炙烈时,这里都绞痛难忍,唯有服药才能将将压下。
可这药损害子嗣,所以他坚持不用,可笑他被烟年欺骗至此,还想着莫要伤了肾水,今后要逼她生下自己的孩儿。
在最初的几日里,他发了一场又一场高热,日日夜夜都在承受这油煎火烤般的痛楚,他恨她,怨她,又忍不住思念她——原来人当真会贱到这般田地,会对一个手段卑劣的叛徒念念不忘。
偶尔清醒的空隙,他不止一次地想过,若他能抓住她,他要毁掉她所有在乎的东西——不管是她效忠的故国、还是在乎的亲人、佑护的下属。
他要让她众叛亲离,品尝与他相同的绝望。
还要抽去她周身的硬骨,让她只能像一丛菟丝花般依赖他,再也逃脱不了他的掌控。
这是支撑他活下来的全部信念。
现如今,她终于落入他股掌之中,惊慌如雀。
叶叙川无声一笑。
他的报复就此开始。
汗水濡湿长发,烟年仰着脖子,嗓音干哑,崩溃地叫喊。
“……滚开!给我滚开!叶叙川你这乌龟王八蛋,你这畜生,与其百般折辱,不如一刀杀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