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链撞击声暂停一瞬,随即更加密集地响了起来。
哭声飘出刑室,彻夜不休。
第63章
天光微曦, 烟年像一块损毁的破布,毫无生气地伏在铁床上。
她太累了,累到连反抗的力气都失去了, 叶叙川仿佛是不知疲惫的凶兽,明明脸上笑意盈盈, 真折腾起人来, 却教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发了狠心,以自己的方式给她留下此生难忘的教训。
她闭上眼,失神地想,如果自己这乱七八糟的模样能解他心头之恨,那她再多承受些, 也算不得什么。
可他的恨意却如奔流的江河, 怎样都发泄不尽。
昨夜, 他看向她的目光有片刻的失神,下意识地拥抱她,却在半途硬生生地忍住。
那一瞬间, 烟年身体腾上云端,心却如坠深渊。
其实, 她不怕叶叙川恨她, 她更怕叶叙川还爱她。
佛经有云:人间嗔痴怨恨,皆由求不得、爱别离而起, 他的爱是有毒的养料,不断滋养着恨意开出的花朵,既是因爱生恨,这场报复又怎么会轻易停止呢?
思及此处, 一股浓浓的绝望萦绕心头。
自己总归斗不过叶叙川,与其余生受尽折磨, 不如一了百了,死了干净。
可是这样的念头只冒了个尖儿,就被她压了回去。
不成,她不能轻易自裁。
如果只图一时解脱,她倒是松快了,可姐姐怎么办,翠梨怎么办,蒺藜怎么办?
她一遍一遍告诉自己:你要活着,活下去才有逃脱囚笼,洗刷冤屈的可能。
这点振作自然没逃过叶叙川的眼睛。
男人面色森寒,与她十指相扣,轻柔道:“你又在隐忍什么?盘算着再杀我一次吗?”
烟年定了定神,阖眸道:“我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不想杀我?”
他状若颇为遗憾,十指插入烟年长发间,逼迫她睁眼望着自己。
确认了女人迷蒙的眼里只剩下自己的倒影,叶叙川满意地勾起唇角。
他挖苦道:“真是无趣,当初向我下毒时,你未曾有过分毫犹豫,论起来,还是那镇静又狠毒的模样更令我心折。”
烟年低声道:“我不求大人原谅,只求能放我亲眷一条生路,大人愿意的话,我立刻吞下剩余的鸩羽毒,就当是赔罪了。”
“哦……又想以退为进么,看明白了我不愿杀你,所以只能放过你?”
烟年暗自咬牙。
叶叙川深谙她的本性,虚伪、狠心、却如同秋草一般强韧,富有生机,所以,他一丁点都不怕她被逼自尽。
她越是笃信天无绝人之路,他越是要拆了她的退路。
她怀抱最后一丝希望:“大人,烟年自知罪无可赦,这回乃是真心赎罪,我……”
“不成,我还没玩弄够,怎能让你轻易地死了?若你胆敢服毒,我将把你在意之人一个个杀掉,扔到乱葬岗,让野狗啃噬他们的尸身。”
叶叙川笑吟吟问道:“你意下如何?”
烟年身子微微发抖。
她以为自己还可以以退为进,殊不知,身后只有万丈悬崖。
叶叙川只用了一句话,就捏住她全部的软肋。
翠梨、蒺藜、吴婶,燕云之地的数万条人命,她在乎的一切。
事已至此,她还能用什么和他斗?
只能奢求他还余有一分理智,莫要做得太过。
烟年望着他,眸中又浮出哀婉的水雾。
“算计你的人是我,为何还要牵累旁人?”
“因为我在报复你,而非与你讲道理。”
叶叙川温柔撩开她凌乱黏腻的发丝,目光平静,如同大雨前的滚滚浓云,森冷幽暗,威不可测。
“收起你的虚情假意,早些振作吧,好好想一想,或许还能找到两全其美的破局之法,比如……”
修长的手指掠过她鼻端,轻轻一掐她干涸起皮的唇。
烟年紧咬牙关,神色惨然。
地牢内不见天光,只有几枚火把悬于侧壁。
就着火光,叶叙川淡淡扫过她一眼。
恻隐之心一掠而过,他试图劝说自己,这都是她该受的,她咎由自取。
本想下一番狠手,将备下的十数件刑具在她身上用个遍,可一触碰到她柔软的躯壳,便什么都忘了,连日来心头叫嚣的怨恨、思念,在真真切切抱着她痴缠时,都显得微不足道。
罢了。
他伸出手,欲取些活血化瘀的药膏。
而正是这时,烟年见他抬手,身体猛地一颤,如避蛇蝎般向后头退去,甚至因退得太急,将铁链拽出难听的响声。
“不要过来!”她几乎下意识的吼道。
叶叙川的手生生僵在半空中。
她在害怕他。
她竟在怕他!
认识到这一点后,叶叙川倏然变了脸色,额角绷起青筋,恨不得把这囚室里所有物什砸个稀巴烂。
她的反应如同刺骨冰锥,又一次把他刺得体无完肤,连骨血都浸透了寒意,胸口的残毒又被气得发作,疼痛感几乎将人吞噬殆尽。
他捂住心口,以帕子接住咳出的鲜血,硬撑着不让自己在她面前倒下。
“不要过来?”
叶叙川的呼吸越发粗重灼热,熏得他眼眸赤红,阴鸷凶狠。
烟年退一寸,他便进一寸,直把她脊背贴上了石墙,退无可退。
火光明灭,石壁湿冷,地缝中残留若隐若现的血腥味,更莫提带着一身煞气,噩梦般的叶叙川,此情此景,说是无间地狱也不为过。
烟年再也受不住这等压抑恐怖的气氛,颤抖着蜷缩成一团,发出崩溃的尖叫。
“滚开!你滚开!”
“不,我为何要滚开?你蛇蝎心肠,我畜生不如,我们两人多般配?”
叶叙川遏制住她胡乱拍打的双手,不顾她浑身触目惊心,又恣意妄为起来。
听得她的尖叫破碎成呜咽,他凑近她耳边轻声道:“我要你余生的噩梦里都是我。”
“凡是你想得到的东西,都会被我悉数摔碎,你想要时事太平,好,你就在这里眼睁睁看着吧,我会把你的故国,你的家乡,统统碾为齑粉。”
“而你却只能被缚于此间,什么都做不了。”
*
伴在叶叙川身旁那么多时日,从未见他如此癫狂荒唐,烟年被吓破了胆,当真做了一日一夜的噩梦。
梦里她站在幽州城前,隔着一条没有桥梁的大河,看着烈火吞噬了整座城池。
火光把夜空染为触目惊心的殷红色,天际荧惑星长明,地上的人流离失所,号嚎恸哭。
她本就体弱,哪里扛得住这等奔波摧残,不出乎意料地,她发了一场高热。
热浪来势汹汹,呈摧枯拉朽之态。
囚室阴冷,满墙刑具,烟年蜷缩在叶叙川大发慈悲扔给她的锦被中,烧到满面潮红,意识模糊。
看管她的女狱卒很快发觉了她的异常,并报给了叶叙川。
叶叙川派来了卢郎中为她医治,卢郎中却颇不情愿,随意给她扎了几针,连药都没抓,就哼了一声走了,走前还不忘啐她一口:“狼心狗肺的东西。”
狼心狗肺……倒也没骂错。
月上中天,她烧得更加厉害,迷迷糊糊地拥被翻了个身,口中喃喃道:“水……”
无人应答。
这回大约真要死在这儿了。
烟年昏昏沉沉地想。
*
她已经做好了死在此间的准备,却隐约听见门前传来闷响,蟒纹黑靴踏至她面前,紧接着,一双有力的手把她整个人翻了过来。
目睹了她脆如金纸的脸色后,那双手默默握紧了她肩膀,似乎从很远的地方飘来一缕叶叙川的嗓音,他怒道:“你们都是杵在这儿当摆设的吗!她烧得如此之重,为何无人来禀告!”
一时间狱卒们跪倒一片,连连求饶。
叶叙川又训斥两句,将烟年打横抱起,意欲离开此地。
谁料,烟年刚从噩梦中苏醒,迷蒙地睁开眼,看清叶叙川的一刹那,她闷哼一声,用尽全力挣脱了他的怀抱。
叶叙川怔然,脸色一寸寸变得铁青。
就连在梦里,她也在推拒他。
先前耳鬓厮磨的相处时光,此刻竟显得无比苍白可笑,她宁可烧死在这里,也不愿在他怀中安然睡去。
好,好……既然她如此坚决,还有什么可逼迫的?
他咬牙道:“不愿走么,果然是不见光的细作,只配待在阴冷之地。”
烟年哆嗦着裹紧被子,像一只胆怯的田鼠。
高烧错乱了她的神智,让她分不清梦境与现实,她缩在铁床的角落边,口中无意识地梦呓:“阿爹……阿娘……姐姐……”
叶叙川皱眉沉思。
姐姐……她还有个姐姐么?倒是头一回得知。
*
见她可怜至极的模样,叶叙川心烦意乱。
明明是把人抓回来折磨的,可她当真被折腾出了病痛后,他非但不觉得畅快,反而比先前更为烦闷。
对着半昏半醒的病人,即使有脾气也发不出去,叶叙川憋着一腔怒火,把守卫的狱卒骂了个狗血淋头,末了还叫来了卢郎中,当着众人的面数落了一番,并责令立刻开个恰当的方子。
卢郎中一向颇受叶叙川敬重,见他居然为了个叛徒数落自己,委屈得厉害,口不择言道:“大人,这女人心如蛇蝎,腐臭不堪,还救回来做什么!不如就此扔出去,任她自生自灭算了。”
“住口!”叶叙川厉声呵斥道。
扔出去,任她自生自灭……叶叙川脑中浮现出异样图景,烟年满身是血卧在荒原上,秃鹫围着她盘旋,她右手无力垂落,腕上还压着他绑的铁链。
他悚然一惊,闭了闭眼,吩咐卢郎中道:“叫你救她,你救了便是,我这回逮她回来,无非是为了折磨她以解心头之恨,如高抬贵手,允许她轻易死去,岂不是浪费了我一番布置?”
这算什么蹩脚的理由……卢郎中心里翻着白眼,舍不得直说,何来这么多弯弯绕绕?
他卸下药箱,哼声道:“既然大人铁了心救她,属下自当从命。”
第64章
药碗很快到了叶叙川手中。
又往床榻上看了一眼, 他粗暴地拍了拍烟年的脸,恶声恶气道:“起来喝药。”
烟年昏昏沉沉,给不了他想要的回应, 甚至还本能地把他推开。
小勺磕在唇边,她奋力扭开脑袋, 秀眉蹙成两道小山峰。
药汁撒了满床, 浸透床褥,留下难看的、紫褐色的洇痕。
她执着地重复这个音节:“不。”
叶叙川又试了一回,可这次还没碰到烟年,她便哀叫一声,缩在被中瑟瑟发抖, 口中不住道:“别杀我, 别杀我, 我不是叛徒。”
叶叙川皱眉。
一个把她当蝼蚁一般使用、丢弃的故国罢了,也值得她在梦里都念着?
烟年冷汗涔涔,难受至极, 其实中了剧毒的人不仅是叶叙川,为了诱发鸩羽毒, 她的身子也同样受了损害, 再加上这两月连日奔波,疲惫不堪, 身体已是强弩之末。
可就算她病得如此之重,也没想过去求叶叙川为她医治。
她明明……是个贪生怕死的细作。
见她连他给的药都不喝,分明是怕极了的模样,叶叙川心中幽暗的愤恨张牙舞爪, 疯长不休。
分明是她背叛了自己,凭什么她病得要死, 他还上赶着来给她喂药?
胸口堵着一口说不出的憋闷,让他进退不得。
叶叙川气喘连连,只觉再待下去非要再吐出几口老血不可,索性一发狠。把药碗摔得支离破碎,冷冷道:“好,那你就病死在这里,连坟都不配有。”
说罢,他振衣起身,摔门而去。
烟年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她已经无力分辨他的情绪了。
吵闹的男人离开,四周又变得冷清寂静,黑暗中似乎听见有咯吱咯吱的响声,不知是哪儿来的蛇虫鼠蚁。
烟年烧得太厉害,每隔小半个时辰就要醒上一回,醒时头疼欲裂,嗓子眼又干又哑,像是被火焰燎过一般。
她需要水。
烟年迷迷瞪瞪地摸索,试图找到叶叙川留下的药碗。
可是,没有,只听咚地一声,她膝盖一软,重重摔在石板地上。
咚。
牢门几乎立刻被撞开来,一壁火光透入室中,有人拦腰抱起她,带着一股子凶戾之气,把她拎回了铁床上。
“作死是么!没有我的允许,你连死都不配!”
……听起来像是狗血话本子的台词。
幸好烟年今日神智不清,不然少不得翻上几百个白眼。
那人的手可真凉,脸色白得像只鬼,唇上粘着一点暗红的血迹,更显得凶神恶煞。
原来叶叙川的修养、镇定、波澜不惊都是有限度的,只有她越过他的边界之时,他才能剖出最不堪的一面,不择手段地攻击她。
这样的他粗俗、凶狠、歇斯底里,却比他任何一副面孔都要真实。